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会杀我的,最多教训我一顿罢了。我对他而言死不足惜,但我是秦王殿下带来的人,若他在此时杀了我,让殿下情何以堪?”语毕,墨以尘继续说道:“他纵然无情,但唯有父子情,他不得不顾。”
“你刚才却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薛凌云的神色如凝冰雪,眼眸静静地注视着墨以尘的脸庞。
墨以尘顿时语塞,只得闭目不语。
薛凌云不忍苛责,轻声叹息,把墨以尘扶坐到石块上,以手指轻轻梳着他的如缎长发,晶莹的水珠沿着他那纤长的手指滑落,如断线琼珠,落溪即碎。
墨以尘神思淡定地坐在石块上,看着水中的倒映,薄唇微绽。
薛凌云动作一滞,静静地注视着那风骨神秀的侧脸,忍不住以手指钳住墨以尘的下颚,轻柔地吻上那冰凉的唇。墨以尘抬起头,含蓄地回应,眸中流转着淡淡柔情。
苍穹如墨,如轻纱般笼罩大地。近处树涛阵阵,风声轻轻,那紧紧相拥的身影渐渐淡化在夜色中。溪中流水鸣琴,清中有浓意,不饮自醉。
34.箭轨惊风
秦王的营帐内,碧茵铺地,药香弥漫,叶轻霄躺在榻上,黑发披散,双目紧闭,身上盖着罗衾。
“下午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昏倒了?”叶宗希看着躺在榻上的叶轻霄,蹙眉问道。
朱礼恭敬地答道:“回陛下,殿下自从为叶幽然大人还俗之后,身体一直很虚弱,幸得墨先生用圣珈族的秘方为殿下调理身体,才使殿下的身体渐渐好转。今天因为狩猎,殿下匆忙之间忘了喝药,才会身体不适。”
“是他?”叶宗希挑眉,心中的恼怒骤减,心思百转千回,终于放弃了教训墨以尘的念头。
心中的隐忍并非为了那个让他骤起欲望的人,而是为了这个在逆境中坚韧成长的皇儿。教训墨以尘只是小事,却容易给朝中众臣错误的暗示,以为叶轻霄失势。墙倒众人推,他的泄愤之举只怕会给叶轻霄带来无数麻烦。
他御宇数年,自认不曾负过天下,却负了最重要的三个人。
第一个是珑妃,他和珑妃俩小无猜,情意绵绵,当年尚未登基时,他曾一度失势,众人皆离他而去,只有珑妃对他不离不弃。他曾向珑妃发誓,一辈子只娶她一个女人。然而,某天珑妃卧病在床,他在王府中遇到了进王府探病的蓝妃,一时情不自禁,竟要了蓝妃,这份背叛从此使珑妃步入了痛苦的深渊。
他这辈子曾有过不少女人和男宠,但心中最重要的却永远只有这个和他一起长大、一直在背后默默支持他的人。珑妃并不是把他看作一个皇帝,而是一个男人。即使珑妃曾做过不少让他伤心的事,却只是因为爱他。他有负珑妃在先,所以无法狠心指责她。
而正因为他对珑妃的这份不忍,使他伤害了自己的两个皇儿,让他们承受丧母之痛以及孤立无援的童年。他知道叶幽然恨他,这个皇儿向来清高,若非为了叶轻霄,只怕早已浪迹天涯去了。而叶轻霄,一直在逆境中坚韧地成长,却不曾对他有过半句怨言。这份隐忍使他心疼。
珑妃和叶幽然使他内疚,但叶轻霄却让他心疼。
回过神来,看着榻上脸色苍白的叶轻霄,叹息道:“好好照顾他。”
“是,陛下。”朱礼恭敬地答道,目送那沧桑的背影消失在帐幕之中。
少顷,帐幕的锦帘再被掀开,露出叶辰夕那俊逸的脸庞,在朱礼正要行礼之时,他挥手打断,劈头就问:“听说皇兄突然昏倒了,现在情况如何?”
“回殿下,御医说没什么大碍,只需静心休养便可。”
叶辰夕眉宇一轩,唇畔扬起一抹笑意,吩咐道:“你在帐外候着,本王在这里看着他。”
“是,殿下。”朱礼行礼退下,瞬间便消失在帘幕中。
叶辰夕坐到榻沿,静静地注视着叶轻霄那俊美的脸庞,忽地说道:“皇兄,再昏迷下去就太假了。”
榻上的人闻言,缓缓睁开眼睛,笑道:“你怎知道我是装的?”
叶辰夕耸了耸肩,说道:“我才刚收到消息,说薛凌云和墨以尘遇到麻烦,你就接着昏倒了,我本就心中生疑,于是进来时仔细注意朱礼的神色,发现他极平静。你这个侍卫虽然平时与木头无异,但倘若你出了什么事,他肯定不是这种反应。”
“原来如此,我得提醒朱礼,下次再遇到这种事,要表现得悲痛些。”叶轻霄从榻上坐起来,披上外抱,唇畔泛起温和的笑意。
叶辰夕的眸里闪过一抹波澜,状似随意地问道:“很少见你为了一个人费尽心思,难道你看上墨以尘了?”
叶轻霄闻言微怔,随即淡淡地答道,“此人气度恢宏,天材英博。留着他是百姓之福。”语毕,他随手拿起旁边的瓷杯,优雅地喝水。
叶辰夕的目光落在叶轻霄那上下滑动的喉结,顿觉口干舌燥。
“你带他来狩猎,是为了羿日弓吧?听说他的箭术十分厉害,难道你不怕养虎为患?圣珈族毕竟灭在我国之手。”
叶轻霄听罢,只是含笑答道:“我们在马背上打天下,却不能在马背上治天下。只有以德服人才是长治久安之策。他是个清楚自己该做什么的人,若他对父皇有异心,只怪我看错人,我会承担一切后果。”
“你明知道我不是在担心父皇,我是为了……”
叶辰夕的话忽地顿住,望向渐渐靠过来的叶轻霄,那张如白玉雕凿的俊美脸孔越来越近,他甚至能感受到叶轻霄的呼吸,他极力忍住吻上去的冲动,屏息看着叶轻霄。
叶轻霄慢慢把叶辰夕抱住,在他耳边轻声说道:“辰夕,答应我,明天若有需要手下留情的时候……请手下留情……”
叶辰夕的心陡寒,猛然推开叶轻霄,恼怒地道:“若不能靠自己的实力取得羿日弓,何谈民族尊严?你最看重的幕僚不过如此么?”语毕,他瞪了叶轻霄一眼,甩袖而去。
叶轻霄静静地注视着他的背影,直至帐帘放了下来,把那背景隔绝在他的视线之外,他才回过神来,叹息道:“我也希望不必欠你这个人情,只是怕,冷静如以尘亦有忍不住做傻事的时候。”
翌日,晴阳万里,遍山苍翠。众官静立于看台前,由太常寺卿代陛下训话,虽然每年训话的内容都一样,无非是不捕幼兽、不采鸟卵、不杀有孕之兽、不破坏鸟巢等,众官早已耳熟能详,却没人表现得不耐烦。
墨以尘静静地站在人群中,注视着看台上的羿日弓,那神圣之物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墨以尘的心中暗起波澜,五指紧握成拳。
心中突来一阵悸动,使他下意识地转过脸,竟与薛凌云目光相撞,他的心头一震,慢慢移开视线,暗暗深呼吸一口气,使自己的脑海回复清睿空明。无论如何,他不能输。
薛凌云紧抿双唇,看着自己苍白的五指,却发现它什么也抓不住,不禁一阵落寞。
此时已训话完毕,由叶宗希射出第一箭后,狩猎正式开始。众人皆意气风发地上了马,往树林深处驰去。
叶轻霄系好飞鱼袋和走兽壶,来到墨以尘身旁,笑道:“羿日弓就在眼前,能不能取回,就看你的本事了。”
“臣必定尽力。”墨以尘恭敬地说道,系紧了箭袋,神思淡定。
叶轻霄忽地压低声音说道:“凡事勿冲动,知道么?”
“臣谨记殿下教诲。”
叶轻霄不再多说,一踏马蹬,和朱礼扬长而去。墨以尘静静地注视着叶轻霄的背影,直至那挺拔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树影之中。当他回过神来时,在场只剩下几名正在谈笑风生的武将,年轻俊逸的薛凌云在众将中显得异常耀目。
在墨以尘上了马之后,薛凌云也从人群中退了出来,骑着马慢慢向前,在墨以尘的马经过他身旁时,他忽地低声说了一句话:“祝你成功!”
墨以尘回首看了薛凌云一眼,薛凌云瞳似星夜,目光交汇之间,已胜过千言万语。墨以尘回以一笑,慢慢转过脸,策马向前,迎风而去。
秋阳山里林海茫茫,在一片萧杀之中,隐约听见金猿共啸。墨以尘没走多远便在溪边遇到一头白鹿,在他正要从飞鱼袋中取弓时,那白鹿已警觉地往树林深处逃去。
墨以尘的眉宇一扬,策马去追,无奈那白鹿敏捷,兜兜转转了几回之后便没了踪影。此时他已有些渴,听见近处溪水鸣琴,便下了马,走近青溪。
忽地,一个清亮的声音在溪边响起,十分熟悉:“本王原想把那只白狐送给母亲的,可惜被它跑了。”
墨以尘心头一震,透过叶缝望向蹲在溪边洗脸的叶辰夕,溪水流碧,倒映着他那俊逸非凡的脸庞,他的身后站着手执猎弓的薛凌云,阳光穿透叶缝照亮他的战甲,灿若骄阳。
墨以尘的呼吸一窒,蓦然忆起当天那个杀声震碎浮云的战场、族人那空洞绝望的眼神、支离破碎的身体、以及满地鲜血,隐忍多时的恨意在心头翻涌,淹没了他的理智,他不假思索地从飞鱼袋里取出猎弓,搭上长箭,瞄准了叶辰夕。
然而,就在此刻,他忽地想起了叶轻霄临别前那句意味深长的话,想起薛凌云还在叶辰夕身旁,想起看台上的羿日弓,以及一张张穷困百姓的脸孔。
一死何难?最难的是隐辱负重、一步步实现自己的理想。他曾说过,不希望再有任何民族步入圣珈族的后尘。难道,他只能走到这一步么?
他和秦王殿下有着共同的理想,希望天下丰殷,不再有百姓挨饿。
他死不足惜,但他是秦王殿下带来的,他不能连累秦王殿下,也不能连累薛凌云……
当思绪渐渐平静时,他知道,他不会再射出这一箭。他暗松一口气,正要调转箭头的方向,却有一只兔子从不远处窜了出来,他在惊惶中放开了弓弦,只听见一阵破空之音,箭轨抛光,向着叶辰夕射去。
此时叶辰夕已站了起来,当他听到破空之声时,立刻夺过薛凌云手中的弓,拨箭开弓,动作快如闪电。咻的一声,长箭射偏了墨以尘的箭,并以奔雷之势向着墨以尘的方向飞去。
因事情太突然,墨以尘已避无可避,情急之下,只能把猎弓挡在胸前,生死由天。
一声脆响之后,墨以尘被一阵猛力迫得连退数步,撞向身后的树干,顿时双手发麻,手中的猎弓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墨以尘只觉头昏目眩,五脏六腑翻腾不已,久久仍无法缓过神来。
此时,薛凌云已冲了过来,准备捉住这名大胆的刺客,然而,当他隐约看到树丛后的身影时,只觉心头一紧,加快脚步越过树丛,把墨以尘抱在怀中,仔细检查他的伤势,直至墨以尘的身上没有明显的伤口,他才暗松一口气。
墨以尘剧咳数声之后,慢慢回过神来,发现他的猎弓为他挡住了叶辰夕的那一箭,不禁暗松一口气。然而,当他明白自己的处境后,心却慢慢沉了下去。
此时,叶辰夕正双手抱胸站在他面前,一双凤眼斜斜上挑,唇边带着一抹意思不明的弧度,说道:“墨以尘先生果然箭术非凡,若本王的箭术差一点,便要成为先生的箭下亡魂了。”
墨以尘的脸色骤变,单膝下跪道:“臣追逐白鹿至此地,在张弓之时被突然跳出来的白兔惊扰,一时不慎才放了箭。臣并非要行刺殿下。请殿下明鉴。”
“先生若非已瞄准本王开弓,即使被白兔惊扰,这根箭又岂会朝着本王射来?”叶辰夕挑眉,讽刺道。
墨以尘顿时语塞,事已至此,百口莫辩,他只得说道:“请殿下降罪。”
“刺杀王族是死罪,你知道么?”叶辰夕看着墨以尘,目光沉凝。
薛凌云闻言,脸色骤变,着急地叫道:“殿下……”
“薛凌云,你莫要为他求情。本王自有定夺。”叶辰夕厉言打断了薛凌云的话,把目光转向墨以尘。
墨以尘虽然心中狂澜不已,但双眸却静如止水,语气平静:“臣知道,此乃臣疏忽所至,与旁人无关,请殿下莫要诛连无辜。”
叶辰夕静静地注视着墨以尘,忽地想起叶轻霄昨晚跟他说的话。
“辰夕,答应我,明天若有需要手下留情的时候……请手下留情……”
原来如此……
手下留情,竟是这个意思。
35.刺杀
当明白了叶轻霄的意思之后,叶辰夕的心中顿时升起一阵委屈及愤怒。自己与他是至亲的兄弟,但叶轻霄明知道墨以尘要杀他,却不护着他,反而要他放过墨以尘。
自己曾与他朝夕相伴,待他用情至深,难道换来的竟是这样的结果?
叶辰夕满腔怒意无处发泄,此刻只想揪着叶轻霄的领口质问他,于是冷冷看了墨以尘一眼,说道:“既然皇兄让本王手下留情,本王便给他一个面子,这次的事就当没发生过,你好自为之。”
语毕,他转身走到树下,解开马栓,飞身上马,扬长而去。
墨以尘站了起来,拍掉身上的灰尘,抬首望向薛凌云,却迎上一双明澈冰寒的眼眸。他的心一窒,沉默不语。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刺杀王族,那是死罪。”薛凌云厉声说道。
墨以尘只觉一阵寒意从后背直窜上来,蔓延至心底,他的唇畔泛起一抹苦笑,问道:“连你也以为我要刺杀他?”
“我想不出更合理的答案。”薛凌云别过脸,阳光从叶缝轻洒而下,却无法融化他眸中那若隐若现的冰寒。
“虽然我曾这么想过,但最终却放弃了。因为我不想连累你和秦王殿下、因为我还有理想。”墨以尘缓缓垂下眼帘,遮住眸中的失望:“我和你一起长大,你了解我至深,就凭这份相知,难道还不值得你信任么?”
“以尘,我也想相信你。”薛凌云轻声叹息:“可是眼见为凭。”
“好一句眼见为凭。”墨以尘悲凉一笑:“我虽然知道你变了,却没想到我们之间的信任会消失得这么快。”
薛凌云蹙起双眉,抓住墨以尘的手肘,正欲说话,却被墨以尘甩开。
“既然不相信我,何必多说。”
语毕,墨以尘转身来到马旁,执起马缰,俐落地上马,疾驰而去。
薛凌云静静地注视着那在青翠掩映中的背影,烟尘散尽,迹影渐杳。这一方天地,独剩他一人,寂寞无人见。
在刚才生死一线的时刻,墨以尘已见识过叶辰夕的箭术,虽然圣珈族最擅骑射,但他毕竟在京多年,哪及得上在战场上掠剑惊风的叶辰夕?
想赢叶辰夕,实在有点勉强。墨以尘沉思片刻,忽地双眸一亮,唇畔泛起一抹笑意,下了马,拴在树旁,从腰间拿出一管玉箫,凑到唇边吹奏起来。
箫声如漫天飞絮,在山林间清逸遐畅,墨以尘静立于树下,眼帘半垂,黑发飘扬,翩然如玉山将倾。
此时,奇迹发生了,一头鹿循声而来,停在墨以尘前面数十丈处,仔细聆听箫声。渐渐,有更多鹿循声而来,在他身边徘徊着不愿离去。
墨以尘沐浴在细碎的阳光下,他的表情淡然,风骨神秀,连闻声而来的叶宗希都不忍打扰这宁静的画面,只是静立于树丛后,感叹道:“君子如玉,大概就是指这样的人吧?”
少顷,箫声渐止,墨以尘睁开双眸,看着围绕在他身旁的鹿,星眸澄清似镜。这一曲草原颂是圣珈族代代相传的曲子,若能在吹奏的时候进入忘我境界,便可引鹿。自古至今,能达到此境界的人却寥寥可数。
他原本可以张弓搭箭,但面对满目徘徊着不愿离去的鹿,他那原本急于求胜的心却渐渐平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