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眉飞色舞,道:“自然是庐山云雾,老道极爱那浓醇鲜爽之味。”
何逐空微笑:“阳羡紫笋罢……此茶优雅,又有兰惠之清,我喜欢。”
说罢径自煽风点火煮水沸茶,脸颊稍起血色,眼眸中淡淡的郁色也随之转为悠然。
明德不禁苦笑,这位何公子重病体弱,行事却是不容他人置喙的心志坚定。
待茶烹得了,何逐空一手执紫砂壶,一手轻提衣袖,注茶入盏,他心平气和,火候掌握极有分寸,茶水倾出,青瓷盏壁绝无茶痕,茶花轻薄而细柔。
明德抿了一口,不觉摇头晃脑,心神俱醉。
何逐空病势沉重,本不宜饮茶,但心爱之向往之,也就不管不顾,一口紫笋茶饮下,略一沉吟,道:“此茶清澈明翠,令人尘心洗净,但逐空心中,却有一事沉沉坠着不得释怀。”
明德不禁呵呵笑道:“你一向不涉是非无欲无求的,比老道都像个出家人,还有什么事这般为难?”
何逐空淡淡一笑,藏着些许悲凉讥诮:“何家是从不问江湖是非……但真人觉得,江湖事可有善恶?可有黑白?”
明德正色道:“若不分善恶黑白,我辈又何须立足天地之间?”
“有真人这句话,在下此行便不枉了……”何逐空慢慢放下茶盏:“此事攸关一位命多艰厄的佛门僧人,更与七星湖北斗盟有关。”
饶是明德真人见惯了风浪,闻言也不由得一惊:“什么?”
何逐空眼皮垂着,道:“数月前,一位行脚僧人途径何家,特特求见在下,他说除却天机阁,只怕白道无人能为他们方丈做主雪冤……”
明德眉毛轩动,他再怎么直肚直肠,毕竟久历江湖,已听出何逐空要说的事大有玄机蹊跷。
何逐空叙道:“他们方丈便是宝月寺的住持沧羽大师,沧羽大师早年误入歧途,随后迷途知返皈依佛门,却不想死于自己一手养大的弟子掌下,杀他之人……则是北斗盟的宋无叛。”
看明德瞠目结舌,心中冷笑,不待他开口,又道:“宋无叛本就是白道叛逆宋千峰之子,更从沧羽大师处,偷偷习得廿八星经,不瞒真人……桑家桑鸿正之死,亦是此子所为。”
明德连连摇头:“北斗盟这些年来,实为白道一支新秀,宋无叛更是隐约有大侠气象,大公子这番话……不是老道不信,但众口铄金流言杀人,咱们可别冤枉了好人才是。”
何逐空不急不恼,仿佛明德的反应尽在意料之中,只静静喝完一盏茶,突然一字字道:“白道需要北斗盟。”
明德浑身一震,却见他目光骇人的锐芒闪闪:“七星湖渐有复起之相,白道需要北斗盟为锋为刃,名正言顺的直接对抗,真人,我说得可对?”
明德苦笑:“大公子看得通透,老道汗颜,却也深感无奈。”
何逐空神色倦怠,道:“可若本身即是恶,又何以制恶?若以恶制恶,善又何以存身?饮鸩止渴,岂可为哉?”
“我性命不久半死不活,自然比常人看得通透些,江湖中别的腌臜事,我也懒得多管,但欺师灭祖荼毒无辜,还能道貌岸然厚颜博名……我着实不喜欢。”
说到荼毒无辜时,眼神中厉色几近凶恶,挥了挥手,那侍从又变戏法也似,取出一只硕大扁平的木盒,何逐空亲手打开:“这些证物,真人请看。”
明德无法,伸头看去,但见里面一方又薄又小的金锁片,粗粗刻着无叛二字,一副棉布绣虎头的襁褓:“沧羽大师心思细密,宋无叛幼时的物事,皆妥善保管无遗……就连身亡后,也让宋无叛搜寻不着。”
何逐空详加解释着,心中暗道,李沧羽昔年可是在沈墨钩手里历练出来的,宋无叛的区区心机,他必定早有察觉,甚至传以残缺的廿八星经,恐怕也是别有用意,至于为何还会死于其手,那已是前人心肠,后辈无从得知了。
可叹宋无叛志大才疏,杀个人首尾都弄不干净,难怪每每被人玩弄于鼓掌。
明德皱着眉,指着盒中一截干瘪的断臂:“这又是什么证物?”
“那位宝月寺的逃亡僧人怕我不信,断臂为誓……”何逐空以手支颌,语气颇为淡漠:“他还说了,若各位不能为沧羽大师主持公道,他会在少林寺的匾额下或是武当剑池边,剖心挖肺、剔骨断头。”
明德吓了一跳:“这……这可使不得!出家人怎能恁大的脾气!”
看何逐空只笑不言语,不禁叹道:“大公子意欲何为,还是直接告诉老道罢!”
越栖见从天机阁回到七星湖之日,秋雨连绵如丝线密织,苏错刀未曾打伞,发肤微湿,静立于湖边石矶,眼眸中满是明亮而浓烈的欢喜。
越栖见没想到他竟亲自候着自己,心口一热,嘴唇都微微颤抖了,急步上前,两人四目深望,不由自主相对而笑,一股纯粹的暖流其间流淌。
也不知过了多久,越栖见一低头,只见他仍然木屐赤足,忙蹲下身来,伸手去摸他的足踝小腿,又按着几处穴位看他反应。
苏错刀跟着蹲下,笑道:“腿不疼了。”
以往他腿伤发作时,肌肤炽热如火炭,如今越栖见一摸,只觉温而微凉,不禁喜形于色:“夜未莲当真对经脉旧伤有效……”
苏错刀却不正经,突然在他耳畔啄了一口,眸光微闪:“想我么?”
越栖见笑着避开,却被伸臂捉住,又一个吻落在眼皮上:“不说就不放你起来!”
他眼瞳漆黑幽深,凝视过去只觉情深不可描摹,荡气回肠。
越栖见用力抿着唇,抵死不说,这样的时光,这样的情境,这样刻骨入神的相思,简直患得患失得让人想失声恸哭。
苏错刀见问不出来,干脆也闭上嘴,一不做二不休,将他直接压倒在湿漉漉的石矶上,衔住颈侧一点点皮肉,舌尖轻抵着舔舐,一手已伸进衣襟,扯得散了,顺着胸口小腹一路往下点着火。
越栖见脑中轰的一声,脸都快烧起来了:“你要干什么!”
苏错刀进得脐下要地,伸手握住,如抚如磨,使之迅速颤颤巍巍的笔直立起,随后手指湿滑的往后探去,轻轻挤入,目光里的欲望已如火苗跳跃,又问道:“想我么?”
越栖见被弄得眼神微散,没法再跟他讲理,更怕他当真剑及履及,只得屈从于淫威:“想……”
呼吸明明已见急促,却用力按住他的手腕:“不许在这里……不要!”
苏错刀岂会被人所制?臂弯轻动,便腾出手来,刷的一声将他衣衫撕裂,露出整个上身腰际。
越栖见大急,竭力挣扎推拒,声音嘶哑中隐有泣音:“苏错刀,你放开我!我真的不喜欢这样!”
苏错刀动作即刻停住,仔细打量着他的神色,片刻坐起身来,很生硬的安抚道:“我知道你断然不肯的……只是逗逗你罢了。”
越栖见惊魂乍定,怔怔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苏错刀对风月之事的羞耻心稀少得以毫厘计,幕天席地绝不以为奇,何况又是在七星湖,更没人敢于偷窥宫主的春宫戏,这般戛然中止,说与黄吟冲等人知,恐怕只会引来宫主蛋疼不举之类的疑心流言。
但自己不喜欢,他就可以自控。
一直觉得苏错刀颇有兽性,倒不是说他茹毛饮血食人生番,而是他无论习武亦或情事,都带着种近乎纯粹的专注与热情,肆意而坦荡,没有分寸不留余地,不假思索也不懂得收敛,有今朝无明日也似拼了命的去争去拥有,简直像是淋了油的干柴,烧起来便是一次献祭一场盛宴,不到燃成灰烬誓不罢休。
这样的性情行事,完全不能用聪明或者愚蠢来形容,就是一种生命中本能的兽性,甚至他对于七星湖的坚守执着,亦是这种兽性的延伸,七星湖是他圈定的领地,如同虎豹扞卫自己的丛林。
这样的兽性,自己既喜且恨,只想替他毁掉那丛林样的囚笼,从此他倘徉的的领地,便是自己,只有自己。
出神之际,苏错刀已帮他勉强整好衣衫,拉着他起身,问道:“你此行去天机阁,与何逐空交涉得如何?”
第五十一章
越栖见回过神来,道:“何家要金江一条水路,专供天机阁货物南下,还要无漏堂的一舵弟子沿途护航……我已答允了。”
展颜笑了笑:“何大公子即日便去游说各派,将宋无叛之事分说清楚,北斗盟自然人心惶惶浮动,正道各派自然也不会出手相助,宋无叛便有补天妙手,亦是挽不得狂澜,咱们便可势如破竹轻易取之。”
苏错刀静静听着,漫步而行,不作任何言语。
越栖见心念一动,追上他的脚步,问道:“错刀,我是不是擅作主张了?”
苏错刀摇了摇头:“北斗盟一事本就尽托于你,你决断明快又不纠结于小处,换做阿离,也不会做得比你更好。”
听他提及叶鸩离,越栖见脸色稍变,却笑道:“南人操舟,北人车马,七星湖与何家多些交情并不坏,何家与飞雨牧场世代姻亲,往后咱们的诸多生意倒是可以借助何家直通北地,水陆两道得以接上,岂不是好?暂且让他一条水路,换得日后两家合作,互相庇护,一举两得。”
苏错刀道:“这般货殖经营之道,阿离也甚精通,他从小识字不多,看账算账核账却是一点就通,从无差错。待他出关,你们倒是可以切磋一二。”
略一思忖,问道:“攻打北斗盟的日子定下了么?”
越栖见道:“若无意外,定于中秋满月之夜。”
苏错刀算了算行程,道:“如此最多再有一个月,你们就得出宫北上调动人手。”
越栖见奇道:“你们?谁还会与我同行?”
苏错刀有些心不在焉,随口道:“阿离也要去的。”
低着头沉吟片刻,突然含笑道:“咱们提前过中秋……南疆有种野生的独鸡枞,鲜于雉膏腴比雀腹,混着火腿做成月饼,滋味着实非比寻常,你尝尝可好?”
越栖见只觉断指处阴冷的一阵隐痛,眼神漠然:“好。”
苏错刀绝不是重视四时八节之人,至于独鸡枞火腿月饼……越栖见不用去想,便知与叶鸩离有关,鸡枞本已难得,独鸡枞更是珍中之稀,且采后不得过夜,否则无香无味,叶鸩离自幼得娇惯最多,口味刁钻到爱吃这味独鸡枞大有可能。
何况中秋……中秋本是七星湖叶总管的生辰。
苏错刀的木屐行走在虎皮石的小径上,声音轻而脆生,越栖见听在耳朵里,却陡生寂寞之感,一时有种人虽在眼前,自己却被排离在外的失措无力,再怎么魂梦相牵,灵犀互通,终究及不上咫尺相守,日久天长。
苏错刀提着一盒六只月饼,进得山腹中,曲折往下至黑水湖底,刚到优钵书阁石门外,不知为何只一阵心悸。
比平日更快的打开锁,书阁内寂静无声亦无一丝光亮,不由得不安愈盛。
穿过数屋书墙,展开身法,悄无声息入得那小小的石屋中,目光一顾盼,尚未出声,墙角处一条人影已鬼魅般扑击而上。
这一击迅若奔雷,挟怒涛爆发之势,异常的凶戾阴毒,一股掌风擦过脸颊,被火舌舔过也似裂肤生疼。
苏错刀瞳孔微缩,一掌抵出,廿八星经的真气随之一冲,倏然飘至斜角,将手中月饼轻轻放下,低喝道:“阿离!”
叶鸩离一击无功,厉啸一声,手臂暴长而出,如一只淬毒玉钩,鬼气森森的死缠不放,周身杀意无与伦比的暴烈恣睢,真息轰然鼓涨,黑石墙壁都几乎要被炸开。
如此可怕的真气,令人头皮发麻。
苏错刀面无表情,身如一叶扁舟,随掌风而动,避锐寻隙,只守不攻,黑暗中双目濯然静冷,瞧得清清楚楚,但见叶鸩离黑发散乱,发梢隐透暗红色泽,掌缘亦有一层血色暗光,一掌拍出,血光犹如活物,稍稍吞吐而涨,化作血红色的薄薄雾气,与空气一触,蛇吐信也似咝咝有声。
“天魔大法?以血为引?叶鸩离,你居然敢!”
苏错刀不再躲闪,事实上也躲闪不及,叶鸩离此刻身法匪夷所思,速度超绝如神,完全不逊于自己。
当下一掌迎上,血色雾障如一匹丝绸被徒手撕裂,空气缓缓让道,苏错刀的手掌便从这条通道直插而入,啪的一声,粘住叶鸩离的掌心。
两股真气无可避让的正锋相撞,硬碰一记。
叶鸩离清澈的秋水眼一片血色氤氲,所有精气血液都被天魔血引淬炼煮沸,淋漓尽致的轰然释放,饶是以苏错刀廿八星经的成就,亦身不由己直退三步。
苏错刀收掌转势,五指柔若无骨,摸一块水豆腐也似,再次触上叶鸩离的掌心,十成劲力猛吐,掌力所及,隐隐透出淡淡的白金光辉。
一时之间,血雾白光交错扭曲,爆裂的气音、掌风绞在一处的震鸣,如有实质在斗室内穿梭激荡,愈拔愈高,叶鸩离粗重的喘息随之愈发错乱而不可持久。
拆得十来招,苏错刀见叶鸩离已是强弩之末,再缠斗下去,除却天魔解体这等玉石俱焚的招数别无他路,当即一声清喝,翻腕划出短短一道弧线,斜刺里劈下。
这一劈如洪水压境时,于千里之堤上斩开一道缺口,几乎是瞬息之间,血色雾气蒸腾殆尽,只余廿八真气充斥石屋。
叶鸩离异常凄厉的一声惨呼,身子如断线风筝飞了出去。
尚未摔落地上,已被苏错刀一把搂住,先制住他体内紊乱而诡异的真气,随后一掌贴于他胸口的膻中要穴:“随我气息,游走奇经八脉……”
话音未落,叶鸩离露齿冷笑,竟完全听不到他的话也似,猛一低头,就去咬他的手。
苏错刀本就是强压怒火,见他这等心智皆失的模样,更是既怒且痛,伸指就在他颊边一弹。
叶鸩离唇齿一松,随即暴怒得啊啊大叫,眼中血色不散反聚,一张口,死死咬住了自己的舌头,满口鲜血顺着嘴角下巴直往下滴,眨眼间就淋得苏错刀的手掌一片濡湿。
苏错刀不及反应,已将自己一根手指递了过去,挤开他的舌头,硬塞在他两排牙齿间。
咯吱咯吱牙齿剐蹭骨骼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苏错刀额角冷汗沁出,却面色不变,眸光一派清明。
不久只听咔嘣一声,一节指骨被生生咬断,叶鸩离似清醒了几分,茫然松开牙齿,不知所措的抬头去看,目光如受了绝大惊吓的孩童。
苏错刀淡淡道:“阿离,是我。”
复又将手掌贴上,道:“跟着我的气机牵引,莫要抗拒抵挡。”
说罢催动真息,导引游走,叶鸩离本能的随之而行,倒暗合了无心自然之意,气脉经络中的芜杂得以梳理清洗,天魔大法的戾气亦一分分消解。
一个时辰后,苏错刀见他已无大碍,当即撒手,叶鸩离一离开怀抱支撑,登时软泥也似萎顿在地,仿佛大病一场,浑身的精力血液都已抽干燃尽,只觉疲倦欲死,连眼睫毛都抬不动,体内空荡荡如无一物。
屋角一盒月饼,早碎得满地饼渣,叶鸩离从地上拈起一小块,恍若无事,道:“独鸡枞的么?又快到中秋啦?”
直到此刻,听得他说话的声音,苏错刀才感觉到后怕,一双手都轻轻颤抖,而心中已是恨绝,杀意更险些失控而涌。
叶鸩离兀自不知死活:“生气了?我偏不喜欢什么廿八星经,你要我闭关,我宁可练天魔大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