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低头浅酌的时候,忽地喉咙一阵骚痒,剧咳起来,手中的茶杯应声而落,茶汤四溅,碎片在地面上闪烁着冷魅的光。
薛凌云见状,立刻放下手中的茶杯,轻拍墨以尘的背,心疼地问道:“很难受么?不如你进去休息吧,别再吹冷风了。”
“你也回去吧,大婚在即的人不该一直往我这里跑。”墨以尘任由薛凌云把他扶起来,轻笑道。
薛凌云轻蹙双眉,但当他对上那双如溪水般清澈的眼眸时,纵有千言万语,却已说不出口。他们两人,神交在怀,相知在心,他的心意,墨以尘又岂会不懂?
一阵寒风袭来,吹散了墨以尘的黑色长发,他伸手抓紧白披风的领口,低喃道:“好大的风……”
难道心中的不安只因为薛凌云将要成亲?抬头对上薛凌云那隐含忧郁的双眸,他的不安,终究没有说出口。
07.剑展风华
明天便是宰相之子薛凌云与苏铮小姐的成亲之日。此刻,宰相府里正张灯挂彩,忙得人仰马翻。
容光矍铄的薛棋站在堂前指挥大局,家丁们根据他的指示在堂屋中间悬挂着方形彩灯,熠熠生辉的彩灯四面分别绘着各种喜庆图案,看起来十分气派。
另一边,家丁正端来一对大红烛。薛棋见状,连忙指向香案,说道:“红烛放在那边。”
刚说完,便有家丁着急地跑过来,恭敬地向薛棋请示道:“老爷,紫韵府的马总管有急事求见少爷,但少爷正在试穿喜服,所以奴才来向老爷请示,要不要去通知少爷?”
薛棋闻言,剑眉轻蹙,说道:“马总管这个时候来,难道是殿下出了什么事?先请他进来吧!”
“是,大人。”家丁领命而去,少顷,便领着汗水淋漓的马总管过来。
马总管匆匆行礼,薛棋见他如此着急,也不寒喧,立刻问道:“马总管,凌云正在试穿喜服,此刻不宜见客。是不是殿下出了什么事?”
马总管闻言,心下一沉,却仍如实答道:“回大人,殿下中午到吏部的周大人府里赴赏诗宴,至今未归,奴才刚才差人去接殿下,却被打发了回来,奴才担心殿下出了什么事,想恳请薛公子抽空去一趟周府。”
薛棋脸色一沉,顿时左右为难。吏部的周大人是景王派的官员,素与他不和。虽然薛棋认为景王派不会这么早发难,但满朝皆知薛凌云和墨以尘是知己,若墨以尘有难,薛凌云必定不会袖手旁观。
这场赏诗宴,只怕是有心人特意安排的鸿门宴,目的是破坏薛凌云的婚事。
他绝不能让事情节外生枝。为今之计,只好暂时瞒着薛凌云,私下营救墨以尘。
薛棋主意一定,立刻一脸凝重地对马总管说:“马总管稍安勿燥,老夫立刻派两名练家子夜探周府,必定会让殿下平安归来。”
马总管闻言,眸中闪过一抹失望,却仍恭敬地说道:“那就拜托大人了。”
忽地,红影一闪,只见一件喜服被随手扔到香案上,薛凌云来不及整理身上凌乱的衣衫,着急地对薛棋喊道:“爹,孩儿先走一步,你派两个人在周府门外接应孩儿。”
薛棋心下一沉,立刻喝道:“胡闹,你明天便要大婚,岂能节外生枝。难道你还信不过为父么?你留在这里,为父保证还你一个秋毫无损的殿下。”
薛凌云此时已跑到门口,他勉强停住脚步,眉宇一扬,说道:“孩儿并非不信任爹,不过在孩儿心中,墨以尘的安危比一切重要。”
语毕,随着一声轻吒,急促的马蹄声渐渐远去,那孤傲的金色身影消失在苍茫夜色中,一切又归于寂然。
薛棋面沉如水地注视着薛凌云消失的方向,甩袖轻叹:“罢了,他若要走,谁拦得住?让他去吧!”
原本喜气洋洋的堂屋在一阵死寂过后,又再回复热闹,薛棋望着马总管尴尬离去的身影,沉稳的脸上闪过着一抹不安。
在周府的西风阁里,浓烈的酒味和胭脂香味混在一起,使人醉生梦死。一个个平时道岸貌然的君子皆在酒色中把持不住,不复朝庙之颜。
墨以尘一直保持警觉,不敢多饮,只有在别人敬酒时,他才会举杯应付,但数杯入肠之后,他竟觉得全身燥热难耐,举目扫视全场,众人皆放荡形骇,呻吟声和舞女的裂衣声清晰可闻。
墨以尘不禁一惊,立刻在人群中找到沉迷在风月中的周大人,揖手说道:“周大人,天色已晚,我还有要事在身,先告辞了。”
周大人闻言,抬头看墨以尘,双眸里盈满欲望。墨以尘心头一震,不敢多想,含笑作揖而退。
满身酒气和脂粉味的周大人忽然双眼一眯,从身后抱住墨以尘,浓烈的酒味钻进墨以尘的鼻子里,呛得他咳了起来。他惊惶地挣扎着,叫道:“周大人,请你自重。”
然而,眼前这名男子已被酒中的药力支配,双目只剩下欲望。他开始撕扯墨以尘的衣服,抚摸那充满弹性的肤肌。
墨以尘一惊,暗暗蓄力,然后以一记重拳击向周大人的腹部,趁他本能地捂着吃痛的腹部时跄踉逃开,狼狈地往门口冲去。
灯光从门口洒入,映亮了墨以尘那惊惶的脸庞,当他将要踏出门口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衣领,把他的身体往后拖,他一个跄踉,往后倒去。
忽地,一阵劲风迎面而来,然后有一只手扶住墨以尘的腰,清爽的莲花香味把他笼罩住,他那紧绷的心弦在一瞬间松弛了下来,任由汹涌的药力弥漫全身。
那是属于薛凌云的味道……让他安心的味道……
他的唇畔泛起一抹安祥的笑意,把脸埋入薛凌云的胸膛里。
薛凌云一掌打飞张牙舞爪的周大人,双眸里盈满怒焰。他不敢想像,若他没有及时赶到,墨以尘会有什么遭遇……
那一刻,他的眸中杀机乍现,一声龙吟,长剑已握在手中,萤萤如水,他冷冷地说道:“谁敢再上前一步,我就杀了谁!”
众人震慑于薛凌云的气势,不敢稍动分毫。西风阁里顿时寂静如死,只有随风摇曳的灯火在薛凌云那盛怒的脸上忽明忽灭。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口掠来,步步惊心。薛凌云一扬眉,把墨以尘搂得更紧,冷眼看着如潮水般涌进来的众护院,为首的男子面无表情地看着薛凌云,说道:“薛公子为何无故擅闯周府?”
“紫韵府派人来接墨以尘殿下回府,却被你们拦了下来,在下只好亲自来接人了。现在既然接到人,在下自然会离开。”薛凌云冷哼一声,迈步就走,却被那名男子伸手拦住。
“公子擅闯周府,岂能说走就走!”说罢,他身后的护院已拦住了门口,蓄势待发。
“大胆!周大人在酒中下药,更对墨以尘殿下心怀不轨。在下奉陛下之命保护殿下,不得已擅闯周府,如今殿下正被药力折磨,急需医治,你们却处处阻饶,有何居心?”
众护院被薛凌云的凌厉气势吓得一颤,无人敢相抗。薛凌云看了一眼怀中冷汗涔涔的墨以尘,心中又急又怜,越过众护院,如风一般飞掠而去。
出了周府,早有两名宰相府的护卫在守候,他们看见俊脸如霜的薛凌云,先是一怔,随即立刻回过神来,上前请示道:“少爷,现在回府么?”
“你们先回府,告诉爹,以尘误服媚药,我不放心,今晚必须留在紫韵府照顾他,明天一早再回府。”
两名护卫闻言,皆脸色微变,但看着薛凌云那壁立千仞的气势,知道他心意已决,只得领命而去。
薛凌云抱着墨以尘飞身上马,一踢马腹,迎风翔扬而去。
08.箭锁尘缘
紫韵府的朱漆大门前,早有数人在守候,薛凌云一下马,便立刻有人接过马缰,把他的马牵走。马总管着急地看了一眼把整张脸埋进薛凌云怀中的墨以尘,问道:“薛公子,发生了什么事?”
“他在周府误服媚药,现在药力发作了。”薛凌云边走边说,一双冰火交融的双眸扫视众奴仆:“你,快去取冰块来;你,去端水;还有你,去煮些青粥小菜,动作要快!”
语毕,那高贵的锦衣身影便如风一般消失在回廊中。
少顷,奴仆已把薛凌云吩咐的东西准备妥当,由马总管带领着来到墨以尘的卧室门前。薛凌云听到脚步声,立刻冲过去开门,把奴仆手中的物品一一接过,冷声说道:“你们退下吧,若没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
马总管担忧地看了榻中那被幔帐遮住的人一眼,立刻被薛凌云满脸寒霜地挡住视线,马总管轻咳一声,关切地说道:“薛公子,既然殿下误服了媚药,不如奴才差人去妓院请几位姑娘……”
在那明彻冰寒的目光下,纵是自认定力过人的马总管也不得不自动消声。
直至关门声响起,马总管才暗暗松了口气,伸手拭去额角上的冷汗,无奈地离去。
榻上的人轻声喘息着,冷汗沿着额角滑落,沾湿了紧蹙的双眉。薛凌云心头一紧,伸出手指去轻拂那汗湿的眉头,然后为他敷上冰袋降温。
温热的气息柔柔掠过薛凌云的耳际,使他呼吸一窒,动作缓了下来。薛凌云转目望向那张如玉瓷般的脸,目光渐渐往下移,刚换上的薄衫已被冷汗沾湿了大半,胸口的衣衫半开,露出线条优美的锁骨,无限旖旎。
薛凌云立刻移开视线,却无法忽略那若隐若现的呻吟声。他胡乱抓了一堆冰块含在嘴里,才能稍稍平复体内升腾的燥热,不禁苦笑,轻声抱怨道:“你啊,害得我好苦。”
忽地响起一阵敲门声,薛凌云不悦地蹙眉,起身开门,黑眸遽眯:“什么事?”
站在门外的是宰相府的护院左焰,他自小跟在薛凌云身边,两人感情非常深厚。但面对此刻的薛凌云,左焰却如站在针毡上,心里惴惴不安。
“少爷,老爷说你大婚在即,不宜在紫韵府过夜……他命令你立刻回府。”
薛凌云闻言,面沉如水,语气坚决:“等以尘醒了,我自然会回去。”
“少爷……”左焰正要再劝,却隐约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从卧室内传来:“水……水……”
薛凌云终于动容,着急地向左焰扔下一句“我会在拜堂前回去”,然后关上门,冲到案前倒水,再小心地扶起榻上那半梦半醒的人,慢慢把水杯凑到他唇边,看着怀中那人浅酌着杯中的水,他那凌乱的心终于平静下来,盈满柔情。
怀中的人渐渐清醒过来,抬起如玉星眸,望向薛凌云那汗水淋漓的脸庞,忍不住以衣袖为他拭擦,薛凌云放下水杯,沉浸在这份宁谧之中。少顷,他抓住墨以尘的手,轻声说道:“以后别再赴这种宴会了,想起刚才的情况,我现在仍心有余悸。”
墨以尘闻言,但笑不语。薛凌云着急地转过墨以尘的脸,说道:“以尘,我是认真的。”
“我知道。”墨以尘微微垂下头,轻声叹息:“只是,人生在世,哪能随心所欲呢?周大人是楚傲寒殿下的亲信,在朝中举足轻重,纵是鸿门宴,我也得含笑去赴。”
在他的身后,是十万族人的安危,一步行错,举族成灰。这些年来,他走得步步惊心。薛凌云又岂会真的不懂?
薛凌云沉默良久,终于轻声叹息,只是那紧握的双拳隐隐透露出他的恼怒。
墨以尘的唇畔泛起淡淡的笑意,轻声劝道:“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莫要误了明天的大婚。”
薛凌云看到墨以尘下榻,立刻拿起放在一旁的披风,轻轻披到他双肩,墨以尘不经意地抬首,对上薛凌云那温柔的目光,心中百感交集。
夜凉如水,冷月浸肌,他们并肩而行,那清逸钟华的身影在疏灯明月辉映下竟有几分沧桑。
出了大门,墨以尘拿下身上的披风,含笑为薛凌云披上:“更深露重,莫要着凉了。”
薛凌云按住墨以尘的手,轻轻摇头:“你刚才出了汗,不能吹冷风。”
“你看你,穿得这么单薄出门,若病倒了,岂不成了旭日国第一个在自己的大婚中缺席的人?”
薛凌云顿时语塞,听到墨以尘赴宴未归时,他正在试穿喜服,当时急如火烧油煎,扔了身上的喜服就冲出门,哪管衣衫是否单薄?
望向墨以尘那张在月色下影影绰绰的笑颜,欲言又止,最终只能轻叹一声,上马翔扬而去。
直至那一人一骑消失在清夜之中,墨以尘的笑容才慢慢沉淀下来,如星双眸里全是寂寥。
大婚之日,晴阳万里,祥云绕天,宰相府彩灯生辉,红烛报瑞,一片喜气洋洋。薛棋正在招呼朝中官员,即使忙得人仰马翻,却仍然容光焕发。
此时,宰相府的总管冲了进来,欢喜地喊道:“花轿来了,花轿来了!”
薛棋闻言,喜上眉梢,昂步走出大门,边走边喊:“鸣炮!奏乐!”
花轿刚停在堂屋前,立刻有下人向着花轿搬谷豆,伴娘上前掀起轿帘,小心地把新娘扶下轿,接着傧相上前赞礼。
薛凌云静静地立在轿门前,一身大红喜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宾客们笑容满脸地向他和新娘身上散纸花,漫天飞花纷纷扬扬,有好几朵落在他的脸庞,他却只感到心中苦涩。
忍不住在人群中寻找那个心心念念的人,目光百折千回,终于在某个角落发现了那个立玉修长的身影,一身白衣似雪,如丝的黑发被整齐地束了起来,端庄谦抑。他正含笑和苏府的二公子苏慕丹聊天,几片飞花停驻在他的头发和肩膀上,他却没有发觉。
忽地,苏慕丹缓缓靠近他,伸手为他拨去头发和肩膀上的纸花,宽阔的衣袖遮住了墨以尘的半张脸,只隐约可见他唇畔的微笑。
薛凌云心下一沉,酸意在胸口泛滥,正要走过去,却听见引赞的声音响起:“薛凌云公子,快请新娘进花堂。”
薛凌云回过神来,搭躬拱手延请新娘,双双走进花堂。花堂里香烟缭绕,红烛耀目,薛凌云和新娘在香案前停步,立刻有人奏乐鸣炮,新郎新娘双双下跪,点燃香火,上香,储伏,然后平身。
薛凌云越来越心不在焉,不安的感觉渐渐蔓延,却又不清楚哪里不对劲,忍不住在人群中搜索那一抹白衣的身影,只见墨以尘站在人群中观礼,唇畔泛着浅浅的笑意,当他们四目交接的那一瞬间,墨以尘的眸光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但很快便隐没在云淡风轻的笑容之中。
此时,通赞的声音在耳畔扬起,响彻整个花堂:“一拜天地!”
薛凌云和新娘正要拜天地,却有一支短箭破空而来,尖啸的声音仿佛响起了丧钟,当那冷锐的光芒消失之后,人群中响起一阵尖叫声,薛凌云心头一震,下意识地望向那个心心念念的身影,只见那流风回雪的白衣之中,血迹如花,殷然入目。
那一刻,他终于了悟何谓心胆俱裂,看着那人的身体渐渐倒下,白衣飘飞若雪,他只觉心丧若死,立刻冲过去抱住墨以尘,着急地以右手压在他血流如泉的胸口,失控地大叫道:“叫太医!快叫太医!”
乍逢此剧变,众人尽皆震惶。薛棋立刻下令搜查刺客,并焦急地在人群中找寻来贺寿的几名太医。
“凌……凌云……笔……墨……”怀中的人忍着穿心之痛,每说一个字,唇畔便溢出殷红的血。
“你不会有事的……我不会让你有事……别说话了……一定要撑住,知道么?”
柔柔烛光在那苍白如梨蕊的脸庞闪烁跳动,薛凌云的心已万念俱灰,着急地朝人群大叫道:“太医呢?太医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