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拂开残疏牵制我的手,言辞肯切道:“没有人能救得了你们主上,如同没有人能伤得了他。你们比我清楚,他之所以到
了今天这个地步,是因为他想死。而你们,绝对不可能救得了他,因为你们解不开他的心结。”
残疏景岚低头沉思,沉酣却道:“说得有理。”
我乐了:“沉酣啊沉酣,你真是不负这天朝佳酿的名字。半天不吭声,一出声就一鸣惊人。”继而又小声对他说道:“不
过,我有点儿后悔了,还是叫你瞌睡虫更贴切些。”
沉酣那狭长的就像睡着般的眼睛蓦然睁大,我调皮地眨眨眼:“沉酣乃天朝佳酿,传说一杯酒可沉醉三日有余。如果我有
命回来,我们就去把这酒找出来,来个不醉不归。”
言毕,沉酣的眼睛已经瞪得浑圆,配上他的呆呆的表情,相当可乐。同样受到惊吓的还有沉酣身边的景岚,难得日理万机
的他还记得当年的事。
——当年。暗宫城外雾林之中,我初来乍到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沉酣。
他绿袍,银发,眼睛细长如狐,斜斜的向双鬓挑起,表情冰冷,行走似飘。
他说:“擅闯暗宫者死,我是来杀你的。”
我歪着头,用手支着脑袋,答:“噢。”心里将所谓的江湖人士彻底鄙视了个遍,这开场白,就不能有点新花样吗?
他问:“你不害怕?”
我无趣,连顺序都不会变的。我说:“要是你是妖怪的话,我说不定会害怕。”
他眯起眼睛,说:“我是妖怪?!”
浓密的睫毛,遮住了双瞳的光芒,狭长的眼睛几乎象是睡着了。
我感兴趣的大叫道:“真的?那你一定是瞌睡虫妖!”
他的嘴角开始抽搐。
我歪着脑袋又想了想说:“你的名字应当是沉酣。”
他抽搐到崩溃:“沉酣?!”
恰在此时,远处传来朗朗笑声。一晃眼的功夫,一位身穿白衣,颇有成熟气度的人来到我俩身前,他说:“沉酣,好名。
”
而他,就是景岚。
……
我晃晃脑袋,将神游的思绪拉回道:“既然我说得话有理,就让我去京城见云馨。你应该相信,只有我,能救他。”
最后这话,我是对着景岚说的。显而易见,他虽说将信将疑,但是神情已然有一丝动摇。
只是,可惜啊可惜,我既没有等到景岚点头,也没有等到其他人的反对,就已经被寻幽偷袭。
寻幽拎住我后领儿,健步如飞,“噌噌噌”几个闪躲便来到我先前安放的马匹和行李处。他将我一甩一按便置于马背之上
,右脚勾住脚蹬,左踢,踢断马前守卫的胸骨;右旋,又撂倒数个黑衣人。马匹旁的守卫如多米诺骨牌一般,一个接一个
地“噼啪”倒下。
显然,寻幽这次偷袭是一早就计划好了的,如果他要单枪匹马的来寻我,只能首先现身,以此来探听残疏守备的虚实。然
后趁残疏他们因我去留的事情而内乱的档口,偷袭得手。
残疏反应极快,提剑便追,几个“迎风回浪”就与我们仅距离数步。反观寻幽,显然早有防备。他将腰间佩剑的剑套抛出
,残疏下意识去挡,哪知那剑套被击飞之后又以回旋状飞回,恰好击中残疏膝骨,残疏骤然坠地。
这下子,寻幽才安心的翻身上马,整整齐齐的和我并作于马上。
寻幽畅然大笑:“诸位真有闲情逸致,这个时候还在讨论落儿是否可信。本王愚钝,一心只求佳人,不理其他。如今佳人
到手,本王就不耽搁诸位的议‘大事’,先行一步。”
残疏恼怒:“燕慕寻,你个无耻小人,竟然下毒!今日我绝不会让你将他带走,我也决不允许你再伤害他一死一毫。”
下毒?
我仔细打量残疏,见他脚步果真有些虚浮。我摸了摸我的心口,却没有异样的感觉。
寻幽道:“你护不了他的。”
残疏道:“如今我有这个能力。”
寻幽道:“小残疏,过去你护不了他是没有能力护,现在你护不了他因为你没有心护,所以你注定……落儿,你——”
我用随身的匕首抵在寻幽的喉咙上,好心的提醒道:“小心喽,这里可是动脉呢。”边说边撒了些这两日搜罗来的药粉。
寻幽双眉紧锁:“落儿你这是为何?”
我道:“我不是你的落儿,我不会随你走的。”
寻幽蔑笑:“落儿,你竟然会相信他们。哼,你可知他们不让我带走你是因为他们怕我用你来要挟云馨,而根本不是在意
你的生死。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已经在计划取你性命。”
我道:“我料到了,所以我不相信他们。可是他们的不信任还不是拜你所赐,所以我也不相信你。”
寻幽愣了愣:“落儿,你,你记起来多少?”
我道:“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行了,我不想再和你浪费时间,多谢你帮忙制住他们,咱们有缘再见。”
寻幽脸憋得通红,他用内力控制住药性,猛地欺上身来拉住我,而他的脖子被匕首划出一道血痕:“落儿,别走。我不会
再骗你,也不会利用你来要挟云馨,我们离开这里,离开天朝,我们去百越,好不好?”
我有些惊讶,为他这般不要命的精神暗自叹了口气,索性好人做到底,实话实说。我倾身在寻幽的耳边细语几句,然后眼
见他的脸色由惊讶转为怀疑,再到犹豫,最后如雷劈一般脸色苍白的呆立。我顺势给了他一脚,将其踢翻下马,笑道:“
寻幽,你总不至于中了点儿小毒就被活捉吧,啧啧,寻王可千万别让我失望啊。”说完便长鞭一挥,策马而去。
初春子夜,夜色沉如浓墨,偶有一颗星辰透出淡淡的光辉,使得这浓黑的夜色也有了细腻的光泽。但是我知道,过不了几
个时辰这层暗沉的黑色就会退却;我也知道,再过不了几日,生机盎然的春日将会展现。
我对寻幽说:“你曾经说过,弱点与尊严并非不相容,有的时候尊严恰恰体现在对最大弱点的承受上。你说,心太脆弱就
不要假装坚强。可是如今,我已经不再假装坚强,你为何还是不允许我独自面对自己选择的人生呢?”
“你说,爱不是伤害,你可是当真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吗?不过你放心,我已经原谅你给与我的所有伤害。”
“你曾问我,若是有下辈子,若是你先遇见我,我会不会选择你?当时我无法给你答案,可是现在,我想发生过的事实已
经说明了结果——我不会。”
“对不起,寻,我不会。”
这也许就是生命的奇妙所在。
它随着时间有秩序地流转,每一年的春天,没有一朵花会因忘记而未开放,每一年的秋季,没有一片叶子会因迟疑而未掉
落。所以,生死轮回当中的某一时刻遇见的问题,却要等几十年才能得到答案,在某次不经意的回顾中才会恍然得悟。
寻,希望你理解,我并非否定你,而是现在的我已不是幽,不是那个今生无望而指望来世的懦弱太子,我,苏和,已经不
期许来生。
因为假如生命是乏味的,我怕有来生;假如生命是有趣的,我今生已是满足的了。
而我今生确实已满足,因为我拥有了他,只是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
所以,请务必等我。
云馨。
第十九章:一醉千年(上)
如何一眼判定一个王朝的兴盛程度?看它的城墙。在高耸入云还连绵不绝的城墙下,熙熙攘攘的人流如同蚁族。
你问,这其中哪个是我?
那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头发花白,一幅给皇宫大食堂送鱼的糟老头样儿的——不是;那个涂脂抹粉,拈花含笑,明明是
男人还硬做出一副小女儿态的真宫女假太监——也不是。喂喂喂,别去泔水车上的桶里搜好不好……= =
要找我嘛,咳咳,那位衣着光鲜齐整,气宇轩昂的正待听宣入宫公子,就是不才在下鄙人我。
“苏和,这边。”沉酣道。
我立马儿听命行事,今日得以如此大摇大摆地入宫,还亏得沉酣和景岚相助。当然,他们俩武功高强,中了点儿小迷药也
算不得什么;坐骑优良,快马加鞭两日也算不得什么。结果比我还早一日到京,专门蹲在宫门口等我这只绞尽脑汁准备蒙
混过关的兔子。当然,这一点也可以忽略不计。
“苏和,宣你入宫,你对着宫墙发什么愣?”沉酣压低声音教训道。
我笑:“不要着急,我在听它讲故事。”
沉酣看了看两侧严备的守卫,还有略带疑色的引路太监,不禁蹙眉:“讲故事?”
我抬头,高耸而绵长的宫墙遮住了宫外灿烂的阳光,它以深沉的红色搭起第二个天空,斑驳而破碎。曾经,在这厚重的宫
墙之内,有个漂亮的男孩问了一个同龄的孩子都会问到的问题,如果我丢了怎么办?
另一人答:幽儿是不会丢的,有我在,如何会寻不到你?
若干年后,依然在这厚重的宫墙之内,那个俊美的男孩卧在榻上,气息孱弱地说:如果有下辈子,你一定要喜欢我。要是
下辈子幽儿变得不一样了,你一定要认出我。幽儿很笨,什么都做不好,你一定要来找我。我们还有许多事情没做,你答
应我的事情都还没有来得及做……
另一人静默,只有双肩抑制不住地颤抖。
一时相守,千年慰藉。
彼时,李堇幽问苍天:如果我不是太子,哥哥一定会是个好皇帝。如果我不是太子,我们会不会是另一种结果?
如果我,不是太子……
我说:“对,讲故事,大概它看我是新来的,或者它看着我面熟。”
沉酣不追问,他说:“走吧,不要迟了。”
简单介绍,我们此行入宫是打着传说中的“江湖神医”的名号。所谓“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江湖神医一片赤诚,听
闻摄政王缠绵病榻,特来为其医治。
虽说一片赤诚之心,可是宫里的一切繁文缛节都不得免。侯旨,听宣,再侯旨,在听宣,第三次侯旨,第三次听宣……无
论大殿小殿,直道弯道都走过之后,我敢笃定,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如此迫切地希望能立刻见到景岚。以至于当我真真
切切跪拜在景岚榻前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陈述能得见摄政王千岁天颜是如何感慨万千,把周围的臣子感动得那叫一个一
塌糊涂。
景岚拿帕子擦了擦抽搐的嘴角,道:“你们都下去吧,独留神医及随从看诊即可。”
一众人等应声退下,沉酣唤来暗卫,小心布置看守。之后又四处走动,再三确认周围无其他闲杂人等才拉起装病的景岚。
而我,早就大摇大摆地端坐在椅子上喝茶。
这入宫啊,还真是个苦力活。
沉酣道:“今日什么动向?”
景岚道:“寻王各部退守埘讲以南,寻王本人不知所踪。”
沉酣问:“朝廷中呢?”
景岚摇头:“还是老样子,主上谁也不见,我就只能装病。原先那帮老家伙,今儿又呈折子,说什么皇帝没有乾坤佩,按
祖制是不被宗庙承认的。真真刁滑!”
我说:“呃……”
沉酣嗤之:“先太子逝世突然,根本没有告诉任何人那玉佩所在之处。皇帝没有是不假,谅他们也找不出个有的。”
景岚道:“寻王那里不是有个转世的先太子吗,那帮老家伙还真信,说什么只要拿得出乾坤佩,即刻改立新君。”
我说:“那个……”
沉酣道:“那玉佩能否作假?”
景岚摇头:“不知。只有主上见过那佩,可是他不见人。”
我跳起来说:“喂喂,待客之道懂不?不懂不要紧,轻重缓急懂不?你们俩有话换个时间说,我要见云馨。”
景岚道:“苏公子,您应该听见了,主上不见任何人。将您宣入宫容易,面见主上可就难了。”
我笑言:“多谢两位相助,让我顺利入宫。至于后来的事情,就不劳烦二位了。仅有一问,万望解惑。”
景岚道:“我并不知道主上现在身在何处,他想去哪儿没有人能拦得住,他想将自己封闭起来也没有人能进得去。所以,
苏公子的问题若是为此而问,那就不必问了。”
我摇头:“我是问,我能在宫里随意走动吗?”
景岚点头,沉酣道:“如果有危险,记得我告诉你的暗语。”
我笑笑:“沉酣,人家摄政王千岁都说有人天下无双。我和他在一起,你还担心什么?”
景岚道:“你知道主上的下落?”
我道:“你笨啊,不知道才要找不是?对了,我以前听过的故事里面常说,这皇宫总是有这个暗道那个密室的。也许你去
太子殿东南面找找,兴许能找到你想要的东西。你有空就去找找,找不到也别怨我,我走了,回见。”
景岚听得有些愣神,我趁机溜出门去。绕过盘曲曲折的小径,终于得见壁落宫的匾额。当年装饰得精巧细致的宫殿已然不
见踪影,多年不曾修剪过的错综复杂的枝叶,遮蔽了斑驳剥落的宫墙,也遮蔽了本就不多的天空。
早年那个“一步一景,景景不同”的宫殿显得那样颓败,颓败的如同一座孤坟。我从侧门走进去,仔细地绕过地上堆积多
年的杂物,穿过曾经真实存在过的历史。也许这里曾经埋的就是我吧,如今,云馨也选择将自己埋进去。
死寂。
我仿佛看到当年,就在这座城墙下,在柳浪闻莺的道路旁,那个沿着石子路奔跑的小孩子,撒落一地的欢声笑语。透过时
间一层层的屏障,我看见他在手指飞鸟叽叽喳喳的欢叫,跳上石桥的边沿拿小石子丢向池水,泛起一圈圈的涟漪,我看见
他偷偷摸摸地企图捞起水中的最胖的红鲤鱼,当奸计被发现后,嬉皮笑脸地滚到呵斥他的少年怀中,不停地耍赖。太阳偏
西,他懒懒地打起盹儿。风起,落樱满地,迷人眼。
忽然,身前方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我回过神,看向来人。那人年迈,身上的宫袍如同他的发色,青黑中透着花白,这是
漂洗过多次的颜色。他大概没有料到会在这里看到陌生人,起先,他有些惊讶地看向我,继而又有些怒意,又有些迟疑。
他的脸色转了几转,在他认出我之前,我想我已经认出了他。
“任伯。”
他张大了嘴,甚至都能依稀看到他残缺的牙齿,还泛着黄渍。他啊,还是这么爱抗烟枪。老习惯,果然不容易改了。
我说:“任伯,这些年好吗?”
“啊……好。”他颤抖着手伸向我,犹豫着,迟疑着。渐渐的,他眼中泛起泪光,他举起袖子想擦,又似乎感觉不妥。继
而,他不管这一地的破败,就要跪下。我伸手去扶,当我的手碰触到他的胳膊,他终于抑制不住的恸哭,“好,好,好啊
,好。老奴过得好,好啊,好。”
他执意跪在我的脚边,捧起我的手,仔仔细细的看。以他这般年纪,眼睛早就花了。可是他依然不情愿离我稍远,哪怕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