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派出寻人,只可惜寻来的都是假货。大概是看在这些少年多多少少与幽儿相似的份儿上,云馨并未痛下杀手,这便是玉
琼园最初的来历。”
“大约两年前,天朝皇族占卜师见天现异象,逆天测得先太子当年将复生,重生地在埘江以南。但是南方的范围太广,而
且大部分是七王领地。云馨索性丢了摄政王繁重的朝政,做回暗宫宫主,一门心思的找寻幽儿。”
“两个月前,永桢王属地传来消息,有一仙人从天而降,形容与先太子逝世时一般无二。不巧云馨正在京城,得到消息便
日夜兼程的赶回。刚才这人你也见了,要说逝者复生我本也不信,可是当真见了才知,幽儿……真的回来了。”
雪,旋转,落下。
我全神贯注地追踪着它们的行迹,风起而舞,风静而止。
等我再次抬起头来,眼前已经是一片白茫。
视野变得模糊,我清晰地感受着意识随着这种模糊而抽离与流失,并听见自己的心底的一声叹息。
我知道,这种病症叫做雪盲。
那是由于雪地对日光的反射率极高而导致眼睛视网膜受到强光刺激,从而引起暂时性的失明。也许对于那个人,不止今日
,我一直处于一种失明的状态之中。
我长长地叹气,本人的头脑不灵光也就算了,眼神怎么也是如此不济。
云馨说过:“……我承认,幽儿离世对我的打击太大,我始终接受不了他离开的事实。也是因为如此,暗宫的长老们送来
不少孩子,你知道的,他们从相貌上都多少有些相似……”
为何不能实话实说?
那些孩子不是单纯送来的,而是在“幽太子重生”之下被他刻意找出来的。怪不得他不喜欢玉銎园,任谁会喜欢代表自己
失败过往的产物?
两个月前,李堇幽复生。
那时正是我再次回到暗宫,与云馨相遇的日子。
我记得当时的对话是——
[回去吧,沉酣他们都在等你。你这么着急赶回来肯定有要事,别在我这里浪费时间。]
[如果我说我匆忙回来是为了你呢?]
[宁枉勿纵。]
[我知道的……你不相信。]
是的,当时的我不相信,但是我又是多么的希望可以相信。
可是兜兜转转了几个月,原来还是我看错了。
唉……
叹息落定之时,便是仅存的希望都背离之日。
[苏和,我从没想过要真的伤害你,相信我。]
[不,我只是不想辜负你。]
[……我爱你。]
他双指翻飞,挽住我们发丝的手已然成为扼住我咽喉的凶器。这算是解脱,还是从此被这灭顶的绝望淹没呢?
……
寻幽拍拍我冰冷而僵硬的肩膀:“落儿?你怎么了?说句话,落儿!”
说话?为什么要说,又该说些什么呢?
“那个人,他不是。”
“谁?不是什么?”
我张了张口,想说:那个人他不是太子。
可是谁会信?我又凭什么这么说?
难道凭那些支离破碎的梦境吗?
我苦笑。
真太子,假太子,逝去的太子,复生的太子……怎样都逃不过两个字——“太子”。
云馨—李堇幽,中间不会再有第三者的名字。
苏和?
……呵呵。
我承认我嫉妒,嫉妒得想疯狂地摇晃云馨的身体——
[我就是幽,你为什么认不出?为什么认不出?你这个自诩专情的笨蛋,为什么我就在你面前,你却认不出来!]
可是然后呢?即使说破了这最后的一层又能怎样?
云馨接受我因为我是幽,我用自己的手拾起千年前的过往,装扮成一个陌生的自己,然后亲手扼杀作为苏和的生命。
为什么重新来过就不行?
为什么作为一个陌生人你就不能接受,即使我那么爱你……
云馨,你到底是爱着一个只记得你的灵魂,还是因为愧疚而爱着一个叫做“李堇幽”的名字。
云馨,你这个混蛋!
……我心口好疼。
结冰的地面有些滑,一步步踩上去会发出微小的“喀嚓”声。
身体感觉从未有过的脱力,模糊中有一双手扶住,支撑整个人的重量。我像溺水之人紧紧抓住稻草,然后安然地沉入昏眠
,奔赴黑暗与虚无的邀约。
宛如归去。
***
如果能选择,我希望永远不要醒来。
可是如若不能,我情愿选择闭上眼睛,装作不会醒来。
此时却有人不怕死地刮我的鼻梁,然后又用上力道地刮了刮,最后捏住……
?!
老子愤怒了,抬手便掐住他偷袭的手腕,恶狠狠地张开眼睛,眼前赫然出现无限放大的寻幽的脸。
死孔雀,落井下石不是!
他若有若无地轻声叹息:“小笨蛋。”
我一滞:“别和本少爷这么说话,恶心八拉的。”
寻幽面上极冷地打量我,又朝辉云主殿的上座递了一眼:“谁对你好谁对你坏都分不出来,真不值得可怜。”
我推开他,挪到旁边的座上。心下极其不舒服,没好气地反驳:“老子命贱,本来就不需要你可怜。”
暗宫的宴席保持着云馨一贯的风格,内敛的高贵。
桌上仅摆着几盘小菜,却盘盘精巧细致,食料大多不是平常人能寻得到做得出的。
寻幽见我醒了,便换了桌上的酒,将自己手中的小壶浅浅斟了一杯。
澄澈,微凉,越是烈酒,越是清透。这我倒不介意,举杯饮尽。
曾有人问:饮酒和饮水有什么区别?
答曰:酒越饮越暖,水越喝越寒。
其实不然,酒暖的是胃,寒的是心。
你越想沉醉,越想遗忘一个人时,反而越会记得他。
即使看不清世间所有人,甚至自己,也会片刻不停的念着他。
云馨。
我顺着寻幽的视线向上看,只可惜上座除了他还列着永祯和李堇幽。
辉云殿内极暖。
幽太子褪下纯白裘衣,换上绛紫色坎肩,脖领处绕着一圈黑色的绒毛,愈发显得肤色雪白晶莹。虽说他身体羸弱,面上倒
没有病中之人的苍白。举手投足间,有着一种天然慵弱的妩媚。
此刻,幽太子对席间言谈恍若未闻,他只是微蹙双眉地看着云馨。似乎含着脉脉深情,又带着幽幽怨气。如若不是殿内无
风,少了衣袂飘飘,多了些人气儿。这人就真得像是从山水云雾中活脱脱走出来的。
寻幽感慨:“何需楚峡云飞过,便是蓬莱殿中人。”
我附和:“总结的精辟。”
寻幽笑:“可是吃味了?落儿,你若是好好装扮一下,倒和太子差不许多。”
我哼哼:“在下就是一乡野村夫,高攀不起。”
不是我诋毁,那人漂亮高贵是不假,可惜就是从里到外透着矫情。
在下不才,可好歹也是个现代人,学不来古人那套作派。我习惯把长袍剪短,我习惯撸起袖子,我习惯把这恼人的头发随
意一绑,一脑袋杂毛……
反观幽太子,一丝不苟的发髻,一丝不苟的着装,一丝不苟的举止,甚至一丝不苟的表露出病容。
一言以蔽之,那叫一个相当刻意。
正巧永祯正不遗余力地规劝云馨加入他麾下,不知是第几次提到:“太子殿下乃皇家正统血脉,此时复生更是天佑我朝的
吉兆。前事不提,单说云宫主乃当世英豪,这复辟大业……”
无论永桢说得如何冠冕堂皇,这重点终究是落在“前事不提”四个字上。
言下之意:你们俩那点儿破事儿我都知道了,给你个台阶你就快下,别磨磨叽叽的。
反观幽太子,那叫一个泪眼迷离,欲说还休。
不过这招也算高明,他反应过激便错了,可没反应也是错,倒不如态度暧昧着。
果然,收效甚好。
云馨傻了——虽然我看不真切高高在上的那厮,只能猜测——但他既不动也不语,明显是僵着。
我不自在的小声道:“假货就是假货,315怎么也该揭秘你啊。”
寻幽眉头稍皱:“落儿,你那是嫉妒。”
我愕然,嫉妒?
寻幽道:“云馨放不下幽儿,此时幽儿复生乃是神意,你若是男人该祝福才是。”
我,我我,我呸!
还未等我有所动作,那厢幽太子霍然起身道:“永桢哥哥,这事儿我思量着还是不妥。云宫主,告辞。”话是说给永桢王
听的,眼睛却是一眨不眨的看着云馨。
永桢王一愣,身旁的心腹太监忙不迭的劝说:“殿下呦,老奴的小祖宗,您这又是说的哪门子气话!云宫主不是不认您,
他是欣喜着呢,您可不能说走就走……”
幽太子下巴一抬,倒是洒脱:“永桢哥哥,孤有志皈依佛图,曾日日诵念‘了然空法’。可笑空活十几载,如今才知这简
短的四字谈何容易……逆水而上,鬼鬼祟祟,谈何了然?纠结过往,有求于人,谈何了空?罢了罢了,但求归去,留得干
净。”
他言辞犀利,声音倒是柔和。看来不急不徐,却是字字落在听者的软肋上,让人听得心惊。果然,云馨的眼神愈发深邃了
。
幽太子执意要走,永祯自然不依,可又不好明着驳了面子,云馨迟迟不表态。
看起来尴尬的是这上位的三者,其实真正如坐针毡的应是娉婷才对。
主上不表态,她不敢妄自留人;可是幽太子之于云馨意味着什么又让她不敢不留。
两难之间,折中为上,娉婷只得硬着头皮说了今生最蠢的一句话:“殿下留步。外面夜黑,雪下得紧,山路是贼滑的。您
不如暂且停上一停,待到明早再走不迟。”
此言一出,幽太子笑了,只是不无讽刺:“娉婷护法玩笑了。孤命中无福,生不得,死不得……既要归去,生生死死都算
不得挂碍,这夜黑路滑又算得了什么?”
娉婷被噎,一句都回不上。
周围的人更是一头雾水,这生啊死啊,神啊佛啊,可真不是一般人能理解得来的。
更何况江湖人快意恩仇,除了少林寺的和尚,真不知道还有谁放着上好的武功秘籍不学,有那等闲功夫钻研这个。
只是幽太子话说得有些急,身体似是支持不住般微微得颤抖,墨染般的青丝簌簌地从肩头斜撒下来。他压抑着呼吸,腰背
挺得极直,竭力控制住身体的晃动,只是一张小脸更是苍白,染着病态的红晕。整个人如同朔风中一竿傲竹,即使七零八
落,依然倔强。
如此这般,即使不明白他言语之意,也能引得众人没来由的心疼。
“你,这是何苦。”云馨幽幽地开口,他低垂着眼眸,看不清眼中的神色,信手把玩着斟满的酒杯:“殿下既要归依佛门
,云某斗胆请教,何谓自寻烦恼?”
幽太子道:“底事急流争鼓棹。”
云馨道:“如何解除?”
幽太子道:“好凭顺水再推船。”
“好凭顺水再推船吗……”云馨默念:“云某以为倒不如一任清风送柳絮。”
(注:参考《本地佛教与文化遗产》)
我微微诧异。
好凭顺水再推船,说的是不寻烦恼;而一任清风送柳絮,却是不念烦恼。
所谓嫁与东风春不管,任尔去,忍淹留。
云馨在暗示什么,过去的就任其过去,勿要再提吗?
明眼人一看便知幽太子是在耍脾气,仗着自己有几分才学,变着法儿拿言词挤兑云馨。其实这和市井顽童常挂嘴边儿的那
句:“我就要这个嘛,你买不买?不买我就离家出走,再也不要你了。”的意思完全一致。
可是云馨这哪里是劝说,明明是激他赶紧出家算了。
纠缠了一生一世,死而复生之后倒是一个出家做和尚,一个不念前尘……
开什么玩笑?
早这样还纠缠个鸟,死了多清静!
果然,该放不开的终究放不开,装不出那股清高劲儿。
那幽太子苍白了脸,眼含凄然:“你,你这样说不过是怕我恨你,你这个胆小鬼……只是我如何能恨你,你教教我该如何
恨你,馨哥哥……”
云馨未语,但那声“馨哥哥——”让他身体明显震了震,明显到我都能看清的地步。他再次叹气,缓缓站起身来,拾阶而
下:“你要对付摄政王,可他以宽为政,吏治清、黎庶宁,天下平,百姓心之所向……”
幽太子猛地打断:“他忠心皎然如月,难道是我昏庸不成?乱臣贼子谈何平吏治安天下,这种粉饰功令,蔑视法度者,实
堪痛恨!”
云馨不自然地瞥了下永祯王,暂且让了一步道:“这前前后后将近七年,你尚不清楚,小心恼坏了身子。”
幽太子问:“我不管,这次你会帮我对吗?”
云馨前移的脚步蓦得顿住,未点头也未摇头。
幽太子向他身上依靠过去,撒娇般的,动作间有着习惯性的熟稔。他身体前倾,手自然地伸向银底黑纹的面具,却被云馨
捉住。
……
此时二人离我只有数步,越接近越刺眼,脑海中一片混乱。
直觉他们的话里有什么地方不对,只是一时又解不开。
孔雀突然偷袭我脑袋,“格楞”一声,稍稍想出的丁点儿眉目随即一闪而过。
他说:“小落儿,别费脑筋了,你听不懂。”
我一口酒呛住气嗓。
他更加猖狂:“反正你也是听不懂,不如我来给你讲个故事。这话说啊,千年前西域有位神女……”
我一顺过气立即反驳:“谁要听故事,这么精彩的年度大戏现场版不看,听什么鸟故事!更何况还是你讲的。”
孔雀道:“落儿,别看了,你的眼睛在冒火。”
我不搭理他,他旧事重提:“你这是在嫉妒。”
“咣当”一声,我重重地把酒杯拍在案上。这话听一次倒也罢了,一遍遍提起感觉甚是讽刺,我不自觉轻笑出声:“这有
什么好嫉妒的?KAO!他个假货倒是有什么好嫉妒的?!”
第十二章:鸿门之宴(上)
寒冬腊月。
殿外万物凋零,更兼细雪飘零;殿内愁波涟漪,一片肃杀之气。
永祯王的狗腿太监尖着嗓子怒道:“大胆奴才,胆敢在此放肆!”
崇尚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不是我,换来辉云殿出奇的静寂也非我所愿。
但是先哲说过,爱情能让人拥有超自然的力量。
所以我毫不畏惧地回视,只是在起身的那一霎那,我有种殿内气压骤降的错觉。
幽太子先是示意那直哇乱叫的奴才闭嘴,接下来随口的询问听起来只是探究,可我却无法忽略其中的寒意。
他问:“阁下是谁?”
我答:“人。”
幽太子蹙眉:“孤的意思是,阁下是什么人?”
我用看傻子般的目光回望:“很明显,男人。”
如果他继续追问“你是什么男人”的话,我准备以董存瑞炸碉堡的大无畏精神回答:“你男人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