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在拉警报,大半夜的搞什么,议论纷纷。
喇叭的线路一直连到黑洞洞的矿口下,哨马和苗老三对了一眼。
“先回去照看小兔崽子吧。”
苗老三点头。
“走,下去瞧瞅瞅。”哨马向万回提议。
两人中只有哨马带了支小电筒,哨马在前面,万回后面,二班几个也跟了来。
手电光沿壁顶追随着那根线路,警报还在响,从前没人这么干过,没人
在乎过这些线来自哪里,去往何处,什么用途,几人脚下加快,目光紧盯着,生怕错过。
突然,哨马一下停住脚步,就在头顶,那根线脱离岩壁垂落下来,像被硬生生扯下,哨马手电向前,吃了一惊。
就在前方巷道中央,静静站着一个人,扯下的线路一直延伸至其手中。
是刺青!
几人不约而同喊起来。
刺青没动,光线令瞳孔急剧收缩,他们跑过去,发现刺青手中的电线,是断的。
警报还在响。
万回感到瞬间,恐惧像冰凉的蛇一样爬上了后颈。
每个人都愣在那里,目瞪口呆。
线断了,警报在响,几双眼同时跟着,没理由跟错线。
刺青深吸了一口气,丢下电线,闭上眼,再睁开,直直地望着万回,“它来了。”
什么?什么来了?
刺青说:“洪水。”
洪水?
“跑吧。”
兀长的警报在大红岭的山峰间回响,一波叠一波,人体内的血液仿佛都随之共振起来,叫人心悸不已。
苗老三刚抱起小兔崽子跨出门,瞥眼间发现,星星点点的火光,正从地棚区快速朝这边移动,然后他惊愕地看到,那群人身后,一堵巨大深黑的高墙,正从峡沟以更快,快到可怕的速度,冲人群后背扑去,火星一个接一个湮灭。
不,不是墙,那隆隆的噪声……苗老三立时警醒过来,那是水,洪水来了。
小兔崽子吓得发抖,苗老三几乎不及思考,向上爬,不行,水势太猛,爬不到地面便会被吞没,只能跑。
他一把搂紧小兔崽子,向水势将去的方向,向矿井口狂奔而去。
所有人都展开了狂奔,有人吓得弄错了方向。水墙咆哮着就像一头打开铁笼的凶猛的巨兽,在峡沟内横冲直撞,撞得岩壁震耳欲聋,将那些逃得慢的人压入地里,甩飞上天,其冲击力足以将堤坝撞出碎口,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追上了所有人撵在脚后。
人们只能感受到被一个巨大阴影笼罩,水气从头顶压来,苗老三和几个年轻力壮的工人最先冲进井口,洪水在撞上骤狭的井口时发出一声巨响。
轰一声。
万回他们也听到了,犹如火车撞山,就在转身之间,刺青喊道:“快跑!”
只有一条路,一个机会,刺青知道,去风门,只有风门坚固的隔舱门结构有能力抵挡洪水。
7.冷却塔
苗老三知道,只有一条路,一个机会,去风门,他不能走错,他在和水和时间赛跑,像子弹紧戳脊梁,他狂奔下二层巷井,他不能让小兔崽子和他淹死在这里,汹涌的水流在巷道里听起来更像滚滚的烈火。
风门终于出现在视线尽头,谢天谢地门还开着,他看到了亮光,哨马正站在门口朝他们大喊。
几个年轻人已抢到前面,争先恐后冲了进去,苗老三赶到时哨马用力推了把将他送进去,然后立即转身拉动风门,他看不到水但漆黑的洪流如同巨怪正迎面咆哮着冲来。
突然,一双手扒住门缝,“等等我!”外面的人大声呼救。
哨马当时一顿,苗老三立刻回头接手,事实是以风门重量,再度推启绝对来不及关闭,必须狠心让他去死。哨马也明白过来,两人一齐,用力向内拉门杆,那人十根手指死死抠在门沿,指甲都白了,他在门外大吼大叫。
“我是谷自生!让我进去!”嗓音因恐慌而走调。
万回心头一惊。
哐的一声重响,那十根手指,齐齐被门夹断,门外的谷自生还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就听到洪水撞在金属门上的巨大响声,谷自生逃不了了,他的手夹在门里,只看到血淋林的断指疯狂地抽搐着抽搐着。
万回撇过脸,继而听见大约是谷自生在用身体的某个部位,一下一下撞击着,这边干燥的巷道内,回荡着那种来自死亡的撞击声,到后来,那种声音听起来会变得很怪,你几乎怀疑,那到底是人体,还是随水流撞上来的某些东西。
苗老三重重将门杆压下锁死,小兔崽子吓坏了,扑上去抱住他。所有人都惊魂未定,或粗重喘息或屏着气。
这时,不知是谁高呼了一声:“有水!”所有人神经都给一拽。
黑暗中,一种微妙的潺潺的滴水声,吸引着手电光移向风门。
门上居然有水,一股股细细的水流,从门上隙部位往下淌,在灰尘的风门表面形成条条黑痕。
虽然风门并不是绝对防水,这一迹象却显然把众人吓到了,假如风门顶不住,后果不堪设想。
人们开始不由自主往后退,此时,仿佛应验众人的隐忧,门后有什么东西猛然撞上来,沉重的响声后,门隙水流增大。
“门破了!”惊呼。
恐慌是最难以遏止的,它会像火一样在人群中蔓延,大多数人面对极端状况,脑中第一条件反射是,快离开这里。
所以一旦有人抬腿,情势立即失控,人们唯恐自己被落下,疯了似的朝风门反方向,朝矿井深处奔去,即便他们连照明都没有
,十分容易出危险。
哨马恼厌地啧了声,还是举起手电跟了上去,万回他们也决意跟上,反正留在这也没多大用。倘若风门破裂,每小时将有至少六吨水灌入,矿井将在数小时至数分钟内,成为一座水坟,到时,毫无疑问是死路一条。
人们是管不了那么多了,尤其是二班的班头带头逃跑,万回他们只能跟在末尾,爬撑子面滑大坡,几乎不到十分钟,他们才吃力赶上,要不是二班班头停了脚步。
这里已经到了作业面最前端,再跑,唯有跑进裂口的深渊中了。
最终到达这么个不吉利的地方,仿佛就像一种暗示,所有人心里都有点毛起来。
万回站在刺青身旁,他其实希望刺青此刻能说些什么,因为他知道在他们这群没头苍蝇里,只有刺青,他必定比所有人知晓的多得多,这段时间的接触,也使万回自然生成出这样一种观点,那就是凡事,必先征求刺青意见,那不单单是种信任感。
此刻,刺青却一言不发,然而即便不说话,人家也会找上门,毕竟无论如何,他曾下过深渊,并唯一幸存至今。
二班头也是急傻了,上来就扯住刺青,问那深洞里什么个情况,是不是能通到外面。刺青不答,正眼都没看他。
万回在旁边瞧二班头眼都红了,忙劝阻,“别这样,他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二班头呸道:“鬼信!”
其实不少人跟二班头一样,尤其是现场的二十来号人中,三分之二是他们二班的,一班只有万回几个,很是劣势。
万回跟刺青商量,“不如把照片的事说出来吧,保不准还关系到大家伙儿的生死,还有你和我讲的什么冷却塔什么的……你记得吧?”
这话倒是给耳朵尖的二班人听着了,“你俩嘀咕什么?什么冷却塔,说清楚!”他们嚷起来。
哨马苗老三立刻站出来,“少来啊你们!”
“少来?你才少来!”“全你们一班惹的祸!”
两句话不对双方已剑拔弩张,二班一个趁机便要去夺哨马的手电,哨马一脚踹翻,顿时,二班一哄而上,双方扭打在了一起。
这样的群架平时也并非少见,但处在此时此刻,恐惧会转换成躁怒,躁怒反过来也加深恐惧,往往将造成严重得多的后果。
这点万回很快体会到了,当他极力想用侧身护住刺青,冷不防,有人朝他猛撞过来,那人估计是惯性,脚下一没刹住,万回连退数步,腰后突然一格楞,糟糕!
连糟糕二字都还没出口,整个身子往后一仰,最后时刻他本能两手一抓,竟抓住
了那个撞他的家伙,两人一起失去平衡,坠入裂口。
这一下所有人傻眼,哨马一把推开打架的,奔到裂口,拧亮手电对着下面照。结果自然是亮度不够,什么也看不到,也不知道万回怎样,掉下去后连个响都没有。
真有那么深,想都甭想,掉下去肯定死个结实。
也有人相信,那洞是没底的。
人们聚拢,纷纷开始呼喊掉下去的那个二班人的名,不过即便吊罐的绳索就在那儿,也没人敢说爬下去看看。
“万回!小万子——!”
哨马的嗓子在嘈杂人声中格外响亮。
“……嘘!静静、静一静,快听!”
安静。
那一片浑浊的黑暗,嘈杂的回声才刚止息,那一片黑暗深处,似有若无的,传来了一种很微弱的动静。
没人能辨别声音来自多远,甚或那到底是否为活人弄出的动静,因为就空间的广度,足以令任何声音在抵达人耳前完全失真,一粒石子与一个人的叫喊,基本听不出多少区别。
况且动静再就没了。
手电光线仅仅像落在黑夜里的一根针,哨马提议,“扔个亮的下去先。”
当然不能扔手电,道壁梁架上抽出一段木条,用硫酸涂抹,点着火,对准了扔下去,洞内没有气流,火条稳稳下落,咣啷一下,落进吊罐。
这咣啷一声,万回浑身上下一哆嗦,还就哆嗦醒了。
其实万回并不知自己刚才在呻吟,坠落太猛,失重时的憋气,几乎在半空中丧失了绝大部分意识。睁眼后,几秒内他根本想不起出了什么事。
身下软绵绵的,挪动时有枯叶样的噼啪声,那种感觉相当不稳定,以至他不敢大幅度动作。也正因这软绵绵的保护,他觉得身体应该没受多少伤,但头晕,肩周酸痛。
疼痛让人认识到自己还活着,首先是种生还的激动,接着,当人恢复了对时间对空间的概念,惶恐和焦急顷刻就回来了。
他猛然想起,跟他一起掉下来那个二班的。
感觉上,身边没有别人。他能嗅到一股说不出的怪味,近似于长年内部泛潮的柴草仓。
黑暗并非纯粹的黑暗,头顶高处忽明忽暗的光晕,虽然无法照到这里,但大体上能够意识到那是吊罐的位置。既然吊罐里有火,他相信是哨马他们采取了行动。
当即关键是,该怎么通知上头有人活着,急需救援。
万回决定冒个险,他小心翼翼翻过身,摸黑,朝吊罐正下方那个方位爬去,四肢传来一种奇特的触感,有点像在席梦思上爬行。而无疑这是
危险的,因为完全看不到所处环境,仅凭两只手摸索,谁知道会碰到什么。
想到这他心脏一紧,就在这时,手指尖真的触碰到了一个实体,一个有弹性的实体,像人的肌体,就挡在半路。缩手,再碰碰,没错,就是人,一定是二班那人。
“你怎么样?”万回忙问。
既然自己那么高摔下来没事,那二班的应该也只是晕了。
果然,黑暗中,传来一声冗长而虚弱的呜咽,接着,万回听见那人喃喃的似乎是无意识的,开始发出求救。
他连忙在那人身上摸索,那人似乎面朝下,没办法动,他向上摸,感觉颈部没问题,然而,当万回的手一碰到那人的头,热乎乎滑腻腻的液体,是血。
这下不好,万回急了,赶紧想捧起他的头,不料“当”一声手背撞在什么东西上,还有回声。他一摸,就在那人脑袋边,直直竖着,冰凉的,好像是根金属管,比手腕粗一点,有些毛糙,可能生了锈。
他不敢站起来不清楚金属管多高,不过灵机一动,他用指节敲了下金属管,管洞如扩音器将“当”一声释放到更大的空间,在黑暗里回荡。
不一会儿,上头真有了反应,隐约听到有一些人在叫,他一阵欣喜,连续用指节叩击金属管,有规律的,发出一连串矿工通用的讯息码。
“幸存……人数……二……有伤员……”
当——当当——
这样敲了两遍,万回无法确定上面一定能听清楚,但至少,如今他们知道他活着。
万回守在那个不能动的二班人身边,满手的血不知该往哪放,只好脱下外衣捂在那人后脑勺,外衣湿了。
那人仍在痛苦地呻吟。
很快,为了给洞下足够照明,燃木条陆续抛下,吊罐里一团篝火似的烧起来。
火焰散射光下,万回眼睛逐渐适应,渐渐能看清眼前一些事物的轮廓。
他看到了风洞式的弧形高墙,部分裸露的钢筋结构,从漆黑中林立而起的钢管,支横交错的木板,以及编制网。
这张网就在他身下,他之所以没死,正是因为落在了这张防护网上,而网上也积满了从墙上剥落的灰绿腐败植物,它横跨于两段承重钢梁间,半边已破损,整体像张吊床。
万回一阵后怕,刚才差一点,或者没落好,很容易就会从破损边缘滚下去,下面黑魆魆。
环顾这片地方,搭起的满堂脚手架显然坍塌了一部分,运输走道上还堆着麻袋,虽然比较破败,不过,怎么看都很像干到一半的工地现场。
空无一人的现场。
r>这时他忽然发现,手旁那段金属钢管上,有什么亮亮的东西,看起来很新鲜。
他有点奇怪,眯眼凑近了,闻到一丝腥味,但不是铁锈的味道,那东西似乎有点儿像胶水或脂肪,他抬头,发现那东西在钢管上端形成一种飞溅的形状,并从那里,缓慢地往下淌。
他拿开捂着伤员脑袋的血衣,终于看到了那人头部的伤,那人头顶,天灵盖整块不翼而飞,像个磕出洞的生鸡蛋,脑容物都流了出来,顺着网绳滴。
万回胃里一股翻腾,赶紧丢掉粘有东西的外衣,看来这家伙是摔下来的时候,正好倒霉头撞上钢管,结果脑壳被管子尖端撬飞。
随后他又觉得不可能,如果是那样,肯定是当场死亡,这个人,根本没可能刚刚还在他耳边发出求救和呻吟。
唯一确定的,刚刚在漆黑中,他看不见,无从知晓这人当时是死是活。
他突然联想起了副班头、徐班头和刺青的遭遇,所有进到这底下的人,不是死,就是疯,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爬上他的心头。
这时候,那个头顶破裂的人,又开始发出了呻吟,万回能清楚地听到他在说什么,他一遍遍的在说,救命。
声音听起来如此机械,万回没遇过这样垂死的人,不知道这声音属不属正常,不知道脑袋开了能不能没死透。
那人脸埋在网里,万回伸出手,推起那人的肩,慢慢往上推。
“万回!”
万回手一松,抬头,高处脚手架边,有一个黑影。
那黑影晃了晃,顺着脚手架,爬下来。
8.运输线
万回不敢相信,那是刺青。
刺青沿一条脚手架木板,吱嘎嘎走跳板似的走过来,倒是相当镇静地问:“你没事吧。”
万回愣得无言以对。
刺青瞥了眼二班的,说:“他死了。”
万回也不知该如何表述刚才发生的事。
刺青伸出手,示意防护网危险,万回没有办法,只好撇下二班的遗体,小心地爬过去,抓住刺青的手,被拉上去。
万回发现,刺青是顺吊罐及脚手架攀爬下来的。起码,两个人比一个人好多了。
刺青敲击钢管,向上方传递信息。
首先是确认,一班的活着,二班的遇难。紧接着,万回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句子:全体、集合。
这是一个特定句式,在不同场合不同含义。
刺青的意思难道是,让全体人员都集中到这下面来?
刺青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甭多想了,交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