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生子）——由拳刁民

但这是在地球，大不了以后去领养一个地球孩子，反正肤色如何在自己看来没差。

只是自己再也没有精力，也没有勇气再去爱上一个人了。

班达·普苏躺在自己的床上，瞪着天花板发呆。他已经能够想象，五十年以后，白发苍苍的自己躺在同一个地方，与孤独为伴。

此时的他做梦也不会想到，未来根本对他的计划不屑一顾。折磨还是救赎，绝望还是温暖，都只是一念之间。

揭开这场剧变序幕的，是两天以后的中午，库·洛打来的一通电话。

“普苏，杜尔出事了。”

08

班达·普苏面罩寒霜地端坐在军用车的副驾位置上不执一词，墨绿的脸庞此刻显得更加铁青。

汽车正以极为缓慢的速度在茂密的林间穿行。积满了落叶断枝的地面高低不整，不时还有树木挡道不得不绕行，能一直朝一个方向前行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

不苟言笑的奇迹驾驶人的叙述一如既往地简单明了，寥寥几句话，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交代得清清楚楚。

普苏脸上看不到一丝表情，绷紧的身体下，攥紧的拳头掐得掌心隐隐作痛。

今天上午，奥荷城新竣工的军械库被一群陌生武装袭击，因为猝不及防，等到增援部队赶到现场时，只有陈尸现场的十多具军人的遗体。整个袭击不过十多分钟，军械库被炸得面目全非，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原本陈列其中的武器弹药究竟是化作了烟灰还是被人抢走，根本无从得知。

在军械库中负责守卫移交工作的七名建筑师不知所踪，现场没有发现他们的遗体。

这其中，就包括建筑师的伊桑·杜尔。

普苏简直连抽自己两巴掌的心都有了。

不是没有过预感，库的电话之前半小时，自己手头的警报器在一个月之内第二次尖锐地响起。但蹊跷的是，警报只响了短短几秒钟就停止了。

就好像被人故意掐断一样。

得知消息以后的第一反应，普苏不是想着要怎样营救那个不知所踪的人，而是后悔那一天晚上，那么大好的机会面前，自己没有掐死那个叫凌栩的混蛋。

还需要什么证据，用脚指头都能猜到，这件事是谁干的。

突袭军械库，抓走所有的建筑师，那群异族人在光天化日之下重创奥荷城。手段利落得令人瞠目结舌，同时也给自以为是的客人们好好地上了一课。

普苏咬牙切齿地勾勒着脑海中那张伪善的笑脸，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在酒吧的时候自己就应该把酒瓶朝那家伙头上砸下去。

自己是中了什么邪，竟然在那个时候动了恻隐之心。凌栩就是一条毒蛇，咬起人来根本不会顾及你是否曾实惠与他，薛纳这样的前车之鉴活生生地摆在眼前。

如果知道这就是施予他们恩惠获得的报答，普苏宁可当时在大楼里就闹个天翻地覆。那样至少能引起一些骚动，打乱他们的计划，让他们即使要突袭，也不是在该死的今天！

嘲笑薛纳养虎为患，如今自己何尝不是第二个薛纳。才一个转身，那群暴徒就狠狠地给了自己致命一击。

不幸中的万幸，就是那些建筑师统统是被活捉的。在这一点上，普苏和库观点出奇的一致，那就是只要给伊瑞-桑耶·杜尔开口的机会，那个家伙就不会死。

他懂得如何把握时机，把自己的劣势降到最低，博得一个谈判的机会。他兼通图尤语和地球语，和凌栩相比不落下风。如果实在到了十万火急，他还有别人没有的王牌。

尽管在脑中颠来倒去地反复安慰自己，那个人不会有事，普苏还是完全无法让自己放松下来。越想越是怒火攻心，普苏忍不住地回过头，冲着后排座位上那个昏昏欲睡的人大骂。

“你们这些该死的地球人没一个是好东西，除了恩将仇报你们还会干什么！”

“嗯？”原本睡得惬意的人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不解地望着前排那个突然冲着自己发狂的男人。

他的这个反应对于普苏来说却是火上浇油，若不是车厢狭小普苏甚至想要一脚把男人踹出去。

“卢睿！你闹够了没有！杜尔他现在失踪了！连死活都还不知道！！你好歹也跟他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天，他救过你多少次！！难道你连一点点的的关心都不会吗！！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

“普苏，冷静一点。”库头疼地提醒抓狂的友人，现在情况已经够乱的了，他们实在不需要增加一个急火攻心的疯子。

卢睿揉着眼睛，坐直了滑下去的身子，慢悠悠地打着哈欠嘟哝：“我说了我不想出来，谁让你们非拽着我出来。我又不是三头六臂，你们的激光枪都拦不住那些人，难道我会有办法？”

“你会地球语，必要的时候给我们当翻译。”库中肯地点中了真相。

“哈，那家伙自己不就会么？”一提起这个，顿时卢睿的口气就变了。

“这是他的秘密。”库好脾气地解释说，“不要最后万不得已，他不会轻易开口的。”

“凌栩会说图尤语，看来这个家伙确实没什么用，不如就现在丢他下去吧。”

沉默了一阵的普苏冷冷地插进话来。

“普苏，你别意气用事。”库的语气开始带些危险的味道了，“你我都心知肚明，虽然被凌栩带走是最有可能的，但也不排除是另外的什么人，或者是他的手下，我们必须考虑最坏的结果！”

“那也不必非要带上这个人啊，你为什么不带你的龙穆来？他受过中枢传送，当调停人显然比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卢睿好得多！”

“没错，说得很有道理。”卢睿在后座闲闲地说风凉话。

库沉默了。

“哼，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你还不是怕你的小情人有危险，才——”

“普苏，你别忘了，卢睿好歹救过杜尔一命！”库隐忍着怒火，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当时换做是你，你救得出来吗？”

就像被打了一记闷棍，普苏一下子就说不出话来了。

库叹了一口气，顺势安抚他道：“你也别埋怨自己了，你帮了凌栩说不定是好事。”

“别提那件事！”普苏恨恨地说道。

库不去理他，转而对卢睿说道：“怎样把杜尔救回来，你有什么看法？”

卢睿坐在后座上优哉游哉地晃着二郎腿，眼睛看着窗外不断划过车床的枝桠。

“那警报器究竟怎么回事？”

“响了几秒钟就中断了。”

“那就是被人抢走了？”

“不可能。”库和普苏齐声说道。

卢睿不禁哼笑：“你们对你们老大还蛮自信的。”

“别人的警报器确实有可能在发信的时候被发现，如果敌人懂得如何探测的话。”普苏飞快的说，“但是杜尔的不可能，因为他的警报器嵌在胳膊里。”

“只是几秒钟的话，敌人不可能发现的。”库若有所思地说道，“而且，我怀疑他们根本就没有探测的仪器，全靠人工搜索。”

“你凭什么这么说？”普苏嗯了一声，对这个猜测敏感地直起腰。

“因为其他建筑师的终端警报都响个不停，少则几分钟，多则半小时，才全部失去信号。”

他和普苏对视一眼，一个猜测慢慢在心中形成。

“他自己关了，很明显的事实。”卢睿漫不经心地说出了答案。

“他为什么这么做？”普苏抢着追问。

卢睿看了看皱眉沉思的库，又看看一脸急切的普苏，只觉好笑。

“如果他的警报一直响个不停，你们一定会以为他出了事，顾不得什么就冲过去，人没有救出来倒把自己赔进去了。他自动断了警报就是告诉你们他暂时是安全的，也让你们不要急着找他。这么明摆着的事实你们都看不出来？”那家伙不是最喜欢故弄玄虚么，切。

两人被卢睿一顿抢白，一下子没有什么话说。普苏犹不死心，又说：“照你的说法，难道我们就这么放着他不管？”

“库，我问你，几秒钟的信号连接，真的一点作用都没有吗？”卢睿靠在库的椅背上问驾驶员。

“也不是的，可以确定大致地域，半径50公里。”库缓缓地说，“这也是我把车开到这一带的原因。”

“哦。”卢睿的眼珠转了转，“那就停下歇歇吧，我想过不了多久，医生你手里的终端就会响了。”

似乎是为了验证卢睿的论断，在他话音落下的一分钟后，尖锐的警报声由普苏口袋里响起，划破寂静的树林。

普苏拿着终端的手微微颤抖，紧张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三个人凝神静气地听着那警报急促鸣叫，而后，如同前次一样，戛然而止。

“这次是两秒整。”卢睿歪着脑袋对驾驶员说，“库长官，缩小一下区域，把车开过去，两个小时以后我们再听指示吧。”

库·洛动作熟络地在小屏幕上敲击着，不多久就从终端调出了面积更小的有效区域。

三个人静静看着那块绿色的显示区域不住跳动的边缘线和正中红色的一点，思索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半晌以后，普苏缓缓地建议道：“我想我们还是步行比较好，这汽车的热源太明显了。”

何况这车子的挪动速度，说不定还比不上步行。

收拾必备物品的时候，卢睿被分到一把匕首。他看了看另两人后腰上的激光枪，无所谓地笑了笑。

“库长官，我想问你一件事。”

突然发话的地球人让另两位齐齐转过了头。

“你们，究竟想要干什么呢？”

09

普苏和库同时停下了动作，对视一眼。

这个问题让他们齐刷刷地竖起了全身的警惕。

卢睿确实是伊瑞-桑耶·杜尔认定的人，但这不代表他们之间能够毫无嫌隙地畅所欲言。

在这一点上，普苏和库心照不宣。卢睿既然敢这么问，就说明他绝对不是省油的灯。

普苏不着痕迹地反问：“你想说什么？”

“说起来，我应该很久以前就见过他的真面目。”卢睿兀自自言自语，“可惜那时候他正在刮胡子，我只看见他满脸泡沫了。但他的肤色的确比平时白一些。”

普苏不置可否地盯着他。

“我原本是不太清楚，为什么那家伙突然就会说地球语了。不过现在似乎明白了一些，至少我不是第一个被图尤人抓去生孩子的，怕是有人三十年前就遭受过相同待遇了吧？”卢睿拄着树枝淡淡地说着。

普苏眯了眯眼睛，眼见库·洛已经一头扎进了树丛，也不多言，只是略显烦躁地推着卢睿往前走。

库·洛手持定位器在前面开路，卢睿走在中间，剩下普苏断后，三人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穿梭在茂密林间。

走了约莫五分钟，身后那人才缓缓地出声说道：“卢睿，你是个聪明人。”

“杜尔在你面前自报姓名，本意就是不想瞒着你这些事。”

“以你的脑子，我想不用我们说，你自己也能看出些门道来。其实你心里多少有点数了，不是吗？”

卢睿敏捷地躲开头顶坠落的一团枯叶，他在三人中体格最小，林深木茂之中却最为灵动。

“不得不说班达先生的一句话抵得上我几个月的冥思苦想，事实总比想象更加出乎意料。而且，”他回头冲着医生摇摇手指，“你的朋友编造谎言的本领真是一级的差。”

分明就是你聪明过头了！普苏在心底对着那笑得没心没肺的男人大骂。遇到他之前，在图尤大星上十多年都没出过岔子；怎地一来地球，一遇到这个地球人，意外就接二连三地到来。

“那你到底是想问我们什么呢？聪明的卢睿先生？”一直在前方专心开道的军官不失时机地插话进来。

卢睿笑眯眯地说道：“我只是有点好奇，如果你们真在做那种……呵，大事，那么仅凭我想到的理由似乎还不够分量。”

普苏嘲笑道：“还以为你真的神机妙算，看来也不过如此。”

“卢睿，你不是图尤人，有些东西你感觉不到。真的告诉了你，你也不会理解的。”库转过头来说。

“这小子根本就是什么都不知道，你何必跟他白费唇舌。”

“有个孩子的母亲被关在了一座山里。孩子长大以后，找了一群帮手劈开了那座山，把他母亲救了出来。”

卢睿突兀地说道，脸上罕见地露出几分狡黠来。

前后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表情怪异地看着夹在中间的异族人。

“我不过是在说我家乡的一个传说。” 卢睿耸耸肩膀，左右一看，失笑道，“怎么，‘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了？”

“你……”普苏有些意外地看着卢睿，怔怔地说不出话。

卢睿神色淡然，眉宇间也没有多少一语中的的得色，看着库·洛说：“是你们自己三心二意不走路的，磨蹭的人可不是我哦。”

这个和杜尔一样有着白皙皮肤的地球人让普苏心里突然泛开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被勘破心事固然会有些狼狈，但更加让人耿耿于怀的却是这个地球人的敏锐直觉。

这样一回想，似乎从卢睿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有着沉甸甸的分量。

难道真的是库·洛和自己急火攻心，反而是这个地球人旁观者清吗？

另一层更微妙的心态让普苏皱起了眉毛，他劝说自己不应该往那个方向想。

伊瑞-桑耶·杜尔是自己这辈子最看重的人，这一点牢固不可撼动。

库·洛看了看表，小声催促了一句：“已经快过去一个小时了，还有半小时就能进入显示范围以内，我们脚程得快一点了。”他接着抬头看了眼天色，“好像快要下雨了。”

三个人，三样情绪，沉默中达成了一致，继续在林间披荆斩棘。

只是这次走出还不到一百米，库突然朝身后两人一摆手，卢睿微微发滞，普苏一把按住他的肩膀趴了下来。

库亦是贴地匍匐下来，伸手拔出靴子旁的匕首，凝神静气地注视着前方的丛林。

远处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渐渐地，两个深色的人影出现在三人视野里。

普苏一手压住卢睿，一手抓着微型激光枪，看着那两个人影走近，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

相比自己三人的步履维艰，那两个人对于丛林徒步显然得心应手得多，不一会就走到了三人跟前，距离最近之时，离库的藏身的蓖麻丛不到两米。

普苏看得心惊胆战，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扣着扳机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抖动着。

那两个地球人行色匆匆，一边赶路一边飞快地说着些什么，并没有发觉身旁的异样，大步踏过库的身边，又渐渐远去了。

普苏松了一口气，看到前面的库也把匕首插回了刀鞘，知道危险已过，这才松开按住卢睿后颈的手。

“疼！”卢睿白了普苏一眼，揉着脖子小声抱怨着。

普苏不搭理他，微微探出身子，眯起眼睛朝那两人看去。

两人尚未走远，远远望去只见对方浑身上下一团漆黑，就好像两团移动的泥巴。

回想两人走过身前时，并没有看到地球人的白色脸颊，普苏心思稍稍转了个弯，惊骇的同时也不禁有些佩服，下意识地就朝卢睿哼笑起来。

“你们地球人还真是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