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床榻边,面无表情的男子是我的父皇。
听说父皇当年还是皇子的时候,最喜穿着绿衣,潇洒飘逸的姿态恰如临风玉树,被称之为“京都一绝”。
其实现在的父皇也不老,黑色晶亮的瞳仁顾盼生辉,只是因为太过严肃,嘴唇习惯性紧抿成一条线,隐在鼻梁的阴影里,
稍显阴兀。
父皇纵使有万般不是,至少是个恪尽职守的皇帝;而我,自始至终算不上个称职太子。
该做的,该学会的,从来都是他先行一步,我坐享其成。
我心情好可以耍赖,心情不好大可顶撞。
父皇从来不生气,他说:你只要这样就好,一辈子这样就好。
……
我斜靠在枕上,右手支撑着身体,细数着他两鬓的华发。
我说,南涧的别院就算了吧,那里不过暖和些。儿臣听说西域各部落蠢蠢欲动,而南方水灾,颗粒无收……这些银子花不
得。
他道,这事儿你放心,朕自有计较。
我说,幽儿左右活不长。父皇是一代明君,不要被牵累了。
他不忍看我,朕怎么会在乎这身后之名?
我宽慰他,父皇不在乎这些,那您想要的是……?
他坚定道,长命百岁。
我哧笑,忒俗,所有的皇帝都这么想。
他哽咽着笑。
圣武帝是马背上的帝王,冷酷、喋血、嗜杀,圣贤书却没读过多少。
他素来少言寡语,鲜少与人交心。
这番话是他与我说的最真挚的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唯一的一次真真切切的明白他的苦心。
他说那些个帝王怎么想的,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只有他活着才能让我活得好。所以,上天保佑他长寿过我。否则,在他
还有性命的时候,定将所有隐患……彻、底、铲、除。
……
可惜天不随人愿。
后来发生了什么呢?我不记得了。
只知道在我尚在人世的时候,瞻仰到了父皇的遗容……
那个曾经执掌乾坤的皇帝,那个傲然于世、自负冷酷的男人静静的躺着。巨大的棺椁里装满了殉葬品,金银珠宝、器皿、
宝剑、饰品,明晃晃得映着他死灰般的面容。如同一棵被装饰得富丽堂皇的树,可惜它已不是树,只是一截枯木,一截腐
朽枯槁的死物。
他死了,
我以为不死的父皇,想要长生不老的父皇,
已经死了……
我想要冲过去,可是我不能,
宽大的袖摆下是缠绕的白绫,我已经被捆绑在这把黄金雕琢的椅子上。
我破口大骂,这就是你非要绑我回来的原因?
身旁之人按下我挣扎的肩膀道,殿下,国不可一日无君,您要继位。
我歇斯底里,继位?!然后做你的傀儡国君,再像父皇一样不明不白的死去?
他说,殿下节哀。
我叫喊,你滚,我不要做皇帝!
他很平静的回道,太子殿下,如果您继位,众人敬您是万乘之君;如果您拒绝,你就只是堇幽。那么在你走出这奉天殿之
前,就可以去见到先帝了。
痴傻,疯癫。
我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哭,我似乎看到父皇身边的老太监步履蹒跚地捧过传国玉玺,看到他颤巍巍的跪下,双手高过头顶
。
我感觉巨大的黑色阴影压下来,像乌鸦黑色的翅膀。
不祥的征兆。
……
此时,耳边响起轻轻的嚓嚓声,是秋风正轻轻的撕扯叶脉,慢慢的开裂,静默的毁灭。
如同遥远到不可触及的记忆,当它再次回响时,不知这将意味着什么?
一场涅盘,抑或是生命的嬗变。
当我再清醒时业已入夜,身边的蜡烛将近燃尽,一地或深或浅的泪滴。
揉揉了发麻的手臂,支撑着起身。
临了瞥了眼那本《遗轶》,权衡再三还是放回原处。
然后坐下来叹息,最近诸事不顺不说,还有点儿神经错乱。
平心而论,对于近日日渐复杂化的梦境,解释为不理解抑或不想去理解,似乎都不确切。
世人难免斤斤计较,较真儿的多是与己密切相关的东西。
例如这张有划痕的木案,当它不属于你时,那只是一个忽略不计的小毛病,一旦花重金买到手,就是怎么也看不顺眼的致
命缺点。
所以,如果在这个问题上要较真,那么首当其冲的就是史上最俗的疑问:
Who am I?
我嗤之。
难道说老子这么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竟然是那个体弱多病、矫情做作、敏感纤细、脆弱到不堪一击的……
“嗡”——
脑袋里一阵轰鸣,紧接着天旋地转以海啸之势席卷而来。
NND,这个迷题似乎不能仔细思索,想一次吐一口血。
我胡乱地抹了两把地上的血迹,准备逃离现场。
大理石地面上月光、烛光在幽暗中纠缠羁绊,将止未止、欲罢还休。
我匆忙一瞥,突然周身一紧。
吓,这……这屋里有其他人?!
第七章:曲径通幽(中)
我警觉地匍匐,一边挪向门边儿,一边盯着地面的影子。
那个人大概觉得不对劲儿,见那影儿仅是挣扎了一下,便从阴影中步出。
整个过程毫无声响。
我硬着头皮眯着眼睛瞧去:
首先,眼前的这位公子是混血儿。
其次,他衣饰简单,仅在头顶的发辫上攒了颗墨色珍珠。
最后,他的表情很怪异,似乎在踌躇,进不是退也不是。
这位仁兄是——
残疏。
“我只是路过,顺道儿来探望你。”他率先出口,话语的语调平平无奇,没有窥探他人的窘态,更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
“真是一天不守着你就出问题,怎么还在呕血?”自始至终装得一本正经,颇有云馨那厮的调调儿。
可是……
我故作不解的说:“这是辉云殿,不是郁竹轩,不是沉香榭,更不是玉銎园。”
言下之意,既然我不住在这里,何来顺路探看之说?
残疏支吾道:“我从疏影斋去鸢景台,恰巧路过这里,看到你在就进来问个好。”
我作出虚心求教的姿态:“疏影斋、鸢景台都在东园,怎么会路过正殿?”
残疏被噎,顾左右而言他道:“地上凉,你快坐起来。”
我盯着他的眼睛,不动,不语。
残疏终于绷不住,一个暴栗兜头敲下来:“笨蛋!本座就是专门来看你的,你明明知道干嘛揭穿我?!”
他脸黑黑的,正好遮掩不自然的窘色。
“噗——”,我差点儿别唾沫星子呛到,忍不住大笑,在地上滚成一团。
这番话若是换作寻幽,必当从餐后散步的合理性,多与正殿领导交流的必要性,甚至增加正殿的利用率等等天马行空的理
由出发,一番胡扯。
总而言之,就是他言之有理就对了。
若是换作云某人定会不咸不淡的道,是吗?我看鸢景台的位置不好,该移址重建了。
仿佛让景岚无家可归是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由此可见,虽说是师徒,小残疏还是一分皮毛都没有学到啊。
我抹了抹眼角的泪花,仔细打量这数月不见的孩子。
从外貌来看,残疏确实成熟不少。
个子更高,虽说依然瘦瘦长长的,但由于骨架拉开,看起来肩膀很阔,显得挺拔伟岸。
曾经的残疏一双湛蓝的大眼睛,圆溜溜的,胖嘟嘟的脸盘上,眼睛占据了大半。就如同夜空中的皓月,如水的月光,如水
般清澈。似乎任何心思都毫无遗漏的展现在水底。
表漏无疑。
而如今,那圆润的脸盘渐渐瘦削,一双明眸也拉得细长,挑向眼角。
整日阴沉着面目,使得那湛蓝色的水光只能从层层密密的睫毛后悄悄地透出来。
就仿若极圆极满的皓月前面那一丛又一丛浓密的树影,似乎隐匿着什么。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又有些恍惚。
我脱口而出:“残疏,我还是喜欢你小时候圆嘟嘟的样子。一张脸上仅剩下眼睛,眨呀眨的。整天不是喷火就是泛泪花,
嘿嘿,让人忒想欺负。”
这厢残疏半跪在地上,扶我到一边儿,正准备挨着坐下。
没成想听到这一句评价,他愣了愣,紧接着又是一掌敲在我脑壳面儿上,怒道:“苏小落落,胡说什么呢?你不就是在那
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待了一年,别搞得像十年八年不见了似的!”
开始我被他敲得有些懵,可一听这话,我俩同时滞住。
蜡已燃尽。
殷红的光最后忽闪了几下,便遗以一室漆黑。
残疏有些急躁地扳过我的身体,因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仅能感觉那双压在臂上的手在微微颤动。
他异常严肃的问:“你……想起来了?都记得些什么?”
我有些傻愣愣的,抬手敲了敲那个中央处理器有些问题的脑袋。
回道:“什么想起来了?想起来什么?”
这下他不仅扳过我的肩,直接钳住我的脑袋。
如此这般几个回合,我越回避,残疏越咄咄逼人。
僵持之际,我努嘴道:“暴力残!我不过看到有关先太子的民间传说,这里面有提到你,随便说说罢了。”
残疏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狐疑地审视我,然后才返回案边,拾起那本书。
重新掌灯之后,开始慢慢翻看这本《遗轶》。
他不解地问:“你看这个做什么?”
我坦然回答:“好奇。”
他鄙视:“这种书登不上大雅之堂,都靠瞎扯赚银子的,只有你这种笨蛋才相信。”
我怀疑:“何以见得都是瞎扯?先太子的事情你又不知道。”
他果然爆走:“谁说我不知道?你小子想问什么吧?”
我心中暗爽:“幽太子在南涧行宫究竟发生了什么?什么聂闻天疑案,书中记得太隐讳。”
残疏脸色微变,支吾了半天,终究因为拗不过我而娓娓道来。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
不知是由于残疏讲述的绘声绘色,还是这段经历本身就具有传奇色彩,总之,这算得上幽太子灰暗的一生中色彩最为斑斓
的一页。
***
当年,内忧外患。
西域正值改朝换代之际,屡屡进犯天朝,南方水旱灾情交替发生,百姓怨声载道。
圣武帝在这个当口坚决修建南涧行宫,而且此行宫以澧泉为中心,上达南山,下抵蝴蝶谷,规模实在过大。从人力、物力
、财力等各个方面来看,天朝都无力支持。
可是,也恰巧在这个时候,有人挺身而出——
溯阳王小王爷。
溯阳王,天朝七王中唯一的异姓王,雄踞天朝版图的南端。
如果说四书五经装在京都人的脑袋里,那么金币银锭就藏在南涧人的口袋里。
小王爷方弱冠,正当其他人还把“念在我年轻任性,思虑不周,万望见谅。”常挂嘴边的时候,他已经在南方各省减轻赋
税、奖励开荒、严惩贪赃、清理刑狱,将人心尽数笼络而去。
南涧百姓岂不感怀于心?
再加上数百年来,溯阳王深仁厚泽,当下只是“盖个房子”,哪有不帮忙的道理?
于是,南涧行宫如此这般的破土动工;幽太子,也如此这般的遭遇了寻小王爷。
当年有则轰动南涧的花边故事,其名曰“寻王三叹”,言道——
小王爷曾经夜探京都,待返回后仰天嗟叹三声。
一叹:当年真不该去江湖拜师学艺!
二叹:如果入太学选伴读的时候我未缺席,那就不是单单建一座行宫而已啊。
有好事者问之,那您打算做什么?
小王爷直言不讳,便有了这惊世第三叹。
他说,本王就该琢磨着篡位了。
……
繁花柳叶月朦胧,云山翠竹音缠绵。
人人流连南涧美景,却不道人如画,景亦如画,人在画中也是种寂寞。
寻小王爷朝廷江湖两边奔走,幽太子反而迷上了南涧的酒楼。
更有酸腐的秀才作诗云:
鸳鸯刃,酒中仙,一叶轻舟,百年孤寂。
虽说酒楼是三教九流聚集之地,但也不失为听故事的绝佳地点。
小堇幽自此处听说了许多奇闻轶事,也了解了不少江湖中事。
当年,中原武林第一大庄的庄主莫名猝死于武林大会擂台之上,隐泉山庄名存实亡,而寒旭山庄大有取而代之的势头。
“日暮天寒,疏烟淡月,梦到消魂处。”
说的正是江湖中五位男子:
所谓华盖天下,武霸天下、风行天下。
“日暮”是指暮寻,“天寒”即是寒旭山庄聂闻天。
江湖人提到他们的时候,一脸的仰慕和崇拜。
说这五位,能得而见之,此生无憾。
堇幽当日听闻此言,啼笑皆非。
笑骂,明明狗屁不通!如果说这五个人都是“华盖天下,武霸天下、风行天下”,那五个人之间怎么个比法?如何会有五
个人的天下第一?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不高兴了。似乎辱骂这五个仁兄,就是诋毁他家的老祖宗。
其中一人道,你这小子,乳臭未干就敢随便乱言江湖中事?小心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另一人淫笑道,小美人,你要是武功高强的话,这艳绝天下称号就非你莫属了。让大爷我来疼你,教你武功如何?
前者虽不好听,倒也中肯,而后者明显令人厌恶。
堇幽冷冷道:“这五个人是华盖天下,武霸天下,那比之暗宫云馨宫主又当如何?”
四下一阵吸气的声音,周围的人屏息静气。
方才一脸色胚样儿的男子结结巴巴:“你……你小子找死……别拿我们哥们儿垫背!”
话音刚落,不论是醉醺醺的,抑或是滴酒未沾的,都没了踪影。
而最为狗血的一幕接着发生。
那色胚走过来道:“没有武功的小美人……嘿嘿,反正你犯了江湖大忌,自当命不久已。就先犒劳犒劳你大爷我吧!”
“英雄救美”通常是指现今这种情况。
恶霸已然粉墨登场,接着合该是大侠降临,恶棍被打跑,美人以身相许的戏码。
聂闻天是大侠,可幽太子却不是女人。
堇幽问,你是谁?
他笑,在下聂闻天。
堇幽道,原来是华盖天下,武霸天下、风行天下的聂闻天大侠啊!
他摇头:江湖人的玩笑,不可当真。
堇幽笑:其实,倒也有些许道理。
他脸红,转而道:刚刚公子受惊了。
堇幽不以为然摇头,见怪不怪。
他继续道:公子取笑在下倒也无妨,但暗宫是万万说不得的。
堇幽道:我很好奇。
他沉吟半晌后低声道,暗宫眼线遍布天朝,先前取笑质疑暗宫的人都遭灭门。你取笑他们宫主,那还了得?
堇幽难得笑了,唯有“风华”二字可比拟。他说,你站远一点儿。
聂闻天迷惑不解。
堇幽有些焦躁的催促,你离我四十步开外。快点儿!
数年后,南涧发生这一幕依然是武林中人尽知却不能说的秘密。
只见幽太子站在酒楼窗前,使出浑身力气大喊:
“云馨——!你是天底下最无耻、最可恶、最令人讨厌的混蛋——!”
“云馨——!你个忘恩负义、负心薄幸、吃里爬外的小人——!”
“云馨——!你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