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青抬起头,说:“我们挖到了核反应堆的冷却塔……”
门外,突然响起小兔崽子的尖叫。
万回刚一站起,门就被大力撞了开。
谷自生嘴里叼烟,手拎冒泡沫的啤酒瓶,推搡着小兔崽子进来,“干什么干什么,怎么这小鬼站在门口……”话音未落,他便瞅见了万回。
他看看万回,再看看刺青,顿时脸拉下来了。
万回心道不妙,肯定误会了,赶紧走,他侧身刚挪到谷自生身边,谷自生一把抓住他,怒道:“你不是一班的么!怎么这时候不在井下,在这里做什么?!”
谷自生那手劲跟老虎钳似的,万回无措一时更是百口莫辩。
“他来是为了这个。”刺青举起桌上的照片。
“那是什么?”谷自生投去狐疑的目光,手仍不肯松。
“是我从炸毁的干尸身上搜出来的。”
万回真没想到刺青竟会如此爽快地抖搂出来。
谷自生却是一怔,“什么?”既而一把甩开了万回,抢上前抓过照片,“这么重要的事你为什么早不告诉我?!”
他一面狠狠的质问刺青,一面赶紧翻看这些能为他带来立功表彰的宝贝。
刺青不作回答,朝万回瞟了一眼,万回会意,趁机捂着酸痛的手臂溜了。
在那之后,照片全部被谷自生没收,不过就算他看了,他也看不懂,照片被他锁在了柜子里。至此,谷自生一语不发的脸阴了好几天,这几天刺青也始终被反锁在硐室,想来不会好过。
那时刺青一定还有什么话没有讲完。
冷却塔,冷却塔什么玩意?
万回不知该如何对哨马和苗老三说,说什么,照片,那简直像场恶意的玩笑。他所能记住的是些支离破碎的东西,他一踏出硐室,仿佛就失去了描述这一切的意志和能力。
万回回到了井下。在班头的命令下,裂口水泥墙上缘,已经钉进锚杆,架起了轴轮,眼下矿工们的工作变得很简单,每天一吊罐一吊罐的往上拉,筒罐内装的全是混凝土碎屑大捧大捧的霉块,小推车运
出去,扬灰似的霉尘充斥巷道,呛得人咳个不停。
万回特地从道壁抠了点土,放在指间搓,的确有种冰凉微妙的晶粒感,搞不清是否是所谓的冻土。
另外,就在这些天里,钢瓶炸伤的伤员,接二连三的死了,居然一个都没能活下来。
死时他们全身感染得极其严重,从口腔到食管内,腋下已能够轻而易举地揭开皮肤,露出脂肪及粉红的肌肉,昆虫已经开始在里面下卵,因刺青不在,根本没人去管他们死活。
据说,那栋死寂的病房中一旦传来歇斯底里的鬼叫,过一会儿,叫声歇了,进去收尸吧。
据说有几个原本的轻伤员,他们的尸首看上去就好像是给什么东西弄死的。可是除了同室伤员,压根不会有别人进去。
不过,与其说没人有心去管他们,不如说,眼下,正有股不同寻常的气氛在矿区飘散,你说不清是什么,人们本能地猬缩于一种眼不见不关己的惶惶的状态,等候挨过这个长冬。
太阳从视线中消失很久了。
刺青不在,连哨马都抽起闷烟来。
平日倒头睡的哨马,正扒在床沿,勾着脖子,跟床下的苗老三接了个火,他不习惯抽,抽了一口,就盯着闷火缓慢往下烧。
“喂小万子,最近听说件事儿没?”他漫不经心的样子。
“什么事?”
“还说,”苗老三一鞋帮抽哨马脑门上,“那暗地里四处散播谣言的不就是你?”
哨马嘿一下,继续转头对万回道:“小万子,是这样,有件事最近,我一直很困惑,越琢磨就越他妈的不对劲儿。”
“什么事?”
“你看,矿上二十四小时轮班对吧,咱们现这儿睡觉,那谁在矿下干?”
“二班呗。”万回不假思索。
“二班干嘛。”
“还能干嘛,二班的不说了嘛,跟我们一样,拉吊罐呗。”万回有点莫名其妙。
“既然二班在拉吊罐,我们也拉吊罐,”哨马把烟屁股往地上一摁,“那你有没有怀疑过,那洞底下,是谁在装吊罐?”
这一问倒还真把人问住了,万回只晓得每天勤勤恳恳跟后头拖绳子,那吊罐沉的,班头喊号子,工人就是拉犁的黄牛。洞底下,洞底下不是谷自生亲自勘察么,对了,他人呢?
谷自生最近根本就很少露面,几乎都泡在硐室里。
那么这些天,究竟是谁冒险爬入裂口,在漆黑一片的无底洞下,往吊罐内一罐一罐地填满碎土。
单凭一人绝对办不到,多人,也不会,班里一个人头没少。
r>更何况,持续整整二十多小时的垂吊作业?
哨马的意思是,这两天他逐一询问过每一名矿工,得到的答案无一例外——“不是我,我也不知道是谁。”
不错,那根本不是人能够办到的事情。
沉默,万回望着哨马,哨马也望着他。
苗老三望着他们俩,然后说:“是不是班头安排的其他什么人?”
“这种事还能有比我更合适的人?”哨马反驳。
“难道班头也不知情?”万回。
“反正徐班头肯定也私底下听说了,”哨马道,“你们有没有注意到,今儿徐班头脸色可不大好,还破例叫咱们提早收工。不过,他好像没跟咱一块儿上井?”
万回才想起来,今早出来后一直没看见徐班头,不止徐班头,好像连副班头也不见了,这不寻常,难不成他们仍留在井下。
苗老三又敲哨马脑门,“叫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万回却隐约感觉这并非多一事少一事的问题了,倘若连班头们也不知内情,那未免过于蹊跷了。
他又想起了刺青给他看的那些照片,那些文件。
冷却塔……莫非他们挖到的那个巨型水泥洞,就叫作冷却塔?在它的黑暗中究竟埋藏了什么。
事到如今,也许只有等班头他们回来,才可能解开疑团了。
6.死人、疯子和刺青
刺青不在,刺青那偶尔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决策还在。
上次小兔崽子跑回来,跟苗老三叽里咕噜一通,苗老三转述,是刺青请小兔崽子带话,叫他们从今往后每一次下井,必须穿戴好工作服。为此,苗老三还得为小兔崽子缝改件小号工作服,好让小鬼穿着到处蹦,然而怎么哄,他都不肯再去传话,也不说刺青的情况,不知这小鬼见着什么受的刺激。
正眯糊到一半,猛然,万回醒了,哨马他们不见了,门开着,外头好吵。
比赶集还吵,人一个个风急火燎的从门前跑过,万回忙出去,顺他们跑的方向,远远望见矿井井口那儿,跟火线上部队换防似的,乱成一团,人声鼎沸。
万回赶到时,哨马他们都在那儿。
问怎么了,哨马说:“班头在底下出事了。”
万回一愣,难道是……
哨马皱眉。
果然,人被抬着,从下面上来了,大家簇拥在井口旁,眼瞅着一具盖白布的遗体,不知道是谁。
有人上去掀开一角,立刻触电般缩手,直呼吓人。
死掉的是一班的副班头,后来万回亲眼见过他的尸体,是在给尸体开膛的时候,表面上看不出任何伤。剪开心脏动脉,哨马说嘿,灵了,瞧这凝血,真和刺青猜的丝毫不差,这人就是猝死,心脏跳着跳着嘣一下没了。
万回只瞟了副班的脸一眼,就一眼,浑身起了几层鸡皮疙瘩。听说当时副班的下颚松脱得像死蛇一样,眼睑怎么按都合不上。
霎那间他脑中竟闪过一个莫名的想法,起初可笑,然而当联想起徐班头的情况,他又不得不承认,这也是可能性之一。
副班是惊吓过度猝死。
徐班头从底下上来后,整个人就疯了。
徐班头是昏迷状态被抬上来的,不过据抬他的几个人说,当他们发现徐班头时,徐班头正蜷缩在裂口边,抱着头,身子抖得筛糠一般,要不是身材魁梧,他们一眼真没认出他来。
副班的尸体,则一手抓胸口,呈扭曲的姿态挂在裂口沿,仿佛正痛苦挣扎着要爬出来。
他们也吃惊不小,忙上前,哪知道刚一碰徐班头,徐班头弹簧般猛地跳了起来,两眼珠瞪得快凸出眼眶,神情见鬼一样,抓着头发又叫又跳,没头苍蝇的在巷道里撞来撞去,撞到头破血流。
以至最后,他们不得已打晕他,才将他搬了出来。
人群哄然,跟随在抬着的徐班头后面,一窝蜂向工棚涌去。
小兔崽子忽然拉住苗老三他们,一双眼睛呼扇呼扇,似乎有什么事情。苗老三蹲下
,小兔崽子支吾着比划了一番,猛地,苗老三“啊”一声,急忙喊住哨马万回。
“他说刺青还在下面!”
刺青在洞下出事了。
哨马一惊,拔腿就奔下井口,苗老三嘱咐小兔崽子别动,与万回一前一后紧跟进去。
他人不在硐室,三人抄起矿灯一路疾跑,不到半刻钟,大汗淋漓赶到作业面前端。
宽阔的裂口当中,只看到吊罐用的粗棕绳垂直绷着,吊罐还在洞下,却见不到刺青人影。
三人互看一眼,预感不妙,底下一点反应没有。哨马一咬牙说,拽上来。
几百公斤的吊罐,现在只有他们三个,苗老三把绳尾在腰间缠两圈,万回和哨马扛拽,三人鼓足劲,蹬到上身与地面几近平行,绳子都吃进了肉里。终于,深渊中传来了吊罐与棕绳紧拧的金属摩擦,他们开始一步步后退,吊罐在一点点提升,异常沉。
“万回上,这里我们顶着!”
万回一个箭步冲上去,裂口下,伴随刺耳金属声,一个巨大黑影正顺墙壁缓缓往上爬,一股寒气也顺着脚心爬上来,万回探身,照到黑色吊罐里,躺着一团白影,不是刺青还能是谁。
吊罐一到位,万回抓住刺青拖了上来。
刺青赤着上身,头发湿漉,全身瘫软,牙关还紧咬着,眉心发蹙,显出一种痛苦难忍般的表情。
万幸,仍有微弱的鼻息。
三人抱着刺青又是一阵疯跑,一路跑出矿井跑回住的工棚,其他人全在徐班头那儿。
刺青被裹在被子里,他目前体温过低,除了些许淤青外,并无明显外伤,瞳孔也有反射,却始终处于昏迷状态。
比起徐班头,这情况也实在称不上强。
问题是刺青怎么会跟班头他们一起,而且很显然是一起下了洞。这下可好,一起下去的副班头莫名其妙暴死,徐班头神智似乎又不大清楚,刺青干脆就昏迷不醒。
当时洞下只有他们三个,这中间出了什么事,旁人谁也无法知晓。
徐班头在醒来后,大家才被他的情况吓了一大跳。
徐班头彻底变了个人,甚至可以说,他都快不像个人了,醒后他便没说过一句话,蜷在床边抖抖嗦嗦,一双眼睛好似极度受惊的牲畜,嘴里嗫嚅着,时而又毫无征兆地放声大笑,口角流涎,在大笑中痉挛地折起腰,看得人直发憷。
难以置信,徐班头,胆气非凡的班头,老家几十桩命案的徐班头,居然能沦落到疯癫这步田地。
可副班头呢,同样是个硬脖子,厉害角色,居然也能说死便死了。
徐班头的屋,没几个人再敢接近。
这事自然也严重挫伤了谷自生的情绪,少了徐班头这员得力干将,他不知道该怎么摆平,也摆不平,只能选择不露面。矿区停了工,内部明显浮动着一片恐慌,人人自危起来。
结果,不过几天,情况开始往人们意想不到的方向,急速恶化。
不知是太脏缘故,徐班头眼眶开始红烂,眼眦结起黄色的浆块,变得十分畏光,整天躲在墙角,哨马说可能是角膜或虹膜发了炎。但接着,送饭的发现,徐班头嘴里,长出了一种看似雪口疮的东西,使他两腮覆盖上一层白色薄膜,随之顷刻扩散到口腔内部。
嘴里,舌头表面,白色的绒毛开始层层冒出,连呼吸吞咽也产生了困难,这些霉苔状的东西已经疯长进了咽喉和呼吸道。
同时,徐班头的皮肤浮现出红斑,他死命地抓挠,红斑逐渐鼓起,灌脓血转为水疱,水疱串连成一片,破裂,但没结痂,而是继续向皮下溃烂,形成一个个深洞,周边组织坏死呈炭灰色,溃烂仍在不断漫延、加深,渗出恶臭的分泌物。
徐班头脸上,脖子上,到处布满溃烂造成的窟窿,一切仅用了三天,短短三天,短得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徐班头就真的从里到外,彻底不成人形了。
徐班头发狂地大叫,大概也因为疼痛,他暴躁得如同一头红了眼的公牛。他的房门立即被锁了起来,他已经开始攻击任何站在他面前的人,哪怕是任何活动的物体。
当他独自处在完全隔离的黑暗中时,却反而会变得异常安静,你在门外一整天,屋里就跟没人一样。
但若碰出半点动静给他察觉,他便条件反射似的,在里头疯狂地冲砸怒吼。
万回很害怕,害怕万一刺青醒过来后,变成和徐班头那样,又或者,刺青根本醒不过来了。
没有人不在猜测,这三人究竟遭遇了什么,导致一死一疯,一个还可能永久昏迷,究竟是看到什么,听到了什么,还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没有人愿意尝试再去冒一次险,这谜一样的深洞,正散发出不祥的气息。甚至谣言他们三个,是闯入了不该闯的地方,中了邪。
有次哨马曾随口讲那个洞,“深得跟他妈十八层地狱似的。”
现在想来,这话可真不吉利。
紧绷的事态直至第四天,竟突然间出现了转机。
刺青苏醒了,起先是发现他嘴唇无声的嚅动,处于似睡非睡的状态,哨马他们决定先不通知旁人,等他完全苏醒,毕竟有徐班头在前。
刺青倒是没像徐班头一样发疯,
事情真相似乎近在咫尺了,只需他开口。
万回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在意一件事,当刺青首次睁开眼,恍惚的目光移至自己身上时,那一刻刺青突然流露出一种愕然的神情,可这神情来去好快,眨眼间从他脸上消失。
然而与徐班头相似的是,对此,对洞下的遭遇,你问他,他紧闭着嘴,如同失忆般不答半个字。
大家也束手无策,如果仅仅失忆,至少是比副班头徐班头好得多了。
不过仍无法排除这样的可能,万回想:一,如果真失忆,刺青应该是与班头们受到了同一种刺激或打击,他们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哨马猜度,或许洞内存在某种神经性毒气,类似于那个钢瓶;二,如果刺青并非真的失忆,而仅仅是不愿开口,那他必然在隐瞒一些事情,那个巨大黑洞内,发生了某些不可告人的事情,在副班暴毙徐班出事后,以刺青的理智,他选择了沉默。
徐班头死了,第五天。
临死前,他终于喊出了出事以来的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话。
有人听到他拍打着房门放声嘶喊着,“来了!它要来了!它要来了!它要来了!”
没人明白这个“它”指什么。反正徐班头已是疯子,疯话而已吧。
傍晚,徐班头那凄惨的尸首,被草草挖坑掩埋,和这里死去的所有人一样,连个坟包都没起。
这个地方,从地上到地下,第一次如此的寂静,一切都噤若寒蝉地蛰伏在各自的巢穴中。
只有黑夜没有睡,它像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在警觉地等待着。
第一声警报拉响了。
呜——呜——
如空袭的警报声,拖着扬声器特有的磁音,尖锐机械的,在整个矿区上空回旋,顺着峡沟传递向远方。
人们惊醒了,又是一轮警报,灯亮起来,所有人都跑出来,棉衣都还没套,人们聚向矿口的小广场湾。
警报从那里响起,来自那个小广场湾中央,木柱顶端架起的两只高音喇叭。许久以来它像摆设一样矗立在那里,第一次,人们惊讶地听到它发出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