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完,顿觉神清气爽,如释重负。
当日,南涧最繁华的街市鸦雀无声,聂闻天呆若木鸡。
堇幽嘻笑道,回神了,聂闻天聂大侠!
心中却鄙视他只有这点儿气魄,还敢妄称大侠,寻应该为与他齐名而感到羞耻。
聂闻天急道,你你……你疯了?暗宫杀人如麻,你为何要以身试法?!
堇幽坦然,明媚的笑容中还有些俏皮,我就是等他来杀我。
接下来一连十几天,幽太子继续在南涧大街上胡乱晃荡。
唯一不同的是,当初称他为“画中人”、“酒中仙”的人都纷纷让路,避之如蛇蝎。
寻小王爷无奈地端坐于茶楼之上,他的理由是:
如果云馨不来,幽儿却被底下不懂事的人给伤了,这可如何是好?
尚有几分道理。
奇怪的是聂闻天也继续跟着。幽太子不解地询问他理由。
聂闻天道,若是云馨来了,他和暮少侠还能抵挡一阵,公子可以趁机逃脱。
一番话,堇幽大笑不止,寻小王爷特无奈:你丫自不量力,别拽上本王。
只是,事情的发展总在人意料之外。
数月过去,暗宫之人,从宫主到虾兵蟹将,连影儿都没有出现过。
……
故事讲到这里,我忍不住打断
“暴力残,凭你当年的冲动劲儿,就没有想着去灭了他?”
残疏斜了我一眼:“当年方入中原便直接拜师,师父在我们西域就是真神入世的化身,幽太子却没有见过。听说这事儿,
我怎么可能不气愤?可师父当年只是笑,让我悄悄跟着,什么也不许做。”
我特鄙视地扯他耳朵:“你师父脑抽,你也跟着抽?真没主见。”
残疏无不气恼地摇晃我脑袋,吼道:“你小子以为我没想过暗算?不就是因为我打不过寻幽那厮!实话实说……别说当年
,就是现在也不成!”
我不知是被吼愣了,还是被惊到懵住。
……寻幽?
晴天一道霹雳。
我一口气追问到底:“你说素来诚信耿直、为人敬重的溯阳王小王爷,同时爱打抱不平、仗义执言、备受江湖人推崇的赫
赫有名的江湖豪侠暮寻……是寻幽?竟然是寻幽?!”
第七章:曲径通幽(下)
原来如此。
寻幽是溯阳王,南涧、郢州都是他的地盘儿。
这就可以解释当年死胖子林儒卿——堂堂府尹为何见到孔雀时会诚惶诚恐。
为何一个肚子里没有多少墨水的人,生生拽出“自奴才在南涧有幸觐见爷开始,奴才在爷手里办差也有数年。爷垂训,天
语谆谆,奴才一个字也不曾忘却。”的官话台词。
为何摄政王今日在朝堂之上历数暗宫十大罪状,密诏几位将军,当夜孔雀就能得到消息,随口一句便能将官拜大理寺卿的
温昀贬了。
有道是:朝中王权做后盾,江湖地位做支撑。
寻幽素来横行无阻,即便对暗宫的名分不屑一顾,依然被尊称为大人……
此般种种,一切明了。
而寻王爷为何更名“寻幽”,知晓这段往事的人自然心知肚明。
残疏有些别扭的扁嘴:“寻幽就寻幽,什么诚信耿直、为人敬重、乱七八糟的,你小子说得那么酸给谁听?”
我不睬他:“为什么我不知道他是王爷?”
残疏亦不睬我:“你不问,我如何知道你不知道。”
我怒:“谁说我没问?我明明问过孔雀,你是谁?他NND回答我说,我是被你休了的相公?!”
残疏嘴巴扁得愈加深,他随即站起身,步到门口,几乎要踏出去,却又急躁地步回。然后一手支在案几上,吼我的名字:
“苏小落落!什么相公,你故意气我的是不是?你……你小子……你到底要不要听我讲?”
我打了个呵欠道:“讲吧讲吧,哪来这么多废话。”
边说边从云馨的大木榻上取了几个类似抱枕的蒲团儿,垫了垫,找到舒适的感觉之后才示意他继续。
我分明看到残疏的头顶黑雾缭绕,但这孩子竟然忍住,继续讲了下去。
只是我有种感觉,与寻幽有关的一切,通通被他屏蔽掉。
……
幽太子的南涧之旅在有惊无险中继续,而意外却毫无征兆的发生在夏末的一天。
蝴蝶谷澧泉。
堇幽与聂闻天对饮,突觉浑身燥热。
当残疏吐出“躁热”二字时,我又打了个呵欠,直觉恶俗的化学制剂——春药即将上场。
果不其然,一个下套,一个中招;一个想跑,一个阻拦。
堇幽慌了,怒道:“聂闻天,你知道我是谁吗?”
聂闻天道:“酒仙。”
堇幽怒:“胡言乱语!”
聂闻天道:“乖幽儿,我喜欢你,我会对你好的。”
堇幽更怒:“寻不会放过你!”
聂闻天道:“我会娶你。”
堇幽大怒,堂堂太子“嫁”给他?!
幽太子气昏了头,一掌打过去。结果被他捉住,拉入怀中,一顿撕扯之后转入开场戏。
堇幽天生体弱,再加上地位尊贵,娇生惯养,这般下来,几乎没有应对危机的能力。
他仅有两件事特别拿手:
其一、拿其他人来压人,以壮声势。比如我父皇不会放过你,比如寻不会放过你等等。
其二、哭。
蝶舞翩翩,泉水清洌。
可怜的小太子拍打着水花,哭喊救命,惊吓了四周紫色的蝴蝶。
……
讲到这里残疏突然住口,我问:“后来呢?”
残疏道:“师父赶到,灭了聂闻天。”
我点点头,意料之中,又问:“再后来呢?”
残疏道:“师父灭了聂闻天满门。”
我再点点头,记得当年曾听徵羽讲过:聂闻天弟弟娶亲当日,云馨突然出现在主楼之上。树影婆娑,落花漫天。只用了一
式,寒旭山庄上下二百一十九口皆灭,表情安详。自此,云宫主一个人的威名代替了暗宫数百年的积威。只是,当年全当
是听故事,别说我从未当真,即便是当真了,也从未想过和这等传奇中的人物有所交集。
我接着问:“我知道后来的聂闻天灭门的事情,我是问你们宫主灭了姓聂的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残疏的脸不自然的红了红:“你个小孩子问这么多做什么!”
我不和他矫情,直截了当:“他们做了对不对?”
残疏一双水蓝色的眼睛蓦得瞪圆:“你知道?”
我笑言:“不,我只是想到把醉欢楼的澧泉定为禁地的原因,竟是因为这等韵事,你师父果然风流。”
残疏也笑,只是笑得有些牵强。
我真切的感觉到,残疏这次回来真的变化良多。
记忆里的残疏最适宜于春天,总是洋溢着一股鲜活的生命力。
湛蓝的眸子滴溜溜得,时而大笑,时而狂怒,时而假意悲伤。
可是今日一连几个时辰,不曾见过他那般纯粹而生动的表情,似乎总是掺杂着什么。
说不清道不明。
思来想去,突然记起在南涧桃树下疯狂过的残疏。
记起他痛哭不止,记起他大骂寻幽云馨害死幽太子,记起这个孩子深深的悲伤……
***
我暗道疏忽,赶忙道:“抱歉抱歉,残疏,我忘记你和太子……”
他打断我:“无妨。你告诫过我,不该到如今还放不下,看不开。”
我讪笑:“我当时什么都不懂,胡乱说的,你别当真。其实你想哭就哭吧,这次我不笑你。”
“胡说什么呢?”他哭笑不得地扯我的脸,蹂躏成红色:“当年圣武帝伤寒之后,身体日渐衰微,加紧了清除异己势力的
步伐。西域各部族闻风而动,频频骚扰边境各省。也许你不知道,按西域的规矩,我母亲有继承王位的权利,而她更有继
承王位的野心。姐姐与天朝太子和亲,于圣武帝有利,更重要的是能巩固我母亲的地位。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有了我和
幽太子的第一次见面。”
然后,残疏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忆着往事。
“随后我和残烟到暗宫拜师,即使我俩有这重身份,师父也不接纳我们。也许你想象不到,当年收下我们的人,是老宫主
端宸。”
“小时候,我想象中的中原第一高手应该武功高绝,不理世事。而老宫主正是喜好参禅打坐,超脱的不似凡人。见我们可
怜兮兮的跪在城门口一整天,便对着师父说了句:云儿,洗心不是无心,你这样是悟不了的。之后师父虽不情愿,还是收
留了我俩。只可惜,宸老宫主这样的好人却没有善终……”
“半年之后宫里有入门试,而师父分派我的最后一关便是跟踪在南涧游逛的幽。说来惭愧,跟随其后打量他的背影好几回
都没认出他是皇宫中的那一位……唉,当年都谈不上痴心,现在还哭岂不显得矫情?”
我一直凝视着他的眼睛,希望能看出哪怕一丝的不甘,而残疏却笑了。
……这家伙竟然笑了?!
我一阵寒颤,准备趁早远离这神经兮兮的某人。
“喂!苏小落你回来!我不否认初见面时对你有好感,是因为你和仙逝的太子比较相象。但是,我还没有糊涂到把你这吊
儿郎当的臭小子和风华绝代的先太子搞混的地步。”
残疏中文表达有限,形容能力有限,这都可以理解。
只是对这有限的形容力所能做出的最夸张修辞,我抽搐到痉挛:“得了吧!男人只有一种情况会遗忘失恋,那就是移情别
恋。你爱上别人就说爱上别人,别搞得那么冠冕堂皇,更别扯到本大爷身上!”想到一种暧昧的可能,直接问道:“你这
次回西域是不是有什么艳遇?我说暴力残,你大小也是个贵族,早该妻妾成群才对!”
残疏不高兴了:“我对女人没兴趣。”
我促狭:“喂,同性恋分为先天后天俩种,后天一般与青春期第一次性冲动有关。你当年看到那两个家伙在澧泉旁……厄
,有伤风化。不会是第一次吧?”
残疏对于诸多陌生的词汇反应了好半天,等到好不容易理解过来,立刻吼道:“说什么呢?”
“难道你当时有反应?”我睁圆了眼睛,夸张地嚷嚷:“哎呀,才几岁大点儿的小孩儿……啧啧,这俩家伙竟然残害祖国
的花朵……”
“苏!和!”
“啧啧,怪不得你叫残……”
某人爆发:“滚!”
我捂了捂严重受损的左耳:“恼羞成怒。”
又捂了捂轰鸣阵阵的右耳:“欲盖弥彰。”
然后,左右摇晃地向门口踱去。
“苏……”抬起左脚。
“苏和。”迈过门槛。
“苏小落!”落下右脚。
我依在门上,挑眉,有种居高临下的俯视感:“言出必悔的残疏堂主,你叫小的滚,小的滚了。你想小的回来?”我甩了
甩日渐习惯的宽大衣袖,做再别康桥状:“对不起,滚远了。”
个人感觉这个姿态很是潇洒,如果残疏不突然拉我到角落的话,我将给它定为满分。
可惜,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
“暴力残,你又在搞什么?”我惊魂稍定,从他揽着我的臂弯中探出一点儿,质问道。
他是匆忙之间扯了椅背上的锦缎挂住房梁荡过来的,直接和我一起侧卧在屏障之后,情形未免显得狼狈。
只是还未等他回答,辉云正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透过隔扇屏风,素色重幔掩映正殿内架错落有致的座椅。
地上黑青色方砖光可鉴人,映出一前一后进入正殿的两个人影儿。
前者黑衣锦袍一幅云某人的扮相,后者墨绿短衫,黑色挂饰,一身血腥气。
“景长老,主上可是去了京都?我为什么没有事先得到消息?”
“景长老,寻幽为什么会突然造访?你事先怎么可能不知道?”
“景长老,残……”
“遥长老!请少安毋躁。”
景长老,景岚是也。而遥长老,自然非遥岑莫属。
俩人说话间,又多了一位银发素袍的来访者。
他语气极轻,措词却狠厉:“遥岑,主上去了哪里,什么时候要给你报备了?景岚知不知情,什么时候轮到你质问了?这
些问题,什么时候变成我们给你解惑了?”
遥岑对上沉酣,莫名的一股火药味儿。
遥岑道:“沉酣,你忤逆主上多次,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你还活着。”
沉酣道:“遥岑,宫规有云:觊觎上位者死;擅自行事者死;私通外敌者死。在下更不明白你为什么还活着?”
遥岑冷笑:“我说你之前整天闷头做毒药,最近怎么一而再的针对我。原来如此……我不就是曾经想除掉那小子,可他又
没死成……”
沉酣打断:“不管是谁,只要不是主上的意思,八重杀门不能妄杀一人。”
遥岑继续冷笑:“你如何得知不是主上的意思?”
我坚信自己即使听到此句依然身如磐石,纹丝未动。可是残疏环抱的手臂却紧了紧。
只听景岚接着道:“遥岑,是不是主上的意思,我们都心知肚明,你好自为之。”
这句话与之前景岚说遥岑“言伪而辨”的效果是一样的,遥岑的脸白了白,众人静默。
暖阁的蜡烛已经被残疏灭掉,正殿又异常明亮,刺得人有些眩晕。
过了半晌,景岚终于再次开口:“过两天是老宫主的祭日。”说完叹了口气,想要再补充点什么。嘴唇动了动,又忍住。
可是他能忍得,有人却唯恐天下不乱:“老宫主是那狗皇帝最大的心结。”
狗皇帝?
圣武帝?!
景岚正人君子,即使先帝有百般错误也不能这样任意诋毁之。
只是还没等景岚喝斥,已经有人代劳。
“此言差矣,圣武帝一生两大心结:七王和暗宫。他用十年打压七王党,可对付暗宫却用尽一生。”
此人懒洋洋地拖着长音,如同咏叹,姿态配合着音调,随意地斜倚门框。
一身华丽的装扮,明晃晃得映着他的眉眼。
整个人如同一种古典乐章,细节处追求词章的华美,整体看去却是冲澹的,繁复而不显刻意,自始至终呈现出一种抒缓的
情调。
这种让人不可忽视亦不可多视的气质,也许只能用“逼人”来形容。
我再次确信见到此人我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可残疏却揽得更紧了些。
他用手指尖儿蘸了点滴下的蜡油,在地上写道:
诚信耿直?
为人敬重?
仗义执言?
备受推崇?
呸!
第八章:风闻言事(上)
所谓“流氓”,在不同的语境中会有不一样的含义。
而按照暗宫“洗心诀”的原则,我将其分为两重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