贺镜西极看重他人的信任,听了这话。心下也慢慢安定下来,轻轻地点点头。感受到景弘充满怜爱地轻抚,心里一点点地消融,嘴上还是硬着口气:“回去后我要亲自回趟平州,你们事先不要和俊卿通气!”
“我看这事还是让承恩去查为好。”
贺镜西一滞,揪着景弘腰间的玉佩:“也好。”
在肃宁的经历并不愉快,所以第二日一早他们就出发去往延边。
61、塞外秋歌(二)
离开十二年故地重游,踏入延边,贺镜西便拉开窗帘近乎贪婪地看着车外的一草一木,人事喧哗。
延边城不大,他们的目的地又是北郊的讲武堂。马车走了小半个时辰,就停在了一座军营前。十七年前初入讲武堂时贺镜西只觉得营房前的门楼庄严骇人,可如今再看却觉得无比亲切。
抚上讲武堂三个苍遒大字,贺镜西动容不已。
景弘走进,揽过贺镜西的肩膀:“进去罢,跟厉教官打好招呼了。”
贺镜西眼皮微红,似涂抹了上好的胭脂,英气中带着股妩媚,最是动人。景弘喉头一干,点头:“虽是微服,却不好瞒着他。”
贺镜西嗔怪地瞥了他一眼:“唉,莫弄得劳师动众便是。”
虽然景弘知会了讲武堂的总教官厉承荣,可以厉承荣那刚正不阿的性子,确实也没弄出阿谀奉承的“迎驾节目”。该怀旧的怀旧,该教习的教习。直到日中下学,厉承荣才姗姗来迟,在饭堂给贵客洗尘。
贺镜西不知道景弘怎么跟厉承荣那么熟,因为几乎是看着自己长大的厉大哥居然在刚见面时对自己有几分不自在,反而对着景弘就开口抱怨起来---
“我说严老爷,您看看我这讲武堂,教官们都前后脚地调去平州了。留下百十个孩子,就我和老李他们三五个人带着,一个人教几门功课,我们忙,孩子们也学不好啊!”景弘在外用的是严霄这个化名,一声严老爷配着景弘年轻得过分的脸十分喜感。
景弘不自在的咳嗽两声:“不是让你就地招教官么?用不好忙完这段就辞了,用得好之后一块儿带到平州去。你自个儿不招人,怨气冲天的。我看是不痛快把讲武堂往平州搬?”
贺镜西插了句:“孩子们不都在这边,怎么急吼吼地把教官们先调过去了?”
厉承荣看了眼景弘,不知道开不开口。贺镜西是昔日师弟不假,可他也是南华帝卿啊?这一问一答,不就成了后宫干政了?!
一时气氛有些尴尬,景弘伸手覆住贺镜西放在桌上的手:“这儿讲话不方便,回头跟你细说。”
贺镜西哂然一笑,眼底飞逝的失落还是被景弘看到了。
厉承荣知道贺镜西的性子,知道他不是那么容易生气的。招呼着厨房送来吃食,笑道:“绍卿,今儿有你最爱吃的烤羊排,一会儿多吃些。”
从前邻家大哥似的招呼,勾起无数年少回忆与甜蜜。贺镜西笑得光华无限:“嗯,正好饿了!厉大哥,要厨房……”
“知道,要厨房多放孜然少放葱!这么多年,嘴巴还那么刁!”厉承荣故意皱眉,眼神带着手足亲情。
贺镜西也不恼,一脸“你奈我何”的表情。
景弘被忽略得很彻底,厉承荣的性子本是豪爽不羁的,又见到多年未见的师弟,自然有些忘形。可是,看着妻子和他人笑语欢颜的,心里那股酸气怎么也压不下去。
“咳咳,先上些汤罢。绍卿早膳就没用多少,一会儿的羊排又油腻,先喝汤润润肠胃。”景弘无奈又宠溺地看了眼贺镜西,两人的侍从是见怪不怪了。可怜厉承荣第一次见沉着詹静的今上这副婆妈模样,惊惧之下差点被自己的唾沫呛死!
欢欢喜喜地吃了顿延边美食,就连一向注意饮食的贺镜西都吃圆了肚子。恰好下午是骑射课,厉承荣提议景弘他们去观摩观摩。
“绍卿当年的骑射可是全甲!”厉承荣说起自己师弟一脸得意。
贺镜西淡淡一笑,心里却是欢喜的:“当年之勇,不提也罢。”
“绍卿文武兼备,却是英物!”景弘看着爱人,既有帝王的激赏赞叹,也有丈夫的柔情蜜意。
贺镜西被景弘眼神灼灼地看得不好意思,拉拉景弘的衣袖:“看时间应该开课了,别让孩子们久等。”
骑射课分骑和射两部分,骑术课在草坡那边上,射箭便在校场进行。到了草坡地,景弘看见教官的高头大马,起了兴致。
从教官手中接过马鞭,一撩袍角就跨马而上。动作潇洒利落,又有皇族特有的高雅花式。十来岁的娃娃们看得眼睛发直,这位先生的动作真是流利漂亮啊!是新来的骑术教官么?
景弘一夹马肚,清喝一声。黑马撒踢奔跑,疾速如风。一眨眼的功夫一人一马就不见踪影,厉承荣有些惶恐,毕竟是一国之君,要是有个万一……
“绍卿,要不要找个人跟上?”
贺镜西淡笑着摆手:“他骑的是你这儿最好的马,况且以他的骑术,就是你我现在去追也追不上。罢了,不过一刻钟他就要回转,你且看着。”淡淡的语气里,有几分为人妻子的自矜?
果然,一盏茶的功夫后,景弘便回转了。一人一马,骏马嘶鸣扬踢如飞,骑者也是神采飞扬,眉目间尽是乾坤尽握的飞扬自信。
景弘的骑术不知师从何人,却是举国公认的高超优雅。在他那里,骑马不再是泥土纷扬的厮杀狩猎,而是艺术与技巧的另类诠释。景弘对骑马的要求几近精致,要高骏名马,要银鞍金鞭。骑装么,要精工细制。就连上马的姿势,也要流利而不乏优雅。在自己的国土上的飞纵驰骋,他的脸上永远是上位者的潇洒自信。
“英帝景弘自称南剧皇帝,文韬有余,武略不足。然则爱名马,好名弓,骑射皆比国士。英帝自谦,不过博帝卿笑尔。”多年后贺镜西翻着《英帝外史》嗤嗤直笑,对一旁熬粥的景弘笑:“啧,’爱名马,好名弓‘---说得你跟纨绔子弟似的。”
景弘隔着布端起粥:“咳,不是坐了那位置,在武淩城我怎么着也得被叫声’萧九少‘吧?”“嗯嗯,九少,把粥端来,我饿了。”贺镜西抱着圆滚滚的肚子打趣。
当然,这是后话,回到正文。
一连跨过几个高栅,娴熟地走马、跑马、颠马,回旋花样怎么漂亮怎么来。一人一马,配合默契,也出尽风头。
厉承荣拖着下巴研究景弘的动作花式,年轻的马术教官满眼崇拜,眼神粘在景弘身上了。孩子们没正形地拍手叫好,左右教官都看呆了,没人管
贺镜西静静地看着,不否认内心的悸动。自己的丈夫,可以闭眼弹着琵琶如静水深流,也可以纵马乘风壮怀激烈。能诗文传情,也能鞍马夺人。却是让女人情动,男人心折的风流世家子。
心神微晃间景弘已到了跟前:“绍卿,伸手!”见贺镜西回不来神,景弘干脆俯身将贺镜西懒腰抱到身前。也不停马,直往树林那边跑去。
“承荣,我们骑射课直接去校场!马不错,往后照这规格给孩子们配马!”景弘话语间的快意即使是塞北的秋风也没有吹淡。
“哼,照这个规格配马?你倒是拨钱啊!”厉承荣哼了声,转头向起哄的学生吼:“吵什么吵,上课上课!”
上马失重的那一瞬间,孩子们大声起哄,贺镜西又惊又羞。景弘有力的环抱让他很快心安,他的怀抱那样温暖,他的呼吸那样炽热。塞外秋风,纵马长歌。呼吸一瞬,仿佛已是地久天长。贺镜西放软身体靠向景弘,景弘感受他的动作,千般滋味涌上心头。
乘风飞驰间,两人衣袂在风中交织。
层林尽染,风光独特的小树林咫尺在望。
景弘看着爱人带笑的侧脸,加快马鞭,对着高远长空喊道---
“贺绍卿,我爱你
62、塞外秋歌(三)
“贺绍卿,我爱你!”
天地间除了风过秋林、雁阵声声,之于马上两人剧烈的心跳声。贺镜西只觉得自己的耳膜鼓鼓作声,震动得心都痛起来。
纵马迎风,双眼不受控制的酸胀发热。贺镜西仰头不让眼泪掉下来---塞外高远的蓝空,即使在模糊中都纯美得叫人心碎。
贺镜西吸鼻子的声音在猎猎风中轻微得几不可闻,但景弘还是感觉到了。勒马停下,景弘带着贺镜西跳下马。
贺镜西眼角的泪刺得景弘心紧得发疼,“绍卿,别哭。”景弘吻上爱人浓密纤长的眼睫,将颗颗泪水吞入腹中。他的泪那么样苦那样热,烫得他心神俱痛。
“绍卿,就是上天入地,摘星揽月,我也要把你的眼睛治好。”
“可长乐呢?乐儿呢?你能让他回来?”贺镜西睁开眼睛,又是一大串泪水滚下来。
儿子是他们心口的一根刺,一碰就疼。可长痛不如短痛啊!与其两颗心一直因着他膈应着,不如连根拔起,让伤口结痂成疤。
五个月来贺镜西第一次对景弘提起他们的儿子,那个消失在运河上的小生命。景弘的嘴角不自觉地抽搐了下,内心的愧疚痛悔几乎把他撕碎。但贺镜西的惨笑更让他心酸,抱住爱人细瘦的腰身,景弘几乎在恨誓:“长乐会回来的!他会在我们的爱和期盼中回来的!会回来的,我们的儿子会回来的!”
贺镜西何尝不是血泪相和流,紧紧拽着景弘的后背:“我要长乐回来,我的长乐……”
“绍卿,绍卿~~~”景弘捧起贺镜西妍丽的脸疯狂的亲吻,他要长乐,他要他们的孩子。他终究还是爱他的。
贺镜西起初还在挣扎,可当景弘的舌疾风骤雨般地在自己的齿间攻城略地后,贺镜西便陷入了铺天的情潮中不能自拔。
十二年来景弘第一次以侵略的姿态向贺镜西夺取,不复温文。在这炽烈情潮中,贺镜西就像一尾落入熔炉的羽毛。不过顷刻,便灰飞烟灭,再无自我。
贺镜西的温顺依赖让景弘心底酸软一片,分开气都喘不匀的爱人。景弘搂着贺镜西,用舌尖轻轻碾揉着那红肿的唇瓣。
贺镜西被吻得眼角泛红,朱唇欲滴,一脸艳色,不可方物。景弘几乎要跪谢上苍,得妻如此,苍天终是宽待了我萧延!
“绍卿?”
“嗯?”
“待把北戎打下来了,咱们便离开武淩,游历山川罢?”
贺镜西惊愕地看向一脸轻松随意的景弘,不相信江山易主皇权更迭可以这般稀松平常。
圆瞪的杏眼,微红的娇颜让景弘一阵失笑。将飞舞的碎发给他别到脑后,景弘淡笑:“三五年内的事儿了,北戎一灭,南华大稳。如此我也可以安心偕妻带子四处逛逛了~”
“携妻带子”让贺镜西一阵脸热,于是转移话题:“所以把讲武堂的教官提前调往平州是让他们先入军队备战?”
话题的突然转变让景弘有些哭笑不得,爱人的别扭此刻在景弘眼中尽是可爱。“嗯,讲武堂三四年级的学员已经可以任军职了,何况他们的教官,都是帝国不可多得的将才啊!”
贺镜西点点头:“可是这一期的孩子们怎么办?他们这样能学到东西么?”
景弘沉吟后一叹:“凡事都不能完美,为了北伐大局只能牺牲掉这一期的孩子了。”
贺镜西有些恻然,一个教官带三四门课,教学质量必然要受到影响。况且不知何时爆发的战争很可能让讲武堂的整个教学停止,这些半大的孩子,学业半成的孩子要么遣返原籍要么进军队任个下级军官。怕是不可能像前辈们那般出科便身居要职,青云直上了。都是怀揣热望,渴求建一番功业的好男儿,也经历了番苦楚磨练,却注定被这场战争毁掉前功。政治,从来都是上位者们的游戏。余下的棋子,只须绝对服从地被摆成游戏者们想要的局面。
“可惜了那些孩子们。”贺镜西黯然地抚了抚黑马的鬃毛。
“走吧,去校场看看课上得怎么样了。”
两人去了校场,结果被告知提前解散了,原因是夜里演南剧,孩子们早早去用晚膳了。
“好好的不抓紧训练演什么南剧?”贺镜西皱眉。
收拾弓箭、草靶的小助教撇嘴:“还不是上行下效,没听说过’有井水处有曲声‘么?讲武堂虽是半个军营,还是不能免俗。那,先帝爷好书法,先前讲武堂便开书画课。如今这位---一个道理么~”小助教人挺灵,话不说全免得祸从口出。
景弘听得脸一阵红一阵白,讷讷不能言。也是,好好一个军校,也弄得歌舞升平的,确实流于形式了。
小助教走后,贺镜西似笑非笑地看着景弘:“’有井水处有曲声‘?天子编戏,举国飞歌,好不风雅?”
听出贺镜西的揶揄,景弘尴尬:“绍卿,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得理不饶人呢?”
贺镜西挑眉;“你不知道的多着呢!”
景弘笑,拉起贺镜西:“好,那我可要慢慢发现了。对了,如果演南剧会在哪儿呢?”
贺镜西:“……”
讲武堂校舍有限,自然不可能修建豪华的乐馆演国剧。所以天黑后,景弘和贺镜西被厉承荣拉到了白天骑马的草坡。
训话台被改成舞台,一些学生拿着乐器依依呀呀地校着音。其他学生则抱膝沿着舞台围成一圈,叽叽喳喳地聊着天。
入夜,秋风吹在身上有些凉意。贺镜西的大氅留在客栈,此刻抱臂徒劳地抵御着寒气。景弘不动声色地脱下外衫披在贺镜西身上,伸手握住贺镜西冰凉的双手合在掌心里细细暖着。
贺镜西看了看四周,没人注意到他们。才松下气任景弘动作,心想小产后一直血气不畅,搞得自己跟个女人似的。还不都怪他!眼下把他当暖炉使也是应该的!
“开始了,开始了~”人群欢呼起来。
舞台简陋没有背景幕布,一段过门后只见一个俊朗少年身着白袍走上舞台。
“怜卿何故上西楼,一回拜月一徘徊……”少年的声音清澈纯净,唱起深情委婉的戏词来让人忍俊不禁。
“又是《怜卿记》~”贺镜西扶额,一路北上沿途经过几个大戏园,景弘总要停下来看两场南剧。进来戏园里日日夜夜演的都是《怜卿记》,没想到连学堂戏团都不能免俗。
“嘘~”景弘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复又紧握住贺镜西的手为他取暖。
贺镜西摇头浅笑,真是戏痴,难为做了这些年皇帝!
台上演的都是《怜卿记》中的室内场景,从头至尾也只有两个主角在演。慕容卿破庙产子的情节被跳过,很快就到了中秋赏月的桥段。
白袍少年指月表誓:“是啊,只因有你,江山不老,日月还在。”
“好~~~”台下响起掌声叫好声,青春年少恣意豪情令人动容。
贺镜西有些失神地看着台上相拥的两个少年,景弘的气息喷在耳后:“写的时候我就想让这一句传遍南华,让你无论到哪儿都能听到。”
贺镜西俊脸微红,带着湿意的双眸比天上的星子还亮。美人如斯,看得景弘呼吸一滞。
“怎么都没见着厉大哥?”贺镜西微微推开景弘,左顾右盼起来。
说曹操曹操到,景弘从未像眼下这般讨厌这句话。
“唉,我说这《怜卿记》演得如何?严老爷这行家可得评评!”厉承荣的大嗓门在身旁乍起,问得是景弘,却对贺镜西笑得促狭。
贺镜西咳了咳,转过脸。景弘倒紧张起来,连声轻问:“怎么了,绍卿?可是着凉了?唉,都怪我,应该把手炉给你带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