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和趁自己不在偷溜出暗宫,也可以放任;苏和不喜欢有人保护,他便派了阑珊暗中跟随。无他,这样做不过为了一个
目的——让他开心。
所以说,如果命人强行将苏和带回,他必定生闷气。这便违背了自己的初衷。但是苗巫寨毕竟不同于其他,他的安全更为
紧要。
如何让苏和安稳的,并且心甘情愿地回来,这是云馨当下苦恼的问题。更进一步说,如何能让苏和永远安稳而快乐的生活
,这是云馨从来不曾放弃思索的问题。
云馨脚步稍顿,吩咐道:“十年前,苗巫的长老曾经向我讨要过‘回春半盏’。玲珑你去送给他,顺便帮我讨一个人情。
”
玲珑迟疑道:“主上是想让他佯装败于苏公子?还是让他造一个山贼窝,再败于苏公子?”
云馨哂之:“玲珑,看来你还不了解我们的苏公子有多聪明,一般的伪装他是能看破的。”
更何况若让他看出来自己作假骗他,这就不叫“欺瞒”,而叫“耍弄”。
如此一来,苏和不仅会不高兴,更是会恼怒的。
他不是怕他生气,他是舍不得。
云馨重新回到书案边,望了望笼中的小白隼,略略几笔便在宣纸上勾勒出直击长空的成年白隼的样貌。小怀苏趁喝茶的功
夫略欠欠身,偷偷瞄了几眼,不禁大为疑惑:这眼神,这气势……画的明明就是舅父的海东青!莫非师祖曾经见过?
云馨搁笔,略略端详着画道:“烦请苗巫长老替我做两件事:一、负责苏公子的安全,我不想在他身上看到任何蛊,或者
中过蛊的痕迹。二、让苏公子‘碰巧’得知苗巫寨附近村民的宿疾,他定能看出那不是病而是毒。这样,我们识时务的苏
公子就会回来求援,以成全他亲民爱民的大义。”他似是调侃的吩咐着,眼睛里是充满了温柔的笑意。玲珑得令后,立即
动身出门。
嘉勒巴是个粗人,更是个实打实的直肠子。当他听清这来龙去脉后,不免咂舌:回春半盏,那可是与九转还魂丹、少林大
还丹、天香续命露齐名的圣药,怎能就这样随随便便的送人?只听他瓮声瓮气地道:“云宫主,嘉勒巴不知道苏公子是什
么人。但他怎样都是男人!是条血性汉子!他敢做,就要敢承担后果!男人嘛,受伤吃苦算不得什么。但您为他做这么多
,反而显得过分了。”
云馨道:“苏和不是什么人,他是我爱人。”
喀吧。
嘉勒巴目瞪口呆,茶杯盖儿便脱了手。待他反应过来“爱人”的意思,原本不利索的口齿更加含糊不清:“那,那也不合
适。嘉勒巴不懂你们中原人的那啥……但,但是,我们草原汉子宠女人都没这样宠的。男宠……更没有这样的。”
云馨稍侧头,似乎有了些兴致,问道:“喔?草原上的男宠,云某愿闻其详。”
嘉勒巴说:“布日固德首领有个中原的男宠,长得比娜仁花还美,却比烈马性子更烈。初始,布日固德便饿他,饿到身子
撑不住才喂一点儿汤水。他想跑,便拿铁链锁在囚室;他不服,就赏一顿鞭子。可这男宠天生臭脾气,一身反骨。布日固
德便把他贬为下等奴隶,没有衣衫只有裤子,一天只送一餐冷饭。下等奴隶有床铺却无房,他不敢睡——既怕冻死又怕对
他有色心的人。没多久,这男宠受不住侮辱便想自尽。布日固德便带他去看被施过酷刑的残废,那些都是自杀未遂的下等
奴隶。”
小怀苏听着心惊,布日固德此人凶悍恶毒是出了名的。嘉勒巴说的比较简略,比如他说赏一顿鞭子。布日固德的鞭子是铁
鞭,上有倒刺。仅小怀苏所知的鞭下冤魂,已经不计其数。
云馨倒是一脸平静,他问:“布日固德当真喜爱那中原男子?”
嘉勒巴点头:“当然。布日固德亲口对我说,他爱这中原人!可是那人是飞鸟,他向往天空。布日固德这么做就是灭掉他
的骄傲,斩断他的翅膀,这样他才能心甘情愿地留下来,他才能属于他。如果那中原男子脾气不是那么倔,早点儿低头便
不需要吃这么多苦头。现在他很温顺,布日固德无论什么都给他最好的,他是爱他的。”
云馨轻笑:“我明白了。如果说那中原男子是这鹰,那么你们的做法便是先断了它的食粮,再拔掉它的羽毛,最后斩断它
的翅膀,以便让它心甘情愿地呆在笼子里。”他揭开笼门,捧出小白隼抚摸着道:“可是它哪里是心甘情愿,它是无可奈
何。”
确实。
没有了翅膀便不是鹰,笼子就变成摆设。不管有没有笼子,不管笼子里还是笼子外,它,再也飞不起来了。天空?呵,早
已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云馨双手捧着小白隼,走到窗前。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铿锵地落在六岁的小怀苏心上,犹如在他尚懵懂的幼年埋下的一
颗种子。不管过了多少年,怀苏都能清清楚楚地记得这番话,记得这个尊贵如同神诋的男人最霸气的温柔。
云馨说:“若我的爱人是这雕,它爱飞翔我便让他飞翔,它爱自由我便放它自由。只要他爱,我便让这天下都是我的。”
云馨手一扬,小白隼如箭一般猛冲出去:“无论他飞向哪儿,都是在我怀里。”
我相信 爱的本质一如
生命的单纯与温柔
我相信 所有的
光与影的反射和相投
我相信 满树的花朵
只源于冰雪中的一粒种子
我相信 三百篇诗
反复述说着的 也就只是
年少时没能说出的
那一个字
我相信 上苍一切的安排
我也相信 如果你愿与我
一起去追溯
在那遥远而谦卑的源头之上
我们终于会互相明白
***
席慕榕《我的信仰》
第十六章:将暮未暮(中)
一嗔恪守礼法,他特意走到我身前,面对着我道:“苏施主,老衲相助并非为了将施主再次送回到那世俗中去。”
“一嗔大师,”我僵着脖子干笑:“方外之人应当不开玩笑。”
“阿弥陀佛。”一嗔在我身前一个礼拜:“苏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大师下一句不会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吧。”我继续打哈哈:“可是这屠刀……在下胆小,压根儿就没有拿起过。”
“苏施主,您是聪明人。若今日老衲让您离开,这屠刀您还能确定不会拿起吗?”
我无所谓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叫有佛祖的自觉。”
“七年前先太子殿下曾有意超脱红尘,老纳更是有意收其于门下传衣授法。只可惜当年老纳并未坚持,没想到结果竟是…
…”话至此,一嗔也不免黯然,一顿道:“苏施主极有慧根,不该被这世俗所污。”
我眉头跳了跳:这老和尚啥意思?他不会是想绑我回寺吧。这做和尚和切一刀不见的有什么区别。
我装糊涂:“大师,往事已矣。太子殿下早已仙逝,你何苦如此不舍?再说在下一介平民,草根是什么在下知道;慧根嘛
,那是闻所未闻,您就是绑我回去也不能继承您的衣钵。更何况少林寺何愁没有掌门?您挟持我于理不合,有损百年名门
的声名。”
一嗔道:“善哉,善哉!老衲尚分是非,岂是拘泥旧规之人?今日若是论理不成,强迫又何妨?”
我大惊,连忙端正颜色:“大师!今日我离开并非为了逃难,而是解围。朝廷黑骑营被困,京都局势不明。如果你今日放
我离开,我不敢说救黎民百姓于水火,至少能有所助益。那么少林便是有功,佛教便不愧为国教。若是大师固执己见,那
么就是冷眼旁观这天朝大地变为修罗场,便是放纵,便是罪孽。孰轻孰重如何选择,大师,您还需要在下言明吗?”
一嗔不语,眼睛突然睁大,表情十分怪异。
我说:“参禅论道,不是剃了毛发坐在寺中便能悟得了。既然心中有佛,又何必拘泥于形式。”
我说:“大师,于己无事,则无妄求,妄求而得亦非得也。佛法讲求了然空法,了然了然,大师,您犯了执念二字。”
我侃侃而谈,似乎是我在讲着,又似乎有种不吐不快的感觉在控制着。我已经不敢确定这些话是不是第一次说出口,因为
它顺畅的如同背诵过。总归,当我回过神儿时,我的穴道已经被解开。
我略施一礼:“多谢。”
一嗔长叹道:“善哉。苏施主,老纳得罪。”
我不清楚为何如此顺利,只是心里记挂着云馨和残疏,便不做多想,立刻骑上马连挥数鞭。只听身后一嗔沧桑的声音缓缓
念道:“诸方无云翳,四面皆清明,微风吹香气,众山静无声。”平平淡淡的句子,却听的我心下凄凉,匆忙回首。
埘江旁,堤岸上,春水静阔。
一嗔却无声无息地跪下了,他遥望着我道:“殿下。”
我道:“大师,您认错了。”
一嗔道:“方才那些话……老衲不会认错。”
我道:“大师,去便是去,来便是来,您又执念了。”
一嗔端端正正,深深叩下三个头去:“殿下。保重。”虽说精神矍铄,但他已是百岁老人。动作有些颤巍,脸上似悲似喜
,又似无喜无悲。
滚滚红尘,犹如埘江奔涌的江水,犹如骏马奔腾的蹄音。
触摸不到,阻止不了。
若干年后,埘江依然是埘江,黎山依然名黎山,但是山上那座黎安寺却更名为“嗔圆寺”,以此纪念圆寂于此的年过百岁
的得道高僧。
据说这位高僧圆寂之前已有所感,他在蒲团上盘膝端坐,右臂曲肱支颐,左手垂抚丹田,脸上微带笑容。据说这位高僧一
生着书立说无数,却始终悟不了几个字。某日突然得悟,便就此西去,入不死不灭之境。
很难想象百年来放不下的,能一朝了悟。自然会有人好奇,他到底放不下的是什么?似乎用如此长的时间执着的必定是意
义非凡的东西。其实,时间算不了什么。
他只是用了一百年,有的人,已经辗转愈千年。
我从当年与云馨同游时选择的小路穿行,重金买了一身土布衣服、一几乎报废的船,过江。渡江耗费了三日,第四日凌晨
时分便能望见对岸了。我估摸着黎明火头兵赶早烧饭的时刻,跳入江中。当下正值初春,虽说埘江不结冰,但是江水依然
冰冷刺骨,要冻到僵硬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我不傻,也不是自虐。
此处是郢州城外,更是朝廷的黑骑营与溯阳王各部交锋的战点。溯阳王据城内,黑骑营围城于外。郢州城对外打着的只是
永钦王倒戈的旗号,实质溯阳王蓄谋已久,城内粮草丰腴;反观黑骑营,先是围攻谋反藩王,后追讨永桢至西北,在返京
时突然受阻,可谓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作为将领,残疏性格急躁,遇阻不得变通,一味急于回京护卫。这种心理反被利用
了去,使得黑骑营士兵疲劳应战,纵使再精良的部队也受不得这种折腾,所以多次攻城未果也在预料之中。
但是沙场之上,军师讲的是计谋,士兵讲的是勇猛。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屡屡战败,未免灰头土脸。再加上后续
的粮草供应不上,尊严生命通通被城里安逸的敌人踩在脚下。
在这种敏感的时刻,如果突然有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衣冠楚楚、大模大样地要求面见将军——比如我——恐怕将军没有见到
便被下面的人当奸细砍了,或者当议和劝降的来使泄愤斩了。
总之,即没有军令,又无信物的我,思量再三还是不能贸然进入。也许装溺水混入也不是什么高明的法子,但是事情紧急
也容不得我多想,只得用这下下之策。
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
事情的进展远比我想象中顺利得多,我倒在火头兵的身前时自身尚有意识。而这位有着浑圆身材的恩公在确认我未死后,
想都不想地就把我背了回去。没有我预想过的防备,搜身等等……残疏教导出的下属,有着和他一样的正直纯善。
之后的一切顺理成章。如果一个故事是假的,讲述起来必定漏洞百出。如果要掩盖这些漏洞,那么最好的方法就是——不
说。正所谓少说少错,陌生人相救所要问的问题不过几个:叫什么名字?什么地方人?发生了什么事让你差点淹死于江中
?而我正染风寒,烧得整个人昏昏沉沉,大体也就念叨了:船,爹娘,不知道……等等几个无法组合的名词。
我不清楚这屡屡中毒给了我一个如何奇特的脉象,以至于一旁懂医术的随从表情十分悲悯。一个没有武功、脉象绪乱、死
里逃生的病弱之人,他们可以选择救,也可以选择抛“尸”,却不再有其他戒心。就这样,我理所当然地被抬上了马车,
随之入营。
车内,我的救命恩人很是惋惜,他喃喃自语道:“这么好的娃,恐怕也活不了多久……唉,永钦这狗贼,害了多少无辜的
人。”
车轮吱呀乱响,我听着心绪更不平静。
天真的稚子,纯情的少女,温良的妇人,慈善的老者……凡是没有反抗能力的老弱妇孺都是无辜者,是这黑暗的权力斗争
的祭品。他们没有错,只是即生于这个时代,便无法选择。
我也没有错。
曾经委屈不忿,我明明不属于这里,来到这里也并非我所愿。我一夹着尾巴做人的小市民,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到底犯着
谁了?我不想害死璧落,为什么他的生命要我来延续?我不认识什么狗屁太子,为什么他犯下的情债要我来还?为什么我
认识的人,一个两个都不是东西,纠纠缠缠的情结反把我困死在里面。也曾想过,说不定哪一日我也能莫名奇妙的穿越回
去,这里的一切便如一场梦境。
也许这种情绪曾经零零星星的表现出来,那时我还在暗宫,云馨还守在我身边。然后他送了我一件礼物——一面古镜。他
问:“你看到了什么?”我当时觉得好笑,对着镜子还能看到什么?当然是自己。那段时间,云馨太过殷勤,他把我当作
小孩子来哄。隔三差五送来礼物,花样繁多,以至于这面镜子我并未放在心上。
现在想来云馨应该是明白的,可是他却从未说破。
他在告诫我:我能从镜子里看到自己,说明我所见所闻不是虚幻。同理,我也不是无辜的,自打我到来的一刻起,便沦为
历史的同谋。
云馨从没有给过我抽身撇清的机会,哪怕一丝一毫。
我,更没有借口退却。
我的恩公虽说身材浑圆,但他并非厨子,而是专门负责粮草补给军官。一路上,我在胡思乱想,他在与一旁驾车之人私语
。谈论的是此次将军欲再战,郢州城正门无法通行,似要取道西北。既然大军当行,那么粮草该如何筹备、如何护送等等
。恩公蹙起眉头,频频叹气,我便知道情况不妙。
寻幽之所以选定了郢州,除了它是京都的护卫,政治军事的重心以外,更是由于它独特的地理位置。郢州属于丘陵地貌,
与埘江以南的一马平川不同,这里高低起伏,冷不丁就是一狭长小路。若放在平时,我会赞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景致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