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礼看了朱谋一眼,淡漠地答道:“此玉佩乃在下家传之物,自小便戴在身上。”
朱谋闻言,握着酒杯的手一抖,随即笑道:“原来如此,我隐约记得曾看过这玉佩,但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来了。”
朱礼虽然没来由地对朱谋产生了几分亲切感,却仍淡漠地答道:“我两年前跟殿下来过旭日国。”
朱谋恍然大悟,又和叶轻霄闲话了几句便离开了。
叶轻霄见楚傲寒还要再斟酒,立刻说道:“本王已不胜酒力,改天再喝,如何?”
楚傲寒听见叶轻霄的邀约,心中愉悦,放下手中的酒壶,说道:“那本王改天在府中扫席以待,你可不能失约。”
叶轻霄放下酒杯,举手投足之间满袖酒香:“一言为定。”
楚傲寒目光幽幽地望着叶轻霄,笑若初阳:“一言为定。”
两人正言笑晏晏,却见薛棋举杯往这边走来,楚傲寒的眸中闪过一丝不悦,复又转过头对叶轻霄笑道:“本王先回席了。”叶轻霄含笑点头,目送楚傲寒离去,然后为自己倒了杯酒。
薛棋看了一眼渐渐离去的楚傲寒,随即向叶轻霄举杯,笑道:“秦王殿下是否觉得我国的舞蹈太泛味?”
叶轻霄闻言,喝下杯中的美酒,反问道:“薛大人何出此言?”
“殿下的目光不曾在这些舞伶身上停留过,只怕是我国的舞蹈不够美艳,未能让殿下尽兴。”语毕,薛棋又为叶轻霄斟了一杯酒,那张已显老态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宰相大人多虑了。嗜酒、恋色、贪财皆丧志。纵观史书,上位者有一于此,必受其害。本王时刻谨记前人教诲,不敢恋色。”叶轻霄那俊美的脸在宫灯的映照下异常清晰,那气宇风标泱泱傲然,即使是看尽天下豪杰的薛棋也不禁暗暗赞叹。
两人又陆续聊了些别的话题,谈得正欢,忽有一阵飘渺高洁的琴声从舞台上传来,两人循声望去,只见舞台上坐着一名梳着堕马髻的女子,她的发髻上只简单插了一根玉钗,身穿白色绮罗裙,玉容如雪后梅花,风韵盎然。
薛棋见叶轻霄被舞台上的琴声吸引了注意力,立刻眉色飞扬地介绍道:“现在弹琴的乃小女素织。”
叶轻霄收回目光,称赞道:“小姐素有艳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薛棋闻言,喜上眉梢,心里暗暗打算找个机会让他们独处,却忽闻不远处喧哗声起,一阵人仰马翻的景象。
他不悦地蹙眉,转目望向皇座上的楚傲钦,见他正闭目打盹,醉态毕露。薛棋不忍惊拢圣驾。便命人找来宫中的太监总管卫公公,只见卫公公越过人群,满头大汗地来到薛棋面前,恭敬地问道:“薛大人可是有事吩咐?”
薛棋怒目一瞪,中气十足地问道:“是谁这么大胆,敢在陛下的寿宴中闹事?”
卫公公以衣袖擦去额角的汗水,低声答道:“是薛凌云大人。”
薛棋闻言一惊,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挑眉望向卫公公,不发一言。卫公公只得无奈地重复道:“是锦衣卫指挥使薛凌云大人。”
薛棋终于确定闹事的人是他儿子,脸色骤变:“那个孽子!竟敢大闹御宴!”
卫公公硬着头皮答道:“薛大人和刘长将军因一言不和,几乎刀刃相向。幸好卢少星大人出面劝阻,才没有打起来。”
那名刚从边关调回来的铁骑将军刘长自恃功高,日渐骄僭,最瞧不起年轻一辈的官员。对于年纪轻轻便被任命锦衣卫指挥使的薛凌云更不顺眼,常常寻澜构衅。
不过,以薛凌云那淡漠的性格,若非犯到他的逆鳞,应该不会为这种人浪费眼神,更不会在御宴中失礼。
难道……事关那人么?
心思电转之间,薛棋心中已有了定论,不禁轻声叹息,问道:“刘长将军做了什么?”
“禀大人,刘长将军在酒酣之时和众位大人聊起十三年前大败圣珈族的战迹。当刘长将军炫耀他当年抓到圣珈族少主的经过时……薛凌云大人便……”
看见薛棋那铁青的脸色,卫公公纵是舌灿莲花,此刻恐怕也说不下去了。他低着头,等待薛棋的指示。
叶轻霄含笑端着酒杯,眸中闪过一抹了然。
十三年前那场圣珈族的叛乱早已是旭日国里街知巷闻的事迹,多少将士折戟沉沙,血膏草野,圣珈族更是伤亡惨重,无数村庄成为乱葬岗,千里白骨。
科尔什和旭日国、东越国相邻,该地是旭日国留都雍京的北方门户,一旦圣珈族有异动,则雍京门户洞开,成为是兵锋所指之处。如果雍京失陷,那东南赋税重地、半壁江山就险如夏冰。
旭日国的防线环环相扣,层层外护,科尔什一带是旭日朝廷的隐患之一。于是在一百多年前,旭日帝毅然出兵把科尔什鲸吞,圣珈族迫于兵锋,只得俯首称臣。
然而,该族民风骠悍,族民性情义烈。在这一百多年来,已先后叛乱过四次,每次都异常惨烈。
久而久之,这个骠悍的族群让旭日朝廷如芒在背。
十三年前,圣珈族的族长墨霸天承继前人余烈,起兵叛变。一夜之间,边疆鼎足传烽,处处沸腾。
圣珈军势如破竹,边关将士措手不及,连连失陷,一直退到历代英雄百战的天海关。此时朝廷的援兵已到,两军在天海关前那数百里的军事缓冲地带驰骋逐杀,相持不下。
这场战争终于在两军相持四个月后打破了平衡。当时,圣珈军佯装败退,把旭日军诱进埋伏圈,用火攻破敌,旭日军死伤无数,眼看就要败了,却忽然转了风向,圣珈军引火自焚,主力军丧亡既尽。
自那以后,旭日军势同压卵,攻陷了圣珈族的大本营,以雷霆铁骑血荒科尔什。一时之间,万民剥落,土地尽赤,惨不忍目。
最后,圣珈族的族长墨霸天兵败出降,与其子墨以尘一起被押送进京。墨霸天托孤旭日帝后,服毒自尽。
旭日帝楚傲钦敬仰墨霸天的气宇,不负所托,收养墨以尘为义子,并亲自为年仅七岁的墨以尘主持族长的继承典礼。多年来,关怀备至。
关于当年墨霸天托孤的事,世人多有质疑,普遍认为这是旭日朝廷为了名正言顺留墨以尘为质而编造出来的说法。然而,掌管摘星阁的叶轻霄却知道一段不为人知的秘事。
墨霸天在起兵之前,曾亲至天海关查探旭日朝廷的军事布防情况,并在天海关与微服出巡的楚傲钦陛下偶遇,当时有关内的世家大族鱼肉百姓,墨霸天和楚傲钦在互不知道对方身份的情况下联手教训了当地的世家大族。
这两人皆是心思玲珑之辈,虽然当时因情势危急而忽略了许多细节,但在事后,他们必然能凭着一些蛛丝马迹猜测到对方的身份。正因为他们处在敌对的位置,所以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对方,虽然注定了敌对的命运,却惺惺相惜。
叶轻霄猜想,墨霸天托孤之事多是真的,此举虽然让圣珈族处于被制之势,却是形势所迫,为了避免日后覆宗赤族之祸,不得已而为之。
楚傲钦收养墨以尘虽是为了钳制圣珈族,但基于当年共同联手之谊,确实对墨以尘真心关怀。他念在墨以尘自幼丧父,孤苦伶仃,便让宰相之子薛凌云当墨以尘的伴读。两人从此朝夕相对,俩小无猜。薛凌云对墨以尘爱护至极,当时朝中有一种说法:“宁犯薛凌云,勿犯墨以尘。”
若犯薛凌云,他不屑报复,最多冷眼相待。一旦犯了墨以尘殿下,便要面对薛凌云那冰冷的刀锋。
而那刘长将军,在酒酣之际犯了薛凌云的逆鳞,也难怪薛凌云失控至此。
此时,薛棋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刘长将军已有醉意,只怕还会再失言。”
卫公公如今就像霜打的茄子,缩着脖子问道:“那该如何是好?”
薛棋沉吟片刻,在卫公公耳边小声吩咐了几句话。卫公公闻言,面有菜色,却仍往薛凌云的方向走去。
叶轻霄虽看似低头浅酌,却已把薛棋的话尽收耳中。
“你去跟凌云说,墨以尘殿下醒了。”
少顷,一身锦衣的薛凌云昂然阔步而来,俊美的脸上满是焦急之色:“爹,孩儿有急事,必须先回去了。”
薛棋无奈地轻叹,挥手示意薛凌云离开。薛凌云见状,眉宇一扬,不愿意浪费一刻时间,迅速转过身,如暴风过境般越过人群,瞬间便杳如黄鹤。
看着薛凌云消失的方向,叶轻霄的唇畔泛起一抹浅浅笑痕,向薛棋说道:“令郎乃人中龙凤,将来必能继承宰相大人的衣鉢。”
薛棋闻言,却轻声叹息:“凌云的性情太傲,恐怕不愿合光同尘。罢了,随他去吧!”
叶轻霄眉宇轻扬,仰头把杯中之物一饮而尽。薛凌云虽孤标绝世,却太重情,只怕将来终被情误。
夜渐深,天宇中繁星闪烁,似在照亮思归之人的心房。而这一段小插曲,渐被遗忘在纸醉金迷之中,如微风轻拂,杳无痕迹。
06.前尘望断
更深漏重,夜霜拂衣。急速的马蹄声在寂静的街道上响起,一人一骑在清幽如水的月色中由远而近,马背上那英姿飒爽的男子锦衣如雪,腰间的玉带在月色下熠熠生辉。
少顷,薛凌云在一扇屋宇式大门前勒住马缰,抬头一看,木雕牌匾上龙飞凤舞写着“紫韵府”三个大字,笔力遒劲雄浑,使人望而生敬。
此时,紫韵府里万赖俱寂,不闻人语。薛凌云紧蹙眉头,飞身下马,猛力扣动兽面门环,发出阵阵脆响,惊彻寒夜。
随着朱漆大门缓缓打开,几缕灯光映亮了薛凌云那俊美的脸,也映亮了他眉宇间的焦急。那开门的家丁看见他之后,微微一愣,随即回过神来,恭敬地向薛凌云行礼:“薛公子,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以尘怎么样了?”那清澈的声音里掩饰不住着急,以及几许期待。
那家丁闻言,轻声叹息:“殿下还是那样……”
薛凌云全身一震,焦灼的目光黯淡了下来,那微扬的下巴慢慢转低,被掩没在夜色之中:“是吗?”
原来……他还是被骗了。虽然明知道父亲极有可能在骗他,但听到墨以尘醒来的消息之后,仍满怀期待地急急赶来,盼能再看到那双如星眼眸,哪怕只是一瞥,他亦满足。
然而……一切只是奢望……
挥退了家丁,并宛拒了家丁递过来的灯笼,他往熟悉的复道回廊走去,把无法掩饰的悲凉隐藏在黑夜中。
多年来,他一直和墨以尘朝夕相伴,他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无比熟悉,即使闭着双目也能走到墨以尘的厢房门前。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以轻柔的动作推开门,一阵清爽的香味扑鼻而来,他转目望去,案上的香炉在黑夜中泛起了几点幽光。
他点了灯,走到榻边,慢慢掀开纱帐,一张安祥的睡颜沐浴在柔柔光晕之中,那人眉目如画,肤色玉曜,让人过目难忘。
薛凌云坐到榻沿,伸手轻抚那如白玉雕凿的容颜,掩饰不住眸中的寂寥。
“以尘,已经两年了,你何时才会醒来?”
榻上的人双目紧闭,呼吸似有若无,一头黑发如瀑,披散在锦衾上,他的表情安祥,仿佛了一切远离凡尘拢攘。
薛凌云注视着这张素静的睡颜良久,然后慢慢把唇凑向他耳畔,低声耳语:“你忍心见我如此失落么……你忍心么……”
原以为可以相伴一辈子,即使以后娶妻生子,仍无法阻碍两人之间那不言自明的柔情。却不知世事无常,劫波难料。转瞬间,花间细语,月下对酌皆成梦里烟花,空余满室惆怅。
他至今仍记得两年前那场让他坠入万劫不复之地的婚宴,记得身穿红袍的他抱着满身鲜血的墨以尘,撕心烈肺地叫喊着;记得那双在自己的朦胧泪光中渐渐闭上的星眸;记得那张昏迷在自己怀中的苍白脸庞;记得当墨以尘的手渐渐滑落的那一刻,他心中的绝望。
若时光可以重来,即使粉身碎骨,他也不会再让这一幕重演。若时光可以重来……
******两年前当薛凌云走进院庭时,一阵时断时续的咳声从花海后面的凉亭里传来。薛凌云心头一紧,加快脚步越过丽彩如霞的花海,掀开凉亭里的珠帘,蹙眉道:“才几天不见,怎么就病了?很难受么?”
亭中那半倚在美人靠上的青年闻言缓缓抬起头来,淡然地笑道:“听说京城内出了一件大案,让锦衣卫忙得人仰马翻,你怎么有空过来?”
“我今天在药房门口遇到马总管,听说你病了,便过来看看。”语毕,薛凌云居高临下地抚上墨以尘的额角,担忧地道:“你发烧了,快回厢房休息吧……”
墨以尘为薛凌云倒了茶,轻声说道:“我想出来吹吹风。”
薛凌云闷闷地把香茶喝尽,劝道:“就算你一直少病少痛也不能大意,久不生病的人一旦病起来最吓人。”
“不要紧的,我没事……咳咳咳……”倒茶的动作因剧咳而停住,墨以尘放下茶壶,转过脸掩嘴而咳。
薛凌云立刻从腰间拿出一个小药瓶,塞进墨以尘的手里:“这是我向御医要来的药,一天三颗,别忘了吃。”
“不过是感染了风寒,怎么去麻烦御医了……”
“如果不想麻烦,那就快点好起来。”语毕,薛凌云望向身边已平静下来的人,那淡然的笑,夹杂着随易而安的闲静,不禁让他心中一痛。
这个天下无双的人原本可以在草原上随意策马,在山水间随意抚曲弄箫,却因圣珈族的战败而折断了双翼,背负着全族的命运,遥锁京城。
他虽有着惊人的才华,却韬光养晦,唯恐树大招风。薛凌云还记得小时候因为害怕墨以尘受欺负,执意要墨以尘跟自己习武,墨以尘却坚决拒绝。薛凌云因此自尊受损,和墨以尘冷战了许久。
当薛凌云向他父亲提及此事时,父亲只是轻声叹息,拍了拍薛凌云的头,说道:“凌云,殿下不肯习武是为了避祸。你执意要他习武,不是把他往祸门里推么?强极则倾,总有一天你会懂的。”
后来,薛凌云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年墨霸天要向陛下托孤,为什么陛下要亲封只有七岁的墨以尘为圣珈族的族长,为什么墨以尘不肯习武,坚持韬光养晦。这一切,全是为了保全圣珈族。
这个骠悍的族群已四叛朝廷,如今虽降,却仍是旭日朝廷的隐患。若圣珈族此时再出一名经天纬地的族长,即使该族没有反意,也难以安抚朝廷,只怕举族成灰。所以,墨霸天主动向旭日帝托孤,让墨以尘完全置于旭日帝的掌控之中,以保圣珈族的百年安逸。
墨以尘身为圣珈族的族长,肩负着族人的存亡,不能凡事随心。而他自己呢?身为旭日国宰相的儿子、陛下最信任的大臣之一,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刻,却必须为了一个翦除乱臣的计划,去娶将门之后。
想到这里,薛凌云忍不住心中的郁闷,仰头喝下杯中的清茶,却仍深锁眉头。
墨以尘缓缓转过脸来,目光停驻在薛凌云那紧蹙的眉头,轻声问道:“怎么了?”
“昨天,陛下赐婚给我和苏铮小姐,婚期就定在下个月初六。”语毕,薛凌云又仰头喝下一杯清茶,茶已冷,冰凉的茶汤滑过喉咙,竟觉得异常苦涩。
墨以尘闻言,眼眸闪过一丝错愕,但很快便被淡笑掩饰起来。他再添了热茶,各倒一杯,说道:“苏铮小姐的兄长便是当朝名将苏慕丹将军吧?苏家一门为将,与你家门当户对。苏小姐素有艳名,不管是身份还是相貌才能,都和你很相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