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轲光阵,失传多年的上古阵法,不想现在竟还有凡人会用。”师父一边回答我一边驾云往山下飞去。
“凡人?”我呆呆反问。师父道:“此阵只对仙妖有效,于凡人却是无碍。会使出轲光的,自然只有凡人。”
“那师父——”师父淡淡安慰道:“轲光虽然厉害,却不至于伤了我。只是……”
“只是什么?”
师父却没有回答我。
我们停在了村子上空。地上,十余个玄袍道士站了围成一圈,村民在圈外围观指点。圆圈正中站了一个紫冠道士,平举长
剑,直指面前竖着的一根木桩。
我们并未隐去身形,村民抬头望天,顿时跪了一地,直呼神仙显灵。众道士亦是抬头,虽面露异色却纹丝不动,中间那个
更是仰天哈哈长笑。
我却像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听见,只能将视线一动不动地停在那人对面的木桩子上。
“只是……轲光阵,需仙妖作生祭。”师父终于告诉了我。
桩子上挂了一只红毛狐狸,闭着双目。一道彤光从它身上直冲夜空,染红月亮,照亮半边天。
便有什么东西似要从我胸口冲破而出。
出云山上的狐狸千千万万。
但我知道,那是阿彤。
11.诀别
“阿彤——!”我从来不曾料到有一天,自己会发出那么凄烈惨绝的声音。
师父的身子,微微摇晃了一下。
紫冠道士终于止了长笑,扔下手中长剑,向我二人施礼道:“二位仙君终于现身了。小道出此下策,还望仙君见谅。小道
道号绛允,乃本朝国师。”
师父拉我降到了地上,蹙眉道:“你究竟想做什么?”绛允恭声道:“皇上年事已高,听闻出云山上有仙人,特派小道求
仙问道。”
师父骂一声荒唐,冷冷道:“是何人所告?”绛允便答:“乃新科状元,出身于此村的颜大人。”
书生,竟是书生!我的脑中嗡的一声,似是断了线,无数片段涌了进来。
我救书生,替他治伤,为他求药。阿彤惊险救回的草篓,润秋辛苦采来的草药,芙霞熬夜做出的长衫,师父违背原则给他
的仙丹。
一切的一切,像闪电一般掠过。如果、如果那天我没有救他——
阿彤就不会死了。
是我害死了阿彤。
眼前是阿彤身上发出的红光,好似血雾蒙住了眼。我一步步,摇摇晃晃走到木桩前,伸出手去。
手指穿过红光,并没有任何感觉,终于抱住了阿彤。
绛允在背后惊呼:“什么!难道你是凡人?”我却懒得回头再看他一眼。
调皮的、贪吃的、懒惰的阿彤。
好骗的、胆小的、连一只鸡都不敢偷的阿彤。
探头问我是什么妖精,然后和我打得难分难解的阿彤。
挡在我的身前,大声说他是我的弟弟的阿彤。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不放心的兄长,是我不能割舍的亲人。
我便永远都来不及告诉他了。
回忆像针一样将我扎得千疮百孔,我从来不知道,心可以疼成这样。疼痛在我的身上叫嚣着,翻腾着,好像我再不将它们
发泄出去我便会马上死掉。
于是,我缓缓蹲下身子,捡起绛允的剑。
“我杀了你!”疾风如剑,绛允吓得面无血色,我却被人从背后一把抱住。
“阿莲!”我从未听过师父发出这么惊慌的声音。回过头,在师父的双目中看到自己泪流满面的倒影,手一松剑便落了下
去。
忽有天兵从天而降。来人正是无泷,伸指喊一个缚字,便有看不见的绳索将那群道士捆作了一团。无泷向师父行礼,抬起
头来面上却不无得意,“仙君现在该知道,凡人最是狡猾无情。即使受人恩惠,也会为己私欲,恩将仇报。”
师父看他双目,良久才道:“所以,这才是你们的大局?”无泷微笑拱手:“好说,不过是借题发挥。”转头却向绛允喝
道:“不凭己力,而来求仙?哼,实在是痴心妄想!”
这样的话我并不陌生。曾几何时,师父对着书生居高临下,“你身为凡人,为何不求己,偏要来求仙?”
当时我是怎样想的?是了,我在心底其实是偏向书生的——身为神仙,如何能懂得凡人的力不从心?到了最后,这个结果
竟是对我最大的嘲笑。
无泷他们布下的棋,什么山贼什么大火都是骗局,真正的目的是想要师父对这忘恩负义的世间彻底心灰意冷!
原来,无论凡人神仙,都可以若无其事地利用别人的性命来达成自己的目的,甚至还都可以理直气壮地指责对方的不是。
我和师父只不过想过安静的山居生活,与世无争,为何非要逼我们看到这样丑陋不堪的世界?
我绝望地闭上双目。绛允既已被擒,阿彤身上的红光也黯了下去。我解开木桩上的绳子,将冰凉的小狐狸抱在了怀里。
“阿莲?”师父急忙唤我。我转过身子,勉力笑了笑,“师父,我们回去吧。”
师父看着我,而后牵起我手,登上飞云。“无泷,你且告诉帝上,我不会回去的。”无泷脸色一变,终是露出气急败坏的
表情。
回到山上,我将阿彤抱到院后莲塘,静静放在地上。四周没有旁人,我抬头看师父,道:“师父,把阿彤救活吧。”
师父一愣,“阿彤魂魄已去地府,不可能再回来了。”
我摇头,“只要去地府追回来不就好了。”师父一把扶住我的肩,“阿莲你清醒一点,阿彤已经死了。”
“我知道他已经死了,”我奇怪地看着师父,“神仙不都是能起死回生的么,你为什么不愿意救他?”
师父看我许久许久,“我做不到。”他从怀中取出一面镜子,递给我看。镜子里,红毛小狐狸被绑在木桩上,凄声惨叫,
绛允的剑尖射出红光,如火焰一般将它吞噬。我看着阿彤在红光中尖叫扭曲,最后终于没了声息,狠狠将镜子砸在了地上
。
镜子毫发无损,师父将它捡起收回怀中,声音里有些倦意,“阿莲你知道的,这面镜子里发生的事都是注定的。”
“注定?”我冷冷问,“由谁来决定?”
“天,老天注定。阿莲,我纵是神仙,也无法逆天。”
我突然笑了起来,笑得眼泪出来也止不住。理智拼命喊我住嘴,但所有的怀疑忧伤悲哀愤怒却在一瞬之间爆发出来,我再
也忍不住那句话:“师父,难道你从未逆天?”
师父目不转瞬,指尖却在微微发颤,“阿莲,你在说什么?”
我其实已然后悔,但那点后悔却挣扎不过那些横冲直撞汹涌如涛的怀疑忧伤悲哀愤怒,它们从我的口中蹦出,宛如一把把
尖锐的刀。“你若不曾逆天,我从何来?那三百年,你逃离天庭,难道不就是为了造出一个新的沉碧仙君?”
师父的脸上已是毫无血色,泪水模糊视线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一种比看见阿彤尸体时更加剧烈的痛似要将我的身体活生生
撕成两半,但我已经停不下来了。“我到底是谁?和沉碧仙君到底是什么关系?师父,我是阿莲,不是沉碧啊!你造我出
来骗我身世唤我沉碧,但我不是他啊!我不能陪你赏花与你下棋同你喝酒,我不知道沉碧是以怎样的心情和你在一起,我
永远都不能告诉你沉碧死的时候为什么会露出那种表情!”
“师父,我不想被你当成别人啊。”
“师父,我喜欢你啊。”
师父,我喜欢你啊。不是师徒之间的喜欢,是那种想要永远在一起分享彼此生命的喜欢。
然后,我后退两步,转身往山下跑去。
“阿莲——”师父唤我的尾音猝然而止,我没有回头。
我也就错过了,师父那个时候到底是什么表情。
天亮的时候,蜷缩着的我从草堆里钻出来,看见润秋站在我的面前。
润秋叹口气,摸摸我的头,将一个包袱交到我的手里,微笑道:“要离家的话,总也要带好盘缠。”
“这是……”是润秋还是师父?润秋截断我的话,“是芙霞整理的。”
“谢谢。以后,师父就麻烦你了。”我想不出好的分别的话,只能这么说。润秋有些无奈,“阿莲你……”他突然止了笑
,淡淡地道:“你不该这样。”
我只能笑一笑,转过身走了。
我是一个胆小鬼,所以我只能逃走。
12.少年
我长到十六岁,从来未离开过出云山,至远也只去过山脚的村子。山下的世界于我来说,着实陌生而新奇。从前年幼之时
,也曾和阿彤相约长大后游玩人世,后来便渐渐收了玩心,不太向往山下了。
而如今,相约之人也不在了。
倒也不是完全不谙世事。师父的那面镜子,闲时我也会拿来翻看,看世间汲汲众生,看繁华都城,看各地风情。只是那时
,我从未有实感,自己是在看那些人不能改变的命运。
镜子的名字,唤作天命。
下了出云山,往东行了数日。胯下的白马,额头一个王字,当日径自跟在我的身后,吓了我一大跳。
世上哪会有额头王字的马?“你是……白觞?”我呆了半晌终于反应过来。白觞颔首,把它的鼻子伸到我的手心。
我有些高兴也有些难过,弯腰平视它湿漉漉的眼睛,“我不是沉碧仙君,你一直把我错认成旧主了吧?”白觞却没似没有
听懂,快跑几步回头来看我,像极了它当老虎时的神情。
我便再也不忍心赶它回去。
出云山实在偏僻,这几日的路程,多在山林中,鲜少经过村镇。幸好润秋给我的包袱里有足够干粮,明明是匹马的模样的
白觞也常叼些野兔山鸡的来。
那日一早,我从河边醒来。昨夜露宿在此,生的火堆已灭。白觞站在一旁,见我起身禁不住嘶声欢鸣。我失笑,就着河水
洗漱一番,和白觞一起用了些干粮。哦对了,白觞现在还是匹吃肉不吃草的马。
然后,我们便又上路了,继续向东走。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里。天大地大,并没有哪一处是我的归属。幼年时渴望山下的心情,多少包含了寻找亲生父母
的念头。现在,这个念头倒也免了。
我只是单纯想从师父那里逃出来。那夜,说了那样的话,我不知道该如何再面对他。
正恍惚想着心事,却突然听到一声大喝:“哪里走!”几乎是瞬间,周围突然跳出了十余人,将我一人一马围个正着。我
放眼望去,只见他们个个拿着兵刃,面目狰狞,绝非善类。一个头领模样的人站了出来道:“小兄弟,这里是我们绝命帮
的地头。识相的话,就给弟兄们留下点酒肉财。”
我心知遇上了强盗,手指紧张地抓住了白觞背上的鬃毛。定了定神,下意识地拢了怀中的包袱,“各位大哥,小弟初来宝
地,不懂规矩,还望各位行个方便。”
强盗们大笑起来,七嘴八舌。“大哥,你看他把那包袱护得多紧,一定有好货!”“还有还有,那匹马一看便是好马——
咦?那小子怎么没给套上缰绳?”“按我说,不如把他劫上山去!别看穿得不咋的,那张脸,啧啧,一看就是华塘镇大户
人家的公子爷。到时候打听打听,好好诈他老爷子一笔!”“可不是,这脸蛋儿,乖乖,卖了可值不少钱哪。”“先让哥
儿几个乐一乐!”……
眼见他们越说越下流,白觞不耐烦地刨了下地。我顿悟——我现在骑着的可是神仙的坐骑、如假包换的仙兽,又何所畏惧
这些强盗。当下伏了身子抱住白觞的脖子,大喊一声:“白觞,跑!”
仙兽果然就是仙兽,虽然老虎变成了马,就算不能腾云驾雾,也跑得嗖嗖飞快,一下子就把那些强盗甩在身后,有两个挡
道的倒霉蛋甚至不知被白觞的蹄子踢到了哪里。强盗们显然愣了一下,静默了片刻才响起愤怒的咆哮。
但我没料到,英明神武的仙兽白觞,迷路了。
这一路上,我没有给白觞套上缰绳,只需指个方向,接下来甚至闭目养神就可以了。方才慌不择路地一阵跑,早已分不清
东南西北。
“白觞,这里我们刚刚好像来过了……”第三根树杈上有个鸟窝,第四根树杈上有五朵紫色的花。同一幅画面,我已经看
过好几遍。
白觞的耳朵往下垂了垂,脚步愈来愈慢,似乎在告诉我它也无能为力了。“大哥!他在那儿!”结果,绕来绕去,竟然又
绕到了强盗附近。
我禁不住回头去看他们,白觞却撒腿往前跑去。啊哟一声,我从它身上摔了下来。
但我却没有触地。一条手臂伸了过来,将我一扯,往怀中一带,而后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我还没看清那人,他却突然放开我,闪身跃入了强盗群中。只听哎哟妈呀的一片,强盗们纷纷倒在地上,那人这才拍拍手
,气定神闲地回转身来看着我笑。
是个少年模样,和我差不多年纪,有着明亮的眼睛和好看的脸庞。他方才身影快得像飞,现下闲闲看我微微地笑,然后指
一指头顶大树,“我在上面已经看到你来回好几遍了。”
原来方才迷路的蠢样都落在了他的眼里。我道谢:“多谢公子搭救之恩。”少年不以为意,笑起来的时候自在飞扬,“不
谢,他们一看便不是好人。我叫薛惟春,你叫什么?”
我见那薛姓少年利落爽快的样子,顿时心生好感,“我叫莲生,你唤我阿莲便好。”少年笑道:“那你便叫我阿惟,我的
朋友都这么叫我。”
我和阿惟你一句我一句说得高兴,当下也不管那些强盗,由阿惟领了路,向林外走去。我们并肩走着,白觞跟在身后,阿
惟道:“阿莲可是华塘镇的人?”
方才强盗也提过这个地方。我摇头,阿惟奇道:“可这附近只有华塘镇一个村镇啊,难道阿莲不是这儿的人?”我道:“
的确不是,我从西面来。”阿惟看我一眼,“西面?可是出云山?”
我心中突地一跳,不知为何下意识地说了谎话:“是更西的地方,倒也途经出云山,但十分荒凉少有人烟。”阿惟便笑道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出云山风景十分的好,素有仙山之称。”
说话间,我终于跟着阿惟走出了林子。他吹一声口哨,便有一匹青花小马得得跑来,乖觉地靠在了他的身边。阿惟亲昵地
摸了摸它的鼻子,向我道:“它叫阿仁,是我打小的好伙计。”那匹青马却十分害怕白觞,不断往阿惟背后藏。
也是难怪,牲畜性灵,怕是已察觉白觞绝非同类了罢。阿惟看一看白觞,又看我道:“阿莲的马生得真真特别,额头竟然
有一王字。”我只好道:“怕是老虎投成了马胎。”白觞不满地仰了仰脑袋,阿惟哈哈大笑,翻身上马,“看来也是颇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