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舌头被自己咬伤,说话含含糊糊的不清楚,又是可怜,又觉可爱。
苏错刀的反应十分奇特,颊侧两条肌肉死死绷紧,漆黑瞳孔几乎凝成细细一道竖线,嗜血而兴奋的野兽一般,紧接着却当啷一声,远远抛开须臾不离身的凤鸣刀,两掌封住自己双腿经络,使真气不得流注而入,力道便与不会武功的常人无异。
随后放心的、全力的一脚狠狠踹出,正中叶鸩离心窝,叶鸩离此刻虚弱无比,应声而倒,只疼得缩成了一团,忍不住就哭了出来:“别打我……我没错!我没错!”
苏错刀气极反笑,又是一脚飞出,他双腿即便不蕴内力,本身的力量与技巧仍在,落脚狠而凶暴,没头没脑的踹过去,叶鸩离痛彻心肺,小孩子也似满地乱滚着哭。
“你根骨绝佳,廿八星经未补完时……我都不敢催促你入门筑基,生怕毁了你的本真精元,你倒懂得自甘堕落,学这等自伤伤人的天魔大法?”
“你知不知道天魔大法根本算不得武功,而是邪术!要命的邪术!”
“你可知当年苏小缺,一身伽罗真气的底子,硬修这天魔大法,却走火入魔,整整一年避宫在外,丝毫不能动用内力?”
“你甚至敢独自偷练,连个护法都不要?你方才心智沦丧,跟头发了疯的牲畜一般无二,若不是我刚巧赶到……你……你……”
他说一句,便是一脚,暴风骤雨般尽数落在叶鸩离单薄的身上。
叶鸩离无从躲避,甚至不知道下一脚招呼的是哪处,根本没挨过这种直接的拳脚痛揍,委屈疼痛到了极点,竟然想放声大笑,笑声未出,已成了呛咳与哭泣,语无伦次:“你以为我不害怕?你就知道廿八星经!你根本不管我心里想什么……我快要恨你了!我真的要恨你了!”
苏错刀闻言一怔,霎时间,心灰意冷。
一手拎着他的衣领,正要用力提起,被咬伤的手指关节却一阵剧痛,鲜血又复流下,便干脆坐在他身边,低声叹道:“阿离……你再怎么任性,也该长大了。”
第五十二章
叶鸩离挨完打也就拉倒,没皮没脸的凑上前,在他衣襟上擦了擦眼泪鼻涕,道:“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天魔大法……我没有办法不练,我怎么敢不练?你知不知道刀都架脖子上了?你……你要是敢毁了自己,我永远都记恨你!”
说到后来,又气又急,神色激动目露异光,嘴直往下撇,跟个下弦月似的,眼看着又要哭。
苏错刀没奈何,道:“罢了,我不再逼迫你,往后你爱学什么就学什么,只天魔大法绝不可再私下偷练……”
看叶鸩离手里攥着几块饼渣,既舍不得丢了,搁嘴里又嫌脏,一副愁肠百结欲说还休的模样,不禁微笑,道:“今年中秋你得去辰州北斗盟,我提前给你做生辰,好么?”
叶鸩离眼睛一亮,他半边脸颊刚挨过一脚,肿得高高的发青作紫,嘴边又有血迹殷然,脸上一塌糊涂的狼藉,但一笑之下,只觉动人心弦:“好啊好啊,还只是咱们俩……”
眼珠转了转,兴致盎然:“不要在精舍里,去四峰里最远的西一峰,那峰头的所有山洞,咱们小时候都摸得熟了,也只有咱们俩人知道……”
他又说又笑,声音里仿佛透着年幼时同游山道中,满眼满身木叶的清香。
苏错刀有些出神,心道,阿离还是个孩子呢,我把他打成这样,他连记仇都不会,可怎么办?
中秋前,越栖见与叶鸩离出七星湖,携斩经所数十高手,十八天馋君暗中随行,孔雀也因此役被越栖见从淫奴恢复为天馋君身份,却光明正大的带在身边。
叶鸩离按辔徐行,他生辰过得开心痛快,连与越栖见同行,也觉得秋气高爽,心境如碧霄。
只是看到孔雀前前后后的伺候着越栖见,着实一副既轻浮且癫狂的下贱模样,便从行囊里取出蛇罐,挑了两条扔下去,笑道:“小妹子,这些时日你吃得饱,赶路匆忙却也不能让你挨饿,这两只小宝贝,你就一前一后放进去解解馋罢。”
孔雀数月来受尽折辱摧残,人已憔悴得跟片凋零的枯叶也似,听得这话不禁浑身乱颤,呆呆怔立着,眼泪大颗大颗的滚落。
叶鸩离修长的眉拧起,不悦道:“眼睛里出水算什么?省着些给你两位夫君润润才是道理。”
孔雀深知叶鸩离一向的手腕,不听话只会比蛇钻穴更惨,当下咬了咬牙,双膝跪倒,伸手就去捉蛇。
越栖见脱口道:“住手!”
看那两条蛇蠕蠕而动,一条银白一条碧绿,色泽华丽美艳,却跟叶鸩离一样让人恶心生惧。
“叶总管,你要是喜欢这两位,你自用,孔雀不喜欢。”
孔雀死里逃生,猛的抬起头来,大眼睛里波光粼粼,既有感激钦慕,却更藏着一抹极深极复杂的痛色。
叶鸩离微微偏着头,端详着越栖见白皙柔和的面容:“屎壳郎成了药丸子,越公子这就……硬起来了?”
越栖见淡淡道:“属下身为天馋君首座,又主管此次北斗盟一行,叶总管要罚属下的人,总得有个理由。”
叶鸩离不屑道:“孔雀算个什么东西?没理由本座就动不得么?”
越栖见神色平静,道:“那么……要动孔雀,就先动我。”
叶鸩离对这个提议深为动心,却也知道眼下动不了越栖见,只得暗暗咽下一口醋血:“错刀还没玩腻你,何况本座对你这等粗陋货色……一点儿胃口也提不起来。”
越栖见根本不在意他说话难听,只柔声对孔雀说道:“起来罢。”
叶鸩离一口气卡在喉咙口,不上不下的吞咽不得,跳下马来,一手挑起孔雀的下巴,轻声道:“孔雀……好一个下贱胚子,本座最恨叛徒,知道么?”
“你未犯错时,是横笛的左右手,是天馋君副使,对你本座可曾有过半分为难?七星湖可曾有过半分薄待?你要学医,任由你在医舍拜楚绿腰为师,你没见识迷上了越栖见,早早把他废了养作小猫小狗,岂不是好?现如今……现如今你好歹想想七星湖罢,千万莫要一错再错,你天生男女两套玩意儿,离了七星湖,谁不把你当妖怪?蠢货!”
教训完了,飞身上马,自顾扬鞭而去。
越栖见亲手扶起孔雀,双目如水,温热的在他身上流过,道:“你不是什么妖怪……我会一直护着你。”
孔雀却低着头,身子瑟缩得更厉害。
抵达辰州当日,越栖见依次见过并调动各堂各舵人手,仔细耳提面命一番,何路何时出击,彼此接应配合诸事。
叶鸩离静坐一旁,凝神倾听,偶尔出言相询,心中愈发警惕而沉重。
越栖见行事,步步稳固环环相扣,疏密得当从容不迫,此行攻打北斗盟,可谓未战而胜局已定,自己竟然瞧不出他的半分破绽,而如此游刃有余的手段有朝一日用到七星湖身上,又该是何等可惊可怖的劲敌?何况还是肘腋心腹之患?
苏错刀当真是捉了只毒蝎子搁自己心窝里。
一切料理妥当,越栖见拿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茶,手指纤长优美,指尖透着淡淡的粉色,整个人容光焕发得像一颗刚开蚌的珠子。
注意到叶鸩离的目光,越栖见微侧过身,在他耳边低声笑了笑,道:“叶鸩离,练什么天魔大法……都不管用的。”
满月之夜,清光冰轮匝地,正该是溅血之时。
而其后江湖十数年的风起云涌,皆从此刻起,从越栖见伸手,轻轻抹掉北斗盟这一派起。
巨大的洪流在十年沉默后,迅速却有序的席卷而过,所到之处,便是一记巨灵之掌,将无数大小门派连根拔起,碾压粉碎。
整个江湖如一块正徐徐落地的玉璧,看得见的分崩离析支离破碎,越栖见如站高处,手捧长卷,朱砂笔一点点涂过去,满目鲜红。
所有契机与力量,在这个温雅如水墨的男子的指掌下,巧妙的,细致入微的盘根错节牵连构建,浩浩汤汤,泥沙俱下。
叶鸩离睫毛略略垂着,心念电转,越栖见既已明明白白告知自己他要毁了七星湖,想来不会撒谎,但七星湖也是他手中最合用的刀,暂且不至于有动乱之险,可此人心机如渊,再拖下去只会越来越糟,对付他还需尽快下手才好,而他这般行事,却不知到底为了什么,自己竟是想破了脑袋也猜不透,需知知其所求,方能制其于要害……
越栖见屈指敲了敲桌面:“叶总管,不必多想,现在你根本不用忧心七星湖,但你的华却邪……你还要他么?”
叶鸩离眉梢扬了扬:“要啊,这么把好剑,本座不要,岂不便宜了越公子?”
越栖见微微一笑:“我只要错刀就够了。”
“往南二十里,城郊百子沟,斩经所的霜降及千叶分舵的十八人已将他和林子城等困住……叶总管若有心,华却邪便是你的掌中之物。”
叶鸩离不急不恼,道:“本座谢过越公子。”
越栖见深深看他一眼,道:“好说。”
他离了苏错刀,倒颇为沉得住气,难怪小小年纪便能统领内堂,起初的措手不及之后,行事虽仍偏于阴损刻毒,却也有几分不凡的章法气度。
看着他身影一闪即飘然出门,越栖见抚摸着自己的断指处,思忖半晌,吹熄了灯火,去赴一个期待已久的约。
华却邪浑身浴血,右臂亦被霜降的合欢轮划伤,一时剑交左手,却将重伤的林子城护在身侧,背一堵石墙而立,低声道:“勿要擅动真气!”
林子城呼吸急乱,竭力使出一剑,却当即喷出一口血:“不成……杨世兄已被妖人所害,怎能让你一人……啊……”
话音未落,又被一刀扫中左腿,登时站立不定,往侧便倒。
华却邪只一臂堪用,便弃剑相扶,也万万来不及,眼看他这一倒,便是大踏步迈入阎王爷的怀抱了,登时悲呼一声:“子城!”
孰料寒光闪烁,诸般兵刃却凝而不动。
霜降朗声道:“越首座吩咐,咱们并非邪派,更不是滥杀之徒,若诸位就此退出北斗盟,不再与七星湖为难,一概不究。”
林子城失血过多,已堪堪将晕,却愤然大笑,道:“杨泰的尸首还在那儿……眼睛还未闭上,你怎敢说你们不曾滥杀无辜?”
霜降冷冷道:“姓杨的出手歹毒,他既敢杀我宫中之人,一命抵一命,又有什么不对?”
言罢令道:“给林少侠让一条路。”
却不提及华却邪。
华却邪剑术高明,又出自点苍剑派,最辛辣奇险不过,以少战多,早杀了两名七星湖弟子。
霜降合欢轮当啷一阵响,笑道:“华少侠,咱们再来一场?”
林子城毕竟年轻,闻得有活路,心头不禁一松,再加上近日来关于宋无叛的流言甚嚣尘上,多少也起了几分疑心不甘。
但他与华却邪情分却是胜过手足同胞,当下一股血气上涌,颤声道:“林子城不为北斗盟死,却要与华大哥同生共死!”
华却邪眼眶一热,却毫不迟疑,抬脚轻挑,将他远远踢出战圈,厉声道:“去!”
横剑当胸,自有一种万夫睥睨的风采:“赐招罢!”
霜降目中微露欣赏之色,温言道:“华少侠大好人才,非要淹在北斗盟这滩死水里么?或者……降了七星湖,如何?”
华却邪微微一怔,随即摇头:“北斗盟即便是死水,七星湖也并非莲华净土。”
傲然一笑:“到得这般境地,再乞怜求生,更非我所愿。”
霜降叹了口气:“华少侠这般固执,在下只得……”
话未说完,只听一个清澈透亮的声音遥遥传来:“华却邪是本座的。”
第五十三章
华却邪遽然一惊,猛抬起头来,心头酸楚、狂喜、苦涩、火热,不一而足,竟做了个五味调和活血散瘀,只觉临死之际,能再看来人一眼,也是不负此生。
不过区区数面,更有正邪之分,但在这一刻却幡然醒悟,原来那夜细雨敲窗,春衫轻软,早已植根心底深处,自己对叶鸩离,早已情根深种无可救药。
叶鸩离衣袂翻飞,轻飘飘双足落地:“邪兄……”
笑吟吟的指了指他一身鲜血:“邪兄这会儿洞房大喜么?今晚见红,明年开春便有娃娃抱,双喜临门,真是可喜可贺。”
他喜字连篇,华却邪气得鼻子都歪了,险些就晕过去,踉跄两步,靠着墙不停喘气。
霜降掰着手指算了三遍,那娃娃——也不知谁的娃娃,开春只有六七个月,怎么生得出来?但自忖没有苍横笛堂主的面子,便缄口不敢提醒叶总管,只领着众人纷纷行礼:“微末小事,竟劳烦总管亲临,属下该死。”
叶鸩离挥了挥手:“你们做得不错,回去交差罢,邪兄留给本座就是。”
得蒙一赞,霜降登时目现喜色,心知一百个华却邪也不是自家总管的对手,忙依言而去,走时生怕那半死的林子城碍眼,大发慈悲的将他挪到十丈之外,又丢下一瓶金创药。
一时人皆散尽,一轮好月如冰如银,华却邪定睛看去,见叶鸩离一如初遇时的白衣胜雪,与那满月清光辉映到了一处,黑发玉颜,不似尘世中人。
而心中盘旋已久的一句话,只怕亵渎了他,怎么也问不出口了。
叶鸩离绕着他走得几步,却冷笑道:“狗肚子里装不了二两香油,不让你问,你大概会憋死吧?华少侠,有话还请直说。”
华却邪一错牙龈,道:“宋盟主的……那些事,是真的还是你们刻意污蔑?”
叶鸩离道:“是真。此番七星湖如此阵仗,亦是白道其余六席暗准了的,否则依我们这样的循规蹈矩,哪敢对北斗盟下手?”
华却邪素来信他,心中深感羞耻,连剑都握不住,颓然道:“也是,宋……无叛的作为连何家都看不过眼,这么多年天机阁还是头一回插手江湖事,再说何大公子岂是虚言妄语之人?”
叶鸩离眼睫一颤,莫名其妙已入了神。
何大公子四字听入耳中,本是有缘有故有首尾的理所寻常,但华却邪无意一提及,不知为何却如风乍起于湖,水面不惊而涟漪已动,又像是一条蛇游进草丛,却留下了一线微湿发亮的痕迹。
天机阁……何逐空。
叶鸩离有些不敢想下去。
华却邪以剑撑地,低叹道:“我本以为点苍剑派暮气沉沉,宋无叛行事刚正侠义襟怀,又肯为江湖正道慨然而战,故投身北斗盟,却不料……不料他竟是这等卑劣之徒。”
叶鸩离心不在焉,随口道:“宋无叛或许只是不拘小节罢了。”
华却邪额角青筋直绽,怒道:“忘恩弑师、残害长辈、欺瞒同门,这桩桩件件无一是小节!持心不正,又何以处事光明?”
叶鸩离半是安抚半是试探,道:“好,好,你最光明了……嗯,我家里最近缺灯盏,你要不要跟我回七星湖?”
华却邪正色道:“七星湖就不要为门人弟子计?不会为门派传承谋?为了保住在江湖的一席之位,难免亦有顾忌掣肘……我还是当个无门无派的孤魂野鬼,独身仗剑漂泊江湖的好,哪怕只是锄几个豪强,扶几个妇孺,也比这样的打杀来得痛快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