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光线昏暗不明。
云馨终于换下了那身黑衣,着一件天青色的丝袍,
淡雅得如同江南烟雨,整个人显得很温和,锋锐之气尽蜕。
他温言,似乎说着稀松平常的小事:“你不是璧落,至少不是当年醉欢楼里的璧落公子。不要惊讶,也不用急着解释。我
自小修习《洗心经》,看物看气,见人见心。”
见我不语,他又道:“你在渔村生活,比较起来算得上稳妥。本打算这边的事情处理好,我就去找你,然后一起离开。后
来沉酣把你带回来,我想也好,可是偏偏碰上永祯……现在我确实不能给你承诺,但是你也不要拒绝我,好吗?”
我紧紧盯着云馨的眼睛,希望能看出些许欺瞒的意味。
可他的眼睛幽黑深邃,专注地望着。
那是一股巨大的引力,是一种温情的沉沦。
在这一瞬间,我知道自己动摇了。
按照趁热打铁的说法,我以为他会继续倾诉或者煽情,凭他的能力,绝对可以把我的悲惨遭遇生生说成我对不起他。
可是云馨没有,他揽过我,右手依旧抵在后心道:“你累了,睡吧。”
我有些呆:“璧落的事情,我不想解释。”因为不知道如何解释。
他笑:“你倒是像我,我也不喜。既然你明白我明白,何必多此一举?”
细细的暖流从背后缓慢的融入体内,犹如月夜下的溪水,流光,有一种凄冷的魔力。
我不知哪来的勇气,脱口问道:“云馨,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解释,可今天为何对我说的这么明白。因为……我快死了,
对吗?”
***
云馨一滞,很细微的颤动,却很不幸得被我捕捉。
他怀抱收紧了些,不语。
许是虚弱,又或是真的累了,纠缠了好一阵儿竟昏睡过去。
一连几天如此,我终是忍不住发难。
双手抵在他胸口,尖刻地问道:“本人这辈子没打算做乌龟,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自己命数自己掌握,哪天去陪上帝
喝茶我最有权利知道!”
清晨的光线昧暗,我盯着他,他却盯着我抵在他身上的手指。
如果说曾经的手可称之为白皙,现在只能称之为惨白,连指甲仿佛都蒙着一层灰蒙蒙的雾色。
云馨把那这手指一根一根挨个儿含进嘴里,轻轻吸吮到发红。
我惊得几乎跳起:“云馨,收起你泛滥的怜悯,我不需要。说句俗不可耐的话,苏和或许需要爱情,却绝不需要同情。”
我打赌云馨愤怒了,虽然表面上依旧淡淡。
他不轻不重地咬了咬含在口中的手指,微暖中夹杂着丝丝疼痛。
漆黑的眸子定神注视着我,那强势的架势似乎要把我身上每一个处都如此这般的烙上属于他的印记。
他语调不急不徐,却意外的铿锵有力:“你命由我,不—由—天。”
许是屋外侍候的人听到里面的声响,讨巧地询问:“主上,可是要起身?”
我有种被窥探的窘态,迅速把手指抽回,不期然带出零星银丝。
云馨皱了皱眉,问道:“能起吗?你累得话再睡会儿,我陪你。”
我摆手拒绝。
他又仔细地看了看我,再转头看看天色,然后向屋外道:“进来吧。”
言毕,丫环侍童鱼贯而入。
啧啧,那排场那气势……让我对皇帝的起居顿生不少探究的欲望。
云馨已然如此,真想知道万乘之君还能奢华浪费到什么地步?
云馨悠然起身,手指撩开垂下的丝帐,踏下床来。
很简单的动作,常人每天都在做。
但是被他做来,却透着一股慑人的魄力,侍候的人更是诚惶诚恐,生怕做错一丁点儿。
云馨住在这里已经将近一周,第一天着实吓到,这几日倒是有些习惯。
他说辉云殿是让给贵宾永祯王,而郁竹轩又有待修缮。
沉酣随景岚上京,沉香榭无人,他搬来这里住再合适不过了。
我想想也是这么个道理,也就未再理会。
只是接连几日,我对着湖发呆他舞剑,我在屋里发呆他伏案,
无时无刻不大献殷勤的云馨……有些接受不能。
比如此刻——
他用小碟把桌上的各色面点一样一个的盛来,有水晶包、虾饺、糯米糕等等,十分繁杂:“尝尝,看哪个合你胃口。”
我客气的拒绝,随意挟了一筷子小菜就米粥,喝了两口道:“听说永祯殿下要回去了?”
云馨笑:“他有自己的属地,在这里总不能长久。”
我皱眉:“你答应了?”
他疑惑地挑眉:“答应?答应什么?”
我登时气急,他以为我不知道。
暗宫一堆人到了夜深人静还在沉香榭的书房里密谈,碍着云馨不敢公然造次,
可是僵持了整整一周,依然无果。
我义正词严道:“谋逆是何等罪名你可知道?如果失败,什么后果你可想过?永祯王到底是拿什么东西要挟你,能让你放
着神仙日子不过,趟上这等浑水?”
云馨眯起眼睛:“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我冷嗤:“永祯王能屈尊降贵的来,自然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主儿。他能开口说出要走,不外乎是你妥协这一种原因!”
云馨低声轻笑起来,伸手来捉住我的,紧紧握住。
我瞥他一眼,暗道这丫又抽了,无言地抽手回缩。
他似乎早已猜到我的举动,握得更紧,问道:“为何不说他磨不过我?为何不说他答应我条件?为何不说他和我扯上关系
很危险?”眼睛炯炯有神盯着我:“因为你担心的,关心的,偏心的……都是我,只有我。”
我呆住,瑶华恰巧来报,说上官月求见。
云馨骤然冷下脸,沉默了好一阵,似乎权衡利弊之后方示意“请”他进来。
他嘴唇动了动,还未开口,我抢先道:“你们谈,我回避。”
他拍拍我的手:“也好,你再去睡会儿,对身子有好处。”
我牵强地笑笑,如何能说是多心。
这上官月一天数次的跑来,软磨硬泡,藏剑门作为永祯王的爪牙,他能代表谁的意思?
这大清早的就着急求见,唉,看来是逼到死角了……
我从后门步出,抬头仰望。
清晨的阳光丝丝缕缕,蒙着柔和的光晕,如同一张透明的网。
……会是鱼死网破的结局吗?
第五章:剑走偏锋(下)
见天色尚早,我在七星回廊里漫步几圈才正式去拜访上官颦黛。
虽说从女孩子身上找突破点很不齿,但是形势所逼,我也只能用这下下之策。
湖畔,上官颦黛坐于听雨阁的栏杆上,中间隔着一泓秋水,怅然望着对岸凋零的秋叶。
云鬓婀娜,双眉颦蹙,时而茫然,时而嗟叹,不知在感慨些什么。
我挥手让侍候的丫环们下去,大模大样地跳到栏杆上,一并坐着。
上官美人正要发怒,侧头见是我,蓦得怔住。
我笑说:“小姐坐在这里看什么?难道跳下去?这楼可有三层。”
上官颦黛皱皱漂亮的小鼻子,嗤之:“这么高有什么了不起?你敢轻视本小姐的轻功?”
我也跟着狗腿:“就是就是,在下都敢跳,何况武艺高绝的上官大小姐?”
她瞪大眼睛,全然不信:“你胡说的吧。”
我很拽得笑笑:“不信?如果在下跳了,小姐可愿回答在下一个问题,绝无虚言。”
这小丫头好胜心强,一个腾空旋转,轻飘飘的落在湖畔。
然后颇为挑衅的回看我,我无所谓的耸耸肩,回身跳下栏杆,返回听雨阁内。
上官颦黛怒气冲冲地回来质问:“你怎么不跳?”
我莫名地问:“在下明明跳了。只是小姐向外,在下向内罢了。”
上官丫头终于反应过来我在耍她,气愤至极,恨恨道:“我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其实根本没有不同……苏和,你想问什
么就问吧,用不着拐这么多弯儿。”
不知道这丫头哪里来的委屈,竟然边说边有些哽咽。
我有些意外的调侃:“美人,哭红了眼睛可就不漂亮了。”
上官颦黛向左边转,我跟着左转;她向右转,我也跟着右转。
她却啜泣起来,浓密的睫毛上沾着泪珠,欲坠不坠。
“苏和,你可记得曾经对我说过什么?”
说过什么?
我有些费解的回视,又不好把这种费解展露过多。
上官颦黛并非要我作答,她接着道:“你说每个女孩子都是仙子,真正爱她的人不会让她受到一丁点儿伤害。”
“你好男人资源短缺,要学会发掘:包括失恋的单身汉,成年的老处男,对自己的性向突然觉悟的伪断袖。”
这些话……有问题吗?
只不过心血来潮,做了回知心姐姐,有什么让这丫头记忆犹新的?
上官颦黛目不转睛地观察我的反应,脸上神色转了几转,由满怀期待到失望透顶不过数秒,其后灰白着脸冷哼:“一个两
个是这样,你也是这样!原来当时说那么多好听的话,不过是哄我,没有一分真心。好好好……用不着拐弯抹角,你想知
道什么?直说便是。”
刚开始被她指责还有些莫名,听了这话却有些讪讪的。
不可否认,我这番来确有所图,小丫头一语道破,倒有些不好意思开口,场面难免僵持。
上官颦黛言道:“有什么不好说的?我对你们男人来说,能有什么价值?不过就是为了打探我哥罢了。”她扯扯腰间的绫
带,恨恨道:“这次来暗宫之前,我哥和永祯殿下夸下海口,一准让云宫主来投靠。可是接连十几日,暗宫天天摆宴夜夜
笙歌,就是决口不提合作。你让我哥怎么活?”
我听着有些不是滋味,让她冷笑得脊背上直冒虚汗:“你在暗示什么?”
上官颦黛望望天色道:“不是暗示,现在就算明说也无妨。永祯殿下今天午时启程回去,云宫主礼节上一定要先去话别一
番。而我哥还留在沉香榭内呢……后面的就不需要我详说了吧。”
我还是有些迷茫:“你哥哥趁云宫主不在,能做些什么?”
上官鄙视地看我:“你不知道?暗宫宫主不知在沉香榭里藏了什么人,一般人都不准靠近。最关键的地方却没人守卫,换
作是你会怎么做?”
我说:“盗取有利信息,反过来做要挟的筹码。”
上官美人挑眉,一幅“你这白痴都知道,更别提我英明神武的哥哥”的样子。
是啊,永祯想笼络云馨,总要有些手段。
对于孤傲的云宫主来说,权力利益自是无用,还能有什么?
虽然有些无耻,但“把柄”二字有时往往强过“权钱”。
上官颦黛有些得意:“武林威胁他挡出去,朝廷围剿他不在乎。暗宫毁了一半,他二话没说只吩咐修缮。我还以为他真是
神仙降临,我哥却说是当时没有找对症结。”
我皱眉:“你的意思是……上官门主找到了云宫主的弱点。”
她点头,笑得不无得意:“先、太、子!”
不妙的预感沿着脊椎骨蹭蹭得上冒,我暗道糟糕,先太子对云馨意味着什么没有人比我更加清楚。
我着急往回赶,却被上官颦黛拉住。
“苏和,其实我只告诉了你一个人,方才是气话。其实我……我……你明白吧。”
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简直是蚊子哼哼。
脸撇在一旁,满面羞红。
我僵硬。
这……丫头何时候对我存了这般心思?
要我怎么回答?
难道说:上官小姐,你今生桃花运不佳,看上眼的一个两个都是断袖?
……
我难得一本正经:“上官大小姐,苏和高攀不起。”
***
伤害一位纯真少女,任是铁石心肠也难免不忍。
我刻意不去理会她的反应,快步离开听雨阁赶回沉香榭。
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
永祯王不放弃,云馨不退缩,夹在中间的虾病蟹匠胡搅蛮缠。
这天朝的时局只能越搅越混,何来宁日之说?
就拿当下来说,上官月想从沉香榭中捕捉云馨的“小辫子”,可云馨不是蠢人,精得狐狸一样,想拖住他门儿都没有。
只是凡事都有个万一……
云馨的万一就出在“先太子”身上。
果不其然,沉香榭四周宁静祥和。
云馨若有令方圆方圆百里无人,九十九点九里的地方绝对连个足印儿都落不下。
我脚步不停地向内走,脑海中不断盘算可能发生的情况。
上官月的反应,如何应对,如何周旋……却独独没有考虑自身的安危。
除却这身病弱不谈,单讲上官月已被逼于绝境,如同困兽,一旦来个同归于尽,我如何招架得住?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当时一门心思向内冲,心无旁骛。
直到若干年之后才醒悟,原来担心和保护你认为最重要的人是一种本能。不在于你是强大抑或弱小,那是一种深入骨血,
近乎于牺牲的本能。
所以,当我被不明不白的捂住口,卷到后院的树上时没有半点惊慌,相反还有些“大义凛然”,罪魁祸首亦是一脸难掩的
笑意。
云馨凑在我耳边说:“我猜你会赶回来,果然中了,你担心我对吗?”
我无视他,急匆匆地朝屋内比划着。
云馨一身暗金,如同披挂着漫天的霞光,耀眼而温暖。
他随意的向屋内瞥了眼,牵着我闪入树后的暗道。
我以为他不明白,着急地扯开他的手晓以大义。
他笑笑,从我身上取下一个香囊道:“出去后,无论看到什么,别问别说。”
我迟滞,还没等反应,暗道的门已开,而眼前赫然是郁竹轩的寝室!
云馨整了整我的头发,然后放开,率先信步走出。
我有些好奇,从窗户边上偷眼向外瞧。
只见屋外里三层外三层的站立着不少道士,有一个喃喃自语的白发老道立于院中。正中架着香案,燃香三支。两侧的香炉
各压一神符,各点一红烛。数枚方形透亮的古玉摆在桌面,自成一线,之下各压一神符一张,与香炉成拱顶之势,最前方
摆着一瓮清酒。
云馨道:“道长,此物是殿下曾用过的。”
白发老道立时神情肃然,洁净双手后方恭恭敬敬的接过香囊去,后道:“开始吧。”
从此时开始计时,在我无聊犯困的三次哈欠之后,那白毛老头儿终于念叨完毕。
持剑随手一挥,划破手腕。鲜血大滴大滴落下,将香囊整个儿浸染。
忽听那道长大喝一声:“神佛万鬼疭,皆为我用!”
右手持剑,左手将香囊投入清酒当中。
只见古玉皆竖立而起,神符飘飘,红烛呼呼而闪,清酒有如激流的漩涡,将香囊越缠越深。此时白发道手腕的伤汩汩流血
不止,脸上亦有汗珠滴下,表情却是说不出的凝重。
当我开始思量,这世界的急救号码是否还是120的时候,终见那翻涌的酒水中心有一接近透明的雾气破阵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