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点。他把我的手捧到眼前,端详完毕,然后贴近他的前额。不住的念叨:“都好都好,都好就好。老奴老了,老奴早就
糊涂了。老奴没有别的念想,就是想……就是想再见见小殿下,小殿下啊……老奴好,老奴好得很,老奴没有糊涂。老奴
的殿下啊。”
唉,我叹气,拍了拍他的肩膀。
任伯是当年宫里的总管太监,他是看着小太子长大的。看来,太子的死打击到的远远不止云馨,寻幽几人。也许今天我不
该见他,他从今日起可能彻底糊涂掉;也许又该见他,这对他来说,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成全。
正在我不知道该如何收场的时候,殿后传来询问的声音:“任公公,您在和谁讲话?”
我一愣,任伯也是一愣。他抬起头,有些担忧地看向我,手指比划着道:“小世子,在里面。”我点点头,准备进去,却
被任伯紧紧拉住。他有些理不清头绪,本能认为云馨会害我。我安慰他,拍拍他紧握的手。
云馨询问的声音再度传来:“任公公?”
任伯骤然紧张,我低声道:“任伯放心,我有件重要的事情需要您帮我。您去守住门口,记住别让他人进来。”
任伯看了看我,又小心翼翼的瞟了眼大殿。我笑笑,朝他点点头。他这才行礼告退,只是步伐有些迟疑。
我转过头,望向殿阁。心情如钱塘的潮起潮落,夜涌澎湃。
——云馨,你可知,我也如你想念我一般的想念你。
我尽可能地让步伐迅速,可是它偏偏如同战鼓一般,每走一步,都是“隆隆”的沉重。
——云馨,你可知,这份思念维系了近千年。
云馨。
……
我曾多次幻想过再次见面的场景。我想过我们在战场的浴血厮杀中重逢,我惶恐只能看到伤痕累累的他;或者,他被囚禁
深宫,失势后的满头华发,不得志得满口呓语;甚至,我们只能在生命的尽头才能互相理解,然后执子之手,缓缓死去。
但是,没有哪一次如事实所见,是这样的平静——云馨一身白衣,坐在子夜幽兰的园子旁边,静静的斜坐着,面前放着一
盘围棋的残局。当我走过去的时候,他正在执黑子思索。风过,紫色的二月兰轻摆,我甚至有些不忍打扰这份宁静。
只是,我的不忍显然没有得到主人的认同,他指了指身旁的位置,冷冷地开口:“来者是客,请。”
我有些想笑,不管什么身份,什么地位,也不管是身处庙堂高座还是这等残破院落,他永远都改不了那拽了吧唧的脾气。
我是个不懂掩饰的人,心里想笑,自然也就笑出声来。或者也可以说,我在云馨面前是从来不加掩饰的。
我笑道:“云馨。”
第十九章:一醉千年(中)
我笑了,他却蓦得僵直。
我只好又道:“云馨。”
他的身体更加僵硬,绷得紧紧的。我向前走,准备坐到他刚才所指的位置,却被他呵止:“别动。”
我愣了愣,有些不理解。他又补充道:“苏和,你别动。”
风起风落。
我不解。
“苏和。”云馨定了定,声音颤抖:“我,洗心经不稳,我最近经常出现幻觉,我知道一动你就会消失。所以请你不要动
,让这一次能维持久一些。”
他没有抬头看我,而且他也确实保持一动不动。
他在……怕?
他竟然在怕?云馨,普天底下唯一一个敢叫这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名字的人竟然在担心在害怕。
“云馨。”我试着向往两步。他有些急切:“别动苏和,请你,别动。”
当下,我和他之间的距离只有数步,如果我如他所言,原地不动,那就不只是数步,那是咫尺天涯。而以我尚且属于正常
人区间值的智商,绝对不会犯此大错。所以,我坚定不移的,大步流星的走了过去。我甚至想过,云馨不允许我过去,可
我偏要反其道地走过去,以他的执拗劲,很可能给我几个掌风尝尝滋味儿。积于此,这短短的几步路也有了“风萧萧兮易
水寒”的调调儿。
不过还好,云馨并未因为阻止不成反生怨恨,把我当成沙包解恨。可见,这厮即使是个暴君,也是个很潮很时尚的间歇性
暴君。
我轻轻地从后环抱住他的背,把脸颊贴了上去,衣衫的料子极好,柔软细腻,上面还隐约透出他特有的气息,在这一瞬间
,我突然很想放声大哭。如同多年后重归故里的游子,在一瞬间的伪装尽褪,土崩瓦解。我说:“我才不要站着不动。”
但是可以抱着不动。
他依然僵硬:“好吧,依你。”
我问:“你为什么不阻止我?”比如“落叶满空山”之流。
他说:“我不舍得。”
我笑:“可是我只是你的幻觉,有什么不舍得?”
他说:“不,只要是你就舍不得。”
只要是你。
只要是你,无论是生是死,是真实是幻影,我都舍不得。我舍不得伤害你,更舍不得你被他人伤害。可是这样一份心思,
却因相隔千里久不得见而沦落成一句空话,只能对着所谓的幻觉倾诉。
这是我的幸,还是悲哀呢?
云馨……
他语气轻缓的开口:“苏和,我很想念你。我一直希望有机会告诉你,无论如何,请你听完。那天晚上的事是个意外,就
是永祯到访的那晚。当我得知寻紧随永祯而来的时候就猜到有阴谋,所以一直希望留你在山顶的宅院里。苏和,不要怪我
隐瞒,我有多么希望保护你,就会有其他人多么希望抓住你。苏和,你是我的唯一,唯一的,你懂吗?”他长叹一口气:
“只可惜,寻利用你和疏儿话别的机会,引导你冲破了我设下的结界,又引导你来见我,看到了晚上的那一切。如果你不
来,对我来说,那晚只是一出戏而已。可是你来了,我又无法解释。对不起苏和,我不该惹你伤心。”
我没有想到他会突然说这些,有些措手不及:“云馨……”
“不,苏和,请让我说完。”云馨继续道:“寻和我之间有些旧时的纠葛,我对他是有亏欠的。他可以对付我,却不该对
付你。苏和,我以为那晚之后我可以对你解释,解释清楚这是逼七王谋反而设下的局,可是没有想到寻会带走你。后来,
寻让人带话说你死了……苏和,我方才说的话你可以不理解,也可以不理会,但是请你记住:不管你是生是死,我都会找
到你……然后陪着你。”
我说:“云馨,我不值得。既然燕慕寻让人带话给你,那他应该也告诉过你我是假的,是他用醉生梦死灌出来的,是他刻
意塑造的傀儡。”
云馨轻轻地摇头,很肯定地说:“不是,苏和。你是谁,你知,我知。你一直不喜欢我们俩没有只有彼此知道的秘密,现
在有了,就把它当作我们的秘密,好吗?苏和,我很想念你,一直想念你。”
我把手臂收得紧紧的,有些惊讶又有些感动。原来他早就知道,可能比我自己意识到的还要早,当然,也只有他能知道。
我有些哽咽道:“云馨,我回来了。”
他不语,我继续说:“我回来了,是真的,回来了。”可是,他依旧不动。我急了,掰过他的身子,面对面对着他大吼:
“我回来了!听见没有,我,苏和,回来了,再也不走了!”
云馨稍抬眼眸,神色不明。
我说:“叫我的名字。”
他静静地看着,只是渐渐地,他的眼神中有一种颜色燃烧起来,鲜明而跳跃。“吧嗒”,他手中的那颗黑色棋子滑落于地
面,他的手抚上我的额头,发稍,又缓缓滑到肩膀,想抱又不敢妄动似的。
我被他这般小心翼翼惹得怒极:“叫我的名字!”
“……苏和。”云馨试探性的开口,有些惊喜,有些不安,有些惶恐。是的,是惶恐。云馨竟然会惶恐,这算不算得上是
冷笑话?我也不知是该生气还是该笑场。
他连忙问:“苏和,你怎么?”
我说:“你是问我怎么到京的?当然是我打败了燕慕寻的一帮笨蛋手下逃了出来,又打败了燕慕寻这个笨蛋头目才回来的
。当然,你是不知道我有多用兵如神,骁勇善战啦。等有空的时候,我可以慢慢讲给你听哈。”
“你打败了寻?”云馨似乎有些不相信。这厮真是多日不见人啊,消息完全不灵通。我难得当一次英雄,自然牛X哄烘得
接受崇拜。
“当然,那可是杀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呢。”
云馨又道:“那你还解救了疏儿?”
“自然。不过这是顺手救的,你的徒弟太不中用,每天吃饭空长个头不长脑子,有空我帮你调教调教哈。”
云馨再问:“那寻王的一众部下?”
我道:“那还用问?屁滚尿流地逃回老家了呗~云馨,这可算是我救了你吧。”
云馨挑眉:“你做这些是为了救我?”
我斩钉截铁的说:“当然。我当然是为了救你,残疏啥的都是顺手捎带的。”
云馨笑了,会心地笑意满满的:“我的小家伙长大了,不仅能照顾自己,而且能够救我。苏和……我的苏和。”他的笑意
溢出来,洒在我的唇上。然后他抱住我,紧紧地,永远。我闭上眼睛,说不出的满足感。
对我来说,云馨是神,是太阳,是我永远要仰视的星辰。这辈子,我终于混到坐着宇宙飞船看星星——不需要仰头,我们
就可以彼此对视。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的唇上的温热感消失。我心想,刚刚大概是睡着了。我睁开眼睛,有些不太适应眼前的刺眼的光芒。
这是……火光?
难道起火了?!云馨呢?
我赶忙冲向后院,赫然看到手持火把立在中央的云馨。
这是怎么回事?
我大惊:“云馨,你,你在做什么?”
第十九章:一醉千年(下)
云馨道:“因果报应,有些东西,到归还的时候了。”
佛法曰:有因有缘,而后有果。
有些事情是可以改变的,有些事情却是几千年前注定的。之于我们,这命定的结果究竟是什么呢?若干年后回首今日所为
,如果我相信命中注定,那么结果会是怎样?可惜我不相信,苏和,从不相信。
恰在此时,任伯也看到火光,急急忙忙奔到后院来。他看到眼前这幅景象,哆哆嗦嗦得几乎跪倒:“小殿下,小世子,老
奴,老奴……小世子,您说过誓死不会伤害殿下的,这是殿下的灵寝所在,万万不能烧啊。”任伯话说得顺溜,可是看到
我,又糊涂了。“小殿下还活着,老奴糊涂了,老奴胡说八道,老奴该死老奴该死。”
我是又急又气,心里还有些怨任伯妨碍,赶紧道:“任伯,没有人怪你。你出去,守住门口,他人询问只说是烧野草。若
是总管太监来了,请他上报摄政王:苏和在,勿进入。”
任伯这才离去,烟火之中,独有我和云馨两人。
我向前数步,云馨已经点燃不少物什。我心下着急,更是心疼,我不明白,他这番作为所为哪般。可是任凭我如何着急,
根本无法近其身。以云馨之能,若是他执意如此,其他人无论如何是阻止不了的。熊熊火光中,他岿然不动,犹如天神。
他的脸孔在光芒的明暗映衬之间,有种说不出的表情。似是悲悯,似是决绝。
云馨道:“苏和,我曾经在这里发过誓,你想知道为何吗?”
我问:“为何?”
云馨意味深长道:“因为你去了,留下我一个。我不愿苟且偷生,却不能毁掉祖宗得万世基业。所以,我退却了。我发誓
为你守住江山,万死不辞。下辈子,我任你处置。”
我说:“我明白,是你想多了,我不怪你。”
云馨道:“你并不明白。我眼睁睁地看着你走,却回天乏术。你原谅我,我如何能原谅我自己。苏和,你是我害死的!你
听明白了吗?”
我说:“没有,我活着,并且活得好好的。李堇幽或许因你而死,我苏和没有,所以我没有理由怪你。”
云馨笑了:“你总是这样,心软,慈悲。小笨蛋,我们之间并非两个人的事,我们之间横亘的是皇权。你回来了,我应该
把曾经从你手中夺走的一切交还给你,而今日正是最好的时机。寻王战败,气急败坏之下暗杀摄政王,摄政王焚于寝宫。
先太子未死,多年流亡塞外。归,继大统之位。如今,七王中六王死得死降得降,寻决不会为难于你。你还记得你最想要
的礼物吗?海清河晏,天下太平。”
云馨是微笑着说出这番话的,而且语句顺畅,连说到他要自焚于寝宫的时候都未停顿。他说得明明是自己的生死,明明是
这天朝的皇权更迭,却如同谈论天气,那样云淡风轻。
可是看着他笑着,我却在颤抖,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怎么能?
到了今时今日,他怎么能还是如此对我?把我当作一个襁褓中的孩子,想要什么礼物,他就把命搭上,然后鲜血淋淋的递
到我手里。我该怎么做?我还能捧着这人头一样的东西傻乐吗?
“好,很好,摄政王殿下,您真是辛苦了,做的真好,真的。我记得今年的科考殿试题目是一根棒子,一根去掉外刺的荆
棒。这就是心结。对于天朝来说,七王是心结。对于你来说,李堇幽的死是心结。所以你灭了七王,又把一切所得的成果
归还给我。你的心结了了。可是我呢,你有想过我的心结吗?”我抿了抿嘴唇:“我的心结是你,云馨。当年,我确实生
气。我躺在这里面,一个人,冷冷清清。可是到死我都没有怪过你,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相信我的馨哥哥是一个伟丈
夫,他会是一位好皇帝。我以为你懂,原来你不懂。你以为我到死都不肯原谅你吗?你以为我用我的死去诅咒你吗?你觉
得有罪有愧,你觉得需要补偿我。你需要用你的生命和权位来求得内心的平静。可是,你以为我稀罕吗?”
我看着他,颤抖着,然后,眼泪夺眶而出,一滴滴的,一串串的。
“上下几千年,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皇帝。我不稀罕做皇帝,从不。我需要的是你,云馨,我回来了,不是为了皇位,我是
为了你。如果你死了,我坐着那个位置又有何用?当年,我去了,你一个人坐在那个座位上,快乐过吗?如果你不快乐,
又怎么能忍心让我经历同样的痛苦?”
我的视线模糊,自然也看到了一个慌乱的云馨的影子。我说:“这一次,如果你死了,我不会独活。”
去他nnd天朝,去他nnd责任,天地不仁,我如何有义?
云馨叹气:“小笨蛋。”
如果换作从前,我一定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蹦而起争辩:“我不笨。”可是如今,我对自己,对云馨已然是哀其不幸怒其
不争。
我说:“战国时期,郑国的子皮执掌国政。有一次,子皮手下有个家臣叫尹何,这个人对子皮十分顺从,子皮很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