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幽然来到他们面前,关切地向叶轻霄问道“殿下,您可有不适?”
叶轻霄此时失血过多,只觉头昏目眩、全身无力,却仍尽力扯出一抹温和的笑意,答道:“我没事,回府歇一会就好。”
叶宗希走到叶幽然面前,原本威严的脸上带着帘有的慈祥笑容。此刻的他并非一国之主,而是一名对儿子心怀愧疚的父亲。
“从这一刻开始,你已浴血重生,不再是我国的国师了。”
“谢谢陛下!”叶幽然淡淡一笑,带着一贯的冷淡和疏离。叶宗希微怔,随即双眸黯淡下来。
叶幽然此时已衣衫尽赤,浑身血腥味,他压抑着心中的万千思绪,望向刚为叶轻霄包扎完毕的叶辰夕,说道:“康王殿下,谢谢您。”
“不必谢,这是我应该的。我们毕竟是兄弟。”叶辰夕的手腕已被鲜血染红,触目惊心。
叶轻霄蹙眉说道:“还磨蹭什么?快点包扎伤口。”
叶辰夕不方便给自己包扎,磨了许久都毫无进展,叶幽然终于看不过去,抓住他的手腕,以锦帕为他拭去血迹,并俐落地洒上药粉,再以纱布为他包扎好。
日光射入,映亮了兄弟三人有几分相似的脸庞,皆俊逸非凡。
叶宗希深深望了他们一眼,与何伊无声离去。
包扎完毕,三兄弟缓缓步下天坛,狂风袭来,他们衣袂飞扬,突然有一种地动山摇的错觉。
叶辰夕小心地扶着叶轻霄沿阶而下,三人皆沉默不语。在天坛下守候的朱礼见状,立刻上前扶住叶轻霄,并为他披上狐裘,问道:“殿下,现在回府么?”
叶轻霄的脸色十分苍白,眉宇间盈满疲惫,点头答道:“本王累了,回府吧!”
此时,叶辰夕的贴身护卫苏世卿也迎了上来,恭敬地向他们三兄弟行礼,然后守护在叶辰夕身旁。
马车已在定天门外等候,他们三兄弟走出定天门,对看一眼,便各自上了马车。朱礼为叶轻霄铺好暖毡,行礼退下,就在他放下锦帘的时候,车厢内隐隐约约传来说话声,他仔细倾听,却只听到后面那句。
“虽在帝王家,却还是有兄弟情的。”
他全身一震,不禁转目望向叶幽然和叶辰夕,叶幽然已上了马车,而叶辰夕却等到叶轻霄的身影消失在锦帘之后,才转身上马车。
这三个人,原本都是无双风华之人,却因世间万变而各走各路。生在帝王家,至高至远的是皇权,至亲至疏的皆是兄弟情,虽锦衣玉食,但那高处不胜寒的寂寞,又有几人能懂?
33.宁为玉碎
秦王府的竹影阁里琴声淙淙,佳韵如行云流水般倾泻而出。狂风袭来,吹散抚琴之人的长发,那宛如朱玉的脸庞半遮在秀发中,丰华入目。
此曲名叫破阵曲,乃东越国的高皇帝所创。开国之初,边疆未靖,常有外敌入侵。靖安十年,敌军倾剿而出,气焰煊赫。高皇帝御驾亲征,在河东平原与敌军大战,战场上号角嘹亮,万马嘶鸣,一片萧杀。酣战之时,忽地起了一阵狂风,把东越军的旗帜折断,东越军顿时士气低落,眼看就要溃败,高皇帝却突然拿出挂在腰间的玉箫,为士兵吹奏一曲,箫声与鼓声相融,在杀喊声中忽隐忽现,崩腾郁烈。士兵们知道高皇帝为他们吹奏曲子,十分感动,个个奋不顾死,力挽危局。
凯旋之时,士兵们哼着这首曲子进城,声震云霄,此曲便流传到民间,成为东越国的希望之曲。纵观东越国的历史,在战场或宫变中凭此曲挽回危局的竟有七次之多,不禁让人惊叹。
每当墨以尘弹这首曲子之时,秦王府的奴仆总是侧耳细听,心中纵有烦扰亦顿时化作云烟。此时琴声清新绵邈,响溢殿庭,有绕梁三日之妙,然而当他弹到曲子的高潮部分时,却琴弦乍断,发出一声闷响。
墨以尘抬头望向惊惶地站在门外的奴仆,含笑问道:“有什么事?”
语毕,他看见那奴仆的手里捧着一盆亡灯花,不禁心头一震,问道:“这是谁送过来的?”
那奴仆恭敬地把花盆放到墨以尘面前,答道:“回墨先生,这是薛凌云大人送过来的。”
语毕,那奴仆缓缓退下,墨以尘怔怔地注视着那青翠的叶子,忆起那一年的上元节,他曾和薛凌云说过的话。
“这是我族的亡灯花,别的花一到冬季便要枯萎,唯有此花不畏严寒,在冬季盛开。不过,这种花只有种植在科尔什的土地上才能生存。”
不畏严寒,冬季盛开……
他闭上双目,轻声低喃道:“凌云,你希望我像此花般,即使面对严冬也要挣扎求存么?若你知道我已作出选择,可会恨我?”
思索至此,他忽地起身,冲出竹影阁,寻找一直深藏心怀的那抹孤傲身影,走过许多亭台楼榭,终于在一片竹林下寻到正要离去的薛凌云。
“凌云……”墨以尘停在薛凌云面前,细细喘息着,额角渗满细汗。
薛凌云停住脚步,静静地注视着墨以尘,不发一言。
墨以尘以衣袖轻轻拭汗,问道:“那盆亡灯花……”
薛凌云露出温柔的笑意,眼眸里盈满真挚:“那是我亲自到科尔什去找的亡灯花。我知你思乡情切,所以让它相伴在你身旁。”
墨以尘只觉喉间一阵热流,竟说不出话来。少顷,他才低声说道:“你可知道,我已效忠秦王殿下了……”
薛凌云心头一紧,暗暗握紧拳头,沉默不语。虽然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但当他听到墨以尘亲口说出来的时候,竟如被万刃剖心般痛楚。
墨以尘抬首注视着薛凌云的脸,星眸渐渐迷蒙:“与其让你在别人口中听到这个消息,还不如让我亲口说……因为你是我唯一不想骗的人。”
也许日后他们为了权谋而不得不欺骗对方,但至少在这一刻,他想向薛凌云坦白。
薛凌云静静地注视着墨以尘那张带着淡淡忧郁的脸,心中一阵痛。百转千回,最终还是走到这一步……
然而,当初自愿提出担任招降主帅的人是他,在墨以尘提出隐居避世时推开墨以尘双手的人也是他,他能怨谁?一个人最可悲的并非满腔哀怨,而是在于怨无可怨。
他的唇畔泛起一抹苦笑:“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
墨以尘悲凉一笑,瞑目不语。
薛凌云轻声叹息,转身离去,那悲凄愁懑渐渐消失在摇曳的竹影之中。
在春暖花开之际,迎来了东越国的狩猎节,所有正三品或以上的武将都必须陪同叶宗希出猎。按照惯例,皇族可以带两名随从。以前叶轻霄必定带两名近卫陪同,但今年,叶轻霄却决定带朱礼和墨以尘出猎。
虽然圣珈族最擅骑射,但墨以尘毕竟只是叶轻霄的幕僚,叶轻霄竟对他宠爱至此,不禁让人遐想。
当时有很多人不明白叶轻霄的用意,众说纷坛。然而薛凌云和叶辰夕却一笑置之,因为他们知道,今年狩猎节一旦夺冠,便能得到圣珈族的圣物羿日弓。
只有亲手取回羿日弓,才能保住圣珈族的尊严,所以墨以尘不能假手于人,只能亲手来取。这就是叶轻霄的用意。
狩猎节当天,叶宗希身穿方领龙纹对襟无袖罩甲,在仪仗队、禁军和大臣的陪同下浩浩荡荡地向秋阳上出发。
到了下午,他们终于到达秋阳山,叶宗希下令扎营,自己先带几名近臣去猎一回,其他随行人员可以自行休息。于是,剩下的人在营幕前玩击球射柏的游戏,笑语声喧。
叶轻霄因为重伤初愈,没有陪同叶宗希去打猎。今天云淡风和,他决定外出散步,刚出了营幕,正好遇到墨以尘,他们便沿着营幕前的清溪步行。
正在射球的薛凌云看见他们渐渐远去的身影,不禁心中郁闷,猛然把球踢出,撞向不远处的柏树,顿时枝叶摇曳,繁叶飘散。众人高声喝彩,他却有苦自知。
春鸟喧喧,落花成片,叶轻霄的唇畔带着温和淡雅的笑意,踏着乱琼碎石慢慢前行,墨以尘和朱礼跟在身后,夕阳从叶缝中射入,映亮了他们的衣裳,风华入目。
“以尘,你对夺冠可有信心?”叶轻霄转过脸来,含笑问道。
墨以尘一张俊美的脸沉浸在夕阳中,双眸宛如宝石,恭敬地答道:“朝中高手众多,要夺冠不易,不过臣会全力以赴。”
叶轻霄闻言,眉宇间仍旧带着温和的笑意,说道:“本王听说薛凌云最擅箭术,只怕他会成为你的劲敌。”
“臣的骑射乃薛凌云所教,若输给此人,臣心服口服。”墨以尘望向两岸的黄菊,唇畔含笑,声如泉溅溪石。
叶轻霄但笑不语,事到如今,那个人不输也得输,而且心甘情愿。
不过,拥有武柄之称的叶辰夕却是绝不会退让的。叶辰夕并非只擅长打仗,他的骑射在东越鲜有对手。墨以尘虽然箭术了得,但要在群雄中夺冠却非易事。
想到这里,他又说道:“你的对手除了薛凌云之外,还有辰夕。在箭术方面,他可称东越第一人,当年他曾数次在阵中射杀敌将,箭无虚发。”
听到叶辰夕的名字,墨以尘那原本淡然的眼眸瞬间掠过一丝杀气,虽然他很快便掩饰过去,但仍逃不过叶轻霄的眼睛。
叶轻霄心头一惊,随即问道:“以尘,你是不是仍在恨辰夕?”
墨以尘知道瞒不过叶轻霄,于是抬头对上他的目光,冷声答道:“我族因他一念而灰飞烟灭,怎能不恨?”
叶轻霄沉默片刻,说道:“不管你心中有多恨,但切记,不管在狩猎场上有多好的机会都不要出手伤他。”
墨以尘闻言心中一颤,在刚才听到叶辰夕的名字那一刹,他的心中确实生了杀念。而在狩猎场上正是最好的时机,一旦错过,机不再来。
叶轻霄看他沉默不语,知道他在心中挣扎,继续说道:“你当初留下一条命,难道只是为了找机会杀了辰夕么?别忘了,当初薛凌云在战场上以性命保住你,若你刺杀辰夕,不管成功与否,薛凌云都脱不了关系,本王亦然。”
顿了一下,叶轻霄最后说了一句:“而且,他那样的人,就算要死也不该死在狩猎场上,而是……战场上。”
不知是否错觉,墨以尘总觉得叶轻霄在说这句话时,语调带着颤声。
墨以尘那如羽扇般的眼睫毛一颤,眼眸中的杂念慢慢消失,又回复了宛如宝石般的灼灼光华,说道:“臣明白了。”
凉风激水,袅袅生凉,他们又在溪边走了一会,直至叶轻霄到了喝药的时辰,他便和朱礼先回去了。
墨以尘在溪边迎风而立,此时菊花盛放,远树含烟,景致清幽,他环顾四周,见此地偏僻,于是便坐在溪畔梳洗长发。
当薛凌云找到墨以尘时,他正用纤长的五指梳理湿发,晶莹的水滴点缀在他那素净的脸庞上,清秀绝尘。他的唇畔泛着淡淡的笑意,那绰约风姿不禁使人怦然心动。
薛凌云站在树丛后静静地看着,几度想走过去,却始终无法踏出那一步。他无法忘记,如今已不复当年,他们站在绳索的两端,各为其主,只有其中一人被绳索绊倒,这一切才会结束。
而坐在溪边的墨以尘只是静静地梳理长发,夕阳如轻纱般落在他身上,黑发光可鉴物。
忽地,一个人影倒映在溪水之中,那人气度沉凝,即使不言不语,仍然霸气迫人。
墨以尘一惊,抬首望向凛凛神威的叶宗希,立刻整装行礼:“参见陛下。”
叶宗希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墨以尘,伧促间,他的黑发尚来不及整理,正湿漉漉地披在身上,一身白衣被沾湿了大半,那洁白如晚雪的肌肤在半湿的白衣中若隐若现,惹人遐想。
那一瞬间,叶宗希突然对眼前的人升起了占有的欲望,他不动声色地说道:“起来吧!”
“谢陛下!”墨以尘慢慢站了起来,恭敬地退到一旁。刚才在平身的一刹那,他在不经意间看到了叶宗希的眼睛,那赤裸裸的欲望使他的心中暗暗警惕,心思电转,正要找借口离开,叶宗希却忽然问道:“你在沐浴?”
“回陛下,臣在梳洗头发。”墨以尘低垂着头,任由一头长发如泼墨般洒在身上。
“臣不知陛下驾临,竟在此地梳洗,扫了陛下的雅兴,请陛下恕罪。”墨以尘一鞠躬,正要乘机退场,却见叶宗希向前一步,搂住他的腰,笑道:“你不但没打扰朕的雅兴,反而增添了雅兴。”
墨以尘一惊,立刻挣脱了叶宗希的怀抱,恭敬地说道:“陛下请自重。”
叶宗希没再急于抱墨以尘,只是挑眉问道:“你想当金若衣还是白雨霜?”
墨以尘闻言,不禁一怔。叶宗希口中的那两个人是前朝名臣,金若衣乃前朝皇帝的嬖臣,因以身侍帝而得到荣货富贵。白雨霜曾位极人臣,但因相貌俊美而被皇帝看中,白雨霜性情奇烈,不愿以色侍人,毅然拒绝。事后皇帝派人送了两件东西给他,第一件是玉腰带,第二件是三尺白绫,任他选择其一。白雨霜选择了三尺白绫,留下遗书,然后悬梁自尽。一代名臣就此身死,徒留几声嗟叹。
“如果是你,你要如何选择?”叶宗希的唇畔泛起清冷的笑意,问道。
墨以尘闭上双目,轻声说道:“死亦徒然,庶无惭于后世!”
这是当年白雨霜在遗书里留下的句子,而他的选择和白雨霜一样,宁死不毁节。若他为苟活而以身侍帝,薛凌云情何以堪?他又情何以堪?
叶宗希脸色微变,正要教训眼前这个不识好歹的人,却看见一个人影冲了过来,着急地说道:“以尘,对不起,我来晚了……”
叶宗希一惊,从他进入此地开始,他的侍卫便隐身在四周暗暗保护着他,外人根本不可能闯进来,为何薛凌云可以越过他的侍卫进入此地?
“臣不知陛下在此,打扰了陛下的兴致,请陛下降罪。”薛凌云轻撩下摆,下跪请罪。
叶宗希脸色铁青地看着薛凌云,冷声说道:“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故意不知道?”
墨以尘虽不动声色,心中却暗暗着急。薛凌云的出现不在他的意料之中,事情因他而起,最糟的情况不过一死,怎可连累薛凌云?
“臣有罪,请陛下降罪。”薛凌云的表情淡然,眼眸却写满不屈。
叶宗希双眸遽眯,眉目间露出冷冽锋芒:“你们以为朕不敢?”
他们之间的气氛变得极僵,仿佛紧绷的弦,一触即发。叶宗希刻意沉默,打算以迫人的气势摧毁他们的意志,然而过了片刻,他发现那两人的眼里没有丝毫退缩,于是他的眼神更冷了几分,高喝一声:“来人!”
语声刚落,便有数个人影出现在叶宗希面前,下跪道:“臣在!”
叶宗希以冰冷扫视薛凌云和墨以尘,正要下旨,却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飞掠而来,他的双眉一凛,不悦地道:“是谁?”
“陛……陛下……”一名内侍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脸色苍白地下跪,声音颤抖:“秦王殿下忽然昏倒了……”
叶宗希闻言,脸色骤变,也顾不得教训薛凌云和墨以尘,甩袖而去,其他人立刻紧跟其后,如暴风过境般消失在山林中。
薛凌云立刻站了起来,握住墨以尘的手,问道:“你没事吧?”
墨以尘回过神来,心中仍有些后怕,不禁斥道:“你不知道刚才很危险么?若非秦王殿下相救,只怕你已经……”
“眼看他就要下旨杀你,我哪忍得住?”薛凌云紧紧扣住墨以尘的手指,隐约感觉到交握的十指微微颤抖着,却不知道颤抖的是他还是墨以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