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没钱。”
“啊?”
娇姐理理衣襟,闲淡的说:“天香当初来,就跟我说好了规矩,我不能压着他,他不要赏银,但是要吃穿的银子会过来跟
我拿。所以,他手里没银子。他那份,你一起交。”
再来呆在当地,这感觉,大概就是五雷轰顶了吧……
“唉,”娇姐苦恼的叹气,“我也不是难为你。你瞧瞧他病的那个样子,药材也是花钱的啊!大夫也是花钱的啊!这钱,
还不是我出?那药材贵的哟……”
娇姐很是同情的说:“本来嘛,大夫还说,让药材里加人参,说是调养的快,十天半个月就能好。可是一根人参就要三四
十两银子,这十天半个月下来就得快一百两!咱们这哪吃得起啊?我只好说,算啦,咱们都是命苦的人,就吃着普通的药
慢慢调养吧,十天半个月好起来是好,三四个月好起来也是好,你说对吧?”
说完眨着眼看着咬着嘴唇犹豫的再来。
“那……这三四个月都还要吐血吗?”再来紧张的问。
娇姐垂着眼,手帕抹抹鼻子,“可不是么,说是断断续续的,总得吐一阵儿。”
再来衣角都快揉烂了,心里天人交战,终究一咬牙。
“娇姐,我去给你拿一百四十两来,给天香买人参吧!”
“好!”娇姐站起来,豪气万丈的一拍再来的肩膀,“这才是男人!银子算什么!那都是身外之物!讲情义,好男人!”
再来觉得,自己也要吐血了,卖肉攒的全部家当,又没了……
娇姐转头美美的笑着去镜子前面扑粉,得意的挑眉,小样,你有多少钱,我会不知道?
第十三章:叶落
天香觉得睡了好久,身子从里到外的冷,好像,小时候在山顶修行打坐,冬天,山顶积雪很厚,他坐在冰冷的石头上,全
身都凉透了。
那时候,师傅总是隔几天上来看他一次,从他额顶用神识侵入下去,透视他全身的调息。那种酸麻,比冻僵的疼痛还难以
忍受。小的时候,他总是忍不住哼出来,却只能换来更严厉的教育。师傅对他,总是严格到苛刻的。
后来,他不再呻吟出声。
只是那种冰冷,已经从身体浸入心里。怎么都暖不过来了。
天香睁开眼,烟青色的帷幔,侧头,再来蹲在地上的药炉边煎药,眼里满是泪水。
之前的一幕幕都想了起来,山顶,破庙,愤怒指责的眼神,身体里的痛。
现在又为什么一边给我煎药,一边落泪呢?
张了嘴,想要叫他,却又停住。
天香仔细的看看,恩,药炉没冒烟,这眼泪不会是熏的。
“呆子,为什么哭?”声音无力,很轻,但是在安静的屋里,再来还是能够听到的。
再来抹泪,“人参好贵哦……我的银子……”
“……”
“啊?天香?刚才是你跟我说话?你醒了?啊!天香!你怎么又晕了!来人啊!”
两日后,醉清风四楼,天香房间。
再来像委屈的小媳妇一样,蹲在地上,煎药,眼馋的看着被阿摸霸占了的板凳,腿好酸……
阿摸在板凳上躺一会儿,起来跳跳,又躺下,打个滚,又跳跳,吱吱吱!
哼!再来一扇子把药炉的烟扇向阿摸,阿摸呛得不停的吭吭吭。
“呆子,你要是只顾着玩,把我的药煎坏了……”在床上吃西瓜的天香闲闲的说,“再买药还是得你掏钱买人参。”
再来委屈的瘪着嘴,乖乖的扇着药炉,好嘛,人参嘛,银子嘛……
天香满足的吃一口西瓜,真甜哪。
“耗子,来吃西瓜。”
阿摸竖起耳朵,吱一声三两步冲到床边抓着床单爬上床,接过天香递给他的西瓜,啃起来,也不顾嘴边的毛都被弄湿了一
缕一缕的。
再来很怨念的看着吃西瓜的两个坏蛋,这么热的天,他这个干活的人反而吃不到!
窗外,后院里,风吹过,已然开始枯萎的槐树轻轻的摇晃。
天香放下手里的西瓜,侧头看向再来。
“呆子,扶我到后院走走。”
“可是你现在不能下床啊。”再来看他已经自己起身想要下来,赶紧过去扶着他。
“没事。”天香扶着再来站起来,喘息几口气,自己站稳,“你去帮我拿那件丝绸月牙白绣蓝色锦纹的长衫来,还有玉冠
,帮我束发。”
再来眯眼,就出去溜达溜达,你臭美给谁看……
“还不快去?”
“哦。”
足足一个时辰的功夫,再来终于帮天香打扮好了,扶着他,一步步慢慢挪下楼,走到角门。
天香放开再来扶着他的手,自己走进后院,进去几步远便停下来,闲闲的靠着墙壁,环抱着双臂站住。
再来撇嘴,这样也要摆姿势?
跟着走进后院,看清树下的人,停住了。
杜绝,站在槐树下,看着再来,温柔而谦和的笑。
“我没想到,你也会来。”杜绝侧首,对天香颇为客气的说。
天香挑眉,歪着嘴角,笑,“我以为,你是为我救你的事情,来跟我道谢的。”
杜绝仍旧保持微笑,只是不再理他,转而看向再来。
“再来,我给你看看好吗?”
“恩?看什么?”再来问。
杜绝左手翻动撑起结界,接着右手平伸默念咒术。
浅浅的绿色雾气自地下升起,很快,整个后院包裹在绿色的浓雾中。
再来看向天香的方向,却被浓雾裹住什么也看不到。
蓦然,雾气散开一面,呈现一面蒙着水汽的场景。
那是一片林子,错落着几棵高大的槐树,还有许多高低不一的别的树木,也有花草,也有鸟兽。
场景快速的闪过,一个个代表性的画面连续变换。
从连片的浓密树林,到远处可见人烟,到附近数个城镇兴起,到两军交战血流成河,到一座规模颇大的城镇开始兴建,到
皇宫竣工,此地定为京城。
本来那许许多多的树,被人砍伐大片,只剩下一棵高大的槐树和几棵普通的槐树,变成了权贵的后花园的一部分,再后来
,权贵的豪宅破落了,损毁,重建,战火中再次损毁,又重建,终于演变成了今日的花街柳巷。
那些普通的槐树,还有播下的树种新长成的小树,在改建的过程中,被移栽到了别处,作为花园的绿植,而那棵槐树,因
为已经太高大,不适合移植,就留在了这里。
这个“别处”,正是皇宫。
再来茫然的看着一幅幅画面闪过,近千年的历史就这样在眼前演绎,虽然只是一张张的画面,但是仍旧给他带来了巨大的
震撼。
所谓,沧桑。
越看越想,脑中越觉晕眩,似乎陷入了什么。
蓦然,右手被人用力抓住,再来转头,是天香,在静静的看着他。
浓雾突然的散去了,仍旧是醉清风的后院,杜绝站在枯萎的槐树下看着他们紧握的手。
天香用力捏再来的手,坏笑,“呆子,看我做什么?要怎么看咱们回去慢慢看。”
再来脸红,抽回手来,看向杜绝。
“断然,这棵树就是……”
“对。就是它。”杜绝不再微笑,手摸着枯萎的槐树的树干,垂下头,“那些被移栽走的槐树中,就有我。”
“在我有神识之前,我亦只是一棵普通的小树。只是不巧,我是落在它脚下土地里的种子。地下是它的根系密布,空中它
的枝叶遮住了阳光,我本来是没有机会长大的。但是它把这一侧的枝叶,硬生生挪开了,让给我一片阳光。”
“草木的神识,是很朦胧浅淡的。到我有了最初的意识不久,便迁移走了。然而我一直记得,看到的第一个画面,是它歪
着身子,让给我一片阳光。”
枯萎的槐树,树冠歪向一侧,如今已是没有一片绿叶了。
“九五之尊所在之地,对修行的利处很大,几百年过去,我的修行已然在它之前了。虽然从无来往,但是我在皇宫,一直
能感觉到,这里它的存在。”
“直到前不久,它的神识,不见了。”
再来看天香一眼,后者面无表情的倚墙站着。
“断然,当初是因为它袭击了我,所以天香才……”
“我知道。”杜绝抬头,漠然的看着天香,“这是它修行的天劫。”
天香直起身,吃惊的看着杜绝。
“你不信?”杜绝仍旧漠然,“它一向与世无争,连神识都甚少分离出来,它修行的纯正,当真是罕见的。二魂五魄,你
用真火将它烧的灰飞烟灭之时,没有想到么?能修出二魂五魄的树精,怎么会被你轻易烧毁……”
天香神色凝重,他事后确实有怀疑过,然而伤人之妖,既然已除掉,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也没有想去探究。
“它的劫,是‘忿’?”
杜绝颔首,“是。它静心近千年,然而怨忿本是万物皆有的情绪,它纵然始终淡然,却终有怨忿积压在心底。”
“就因为劈柴?”天香皱眉。
“……是。在你们看来,那不过是柴火,在它看来,那是同伴在被分尸。它的弱点,就是慈悯之心。”
“对同伴的慈悯,在天劫之时,激发了怨忿。对人的慈悯,让它被你捉住后清醒下来,为自己伤害过再来而悔恨,终至被
你烧尽而无反抗。”
再来的脸色已经刷白,隐隐的痛,以及内疚。
天香与杜绝对视,两人皆是面色淡漠。
“它这样的心性,是不可能修成仙的。”
杜绝闻言,凝视天香,“的确。要修仙,就要绝七情六欲。它的心太柔软,不适合。”
“那么你呢,”杜绝笑了,“你背负的,是你门派的期望吧?天资甚高,自小由掌门亲自调教,修为精深。只不过,你的
师弟虽然修为不如你,却比你更适合修仙一道。”
天香脸若寒霜,“看来他烧的你不够疼。”
再来看天香一眼。
“更何况,”天香讥笑,“你也不适合修仙吧?心如止水,你还差得远。”
杜绝对他的冷嘲热讽,丝毫不以为意,直接无视他,转而跟再来说话。
“你一定会去读书,考科举的,是吗?”
“是。”再来回答的很坚定。
杜绝微笑,“君再来。”
“啊?”
“这个‘君’,只怕不是我了。”杜绝笑容里一抹遗憾,“以后我不会再来了。”
“为什么?”再来吃惊,“我那天说的话你不高兴了?”
“不是的。”杜绝摇头,“我只是,没有必要再来了。”
“再来,你一定不要忘记你所追求的,一定要读书,考中秀才。你进宫觐见的那天,一定能见到我的,我会在那里等着看
到你。”
绿色朦胧的结界收回,风又吹进了这后院,吹落了枯萎的老槐树上最后的几片叶子。树下的人,人影渐渐朦胧,消散。
再来向前踏过一步,伸手唤他,然而身侧的天香终于撑不住了,身子一歪倚着墙滑下,再来急忙扶住他,再回头,树下已
然没了那人的身影,空中,只余他那一声“断然”。
感觉到扶着的人额头靠在了他肩膀上,再来回过头来,支起天香。
眼神相交之际,天香眼中淡漠清冷的打量,让再来心头一颤。
“天香……”
天香笑起来,刚才那些淡漠全都无踪,又是调皮坏心的笑容,“呆子,我好像看到娇姐从大厅走过来了,你说,你私自扶
我出来,这个银子……”
再来大惊,“嗷嗷嗷,怎么走怎么走?后门?!快从后门走!”
“白痴!你轻点拽我!大爷走不动!”
“不行不行要快一点,娇姐娇姐银子啊!”
“啊!撞到了!你再拽我跑,我就给你晕过去!就晕在这里!”
“……那我背你跑!”
“……”
“你们两个!给我站住!”河东狮吼。
“嗷嗷嗷,天香快逃!”
“给我站住——”
“嗷嗷……”
阿摸在四楼天香房间的桌子上打个呵欠,啧啧,真吵啊……这叫什么来着?鸡飞狗跳!啧啧……把身子团成一团,搂着刚
才娇姐贿赂他的一把小瓜子,幸福的睡着……
今年的夏日,一棵高大的槐树在夏日落尽叶子,一个呆子在夏日茫然的揪住幸福的尾巴,一片槐树在皇宫里树影婆娑,细
细碎碎的私语。
……
看见的第一个景象,是湛蓝的天空,还有歪曲着生长的枝干,露出他头顶的天空。
不远处,一棵槐树感应到他新生的神识。
“我是你的母亲。”
“母亲?是什么?”
“你现在不用理会。你看你周围这些小树,都和我一起修仙,你呢,想要跟我们一起修仙吗?”
“好。”
“你知道什么是修仙吗?”
“不知道。”
“那为什么答应?”
“不修仙,我该做什么呢?”
“恩,只要修仙就可以了,万物莫不期望有朝一日修的仙身。跟我们一起去皇宫吧,那里灵气充沛。”
“它也去吗?”枝叶随风而动,侧向那歪着生长的高大槐树。
“它太大了,不能迁去的。”
“它不去……我有些不舒服,筋络抽动的感觉。”
“这叫‘不舍’,修仙,就要断绝这些情感。”
“不舍?”
“以后你会懂的。记住你的名字吧,‘杜绝’,字‘断然’,希望你能做到。不然,修仙只怕是害了你。”
……
“我感觉不到它的神识了。”
树林里无风吹过,却枝叶婆娑而动。
“我想去看它。”
“那是它的天劫,它没有渡过。”
“我想去看它。”
“断然,你不应该有执念。天劫,是修仙必经的。”
“我只是,想看看它。”
“你这是自己做下业障。”
“我去了。”
……
“断然,你的心很乱。”
“……”
“你还不懂吗,这也是你的劫。”
“……”
“今日那个人来过,数百年来,我们与他们互不干涉,不要因为一个凡人而破坏这种关系。不要插手他们的事。”
“……”
“断然,这是你的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