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马车远离宫门,叶辰夕才慢慢睁开双眼,坐了起来,朗声吩咐道:“世卿,去秦王府。”
苏世卿在叶辰夕身边长大,哪会不懂他的心思?应了一声,立刻扬起马鞭,朝秦王府的方向驰去。
秦王府的照熙院内一片寂静,柔柔清辉参差院庭,把院内的莳花垒石染上了一层清光。厢房内的烛火早已熄灭,院门外巡逻的士兵也刻意放轻了脚步,仿佛怕惊拢了院内正在酣睡的人。
不远处那宛委相通的复道回廊上忽然响起一阵喧哗,巡逻的士兵蓦地警觉起来,目光齐齐射向喧哗之处。只见一个气器宇昂的身影出现在疏灯明月之中,那人的眉目在酒醉之后更显狂狷,一身酒气随风飘来,浓烈得让人无法忽视。
“皇兄……本王来探望你了……皇兄……”那原本清朗的声音夹杂着酒后的含混。
“康王殿下请留步,秦王殿下已歇了,请您明天再来吧!”秦王府的张总管紧跟在叶辰夕身后,小心翼翼地说道。
“你这是在赶本王走么?”叶辰夕黑眸遽眯,声音冷了下来。
张总管立刻拭去额角的冷汗,答道:“奴才不敢,但秦王殿下身体抱恙,如今已歇了,实在不便打扰……”
话尚未说完,便被叶辰夕一把推开,当他回过神来时,那张狂的人影已走到照熙院的门口。
叶轻霄的贴身侍卫朱礼伸手挡住叶辰夕的去路,以冷硬如石的声音说道:“殿下且慢。”
叶辰夕转目望向朱礼,明眸如霜:“让开!本王要去探望皇兄。”
朱礼轻轻蹙眉,却毫不退让:“秦王殿下已歇了,请您明天酒醒之后再来。”
“放肆!”叶辰夕眉宇一扬,说道:“本王今天非要进这照熙院……你待如何?”
“那就别怪臣失礼了。”朱礼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坚决。
就在两人一触即发之际,照熙院内传来叶轻霄那略显沙哑的声音:“朱礼,让他进来吧!”
“是,殿下!”朱礼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头,却仍恭声答道,缓缓退开,让出一条道来。
叶辰夕的唇畔泛起一抹狂傲的笑意,走了两步,身后传来了朱礼那刻意压低的声音:“殿下!”
叶辰夕停住脚步,回头望了朱礼一眼。
朱礼犹豫片刻,终于说道:“秦王殿下久病未愈,不宜劳累,希望您不要在里面待太久。”
叶辰夕冷哼一声,踏着有点虚浮的脚步走进院内。当他推开门时,立刻有一阵低低的咳声从内室传来,他心头一紧,大步走进内室,嘴里嚷嚷道:“皇兄……我来探望你了。”
随着叶辰夕的到来,室内弥漫着一阵浓郁的酒味。叶轻霄正靠在床头,一头黑发披散在身上,内衫的衣襟半敞,性感的锁骨若隐若现,那模样在幽暗的内室中更显魅惑。
叶轻霄的唇畔原本带着温文儒雅的笑意,但看了叶辰夕那脚步虚浮的醉酒模样,眉宇轻蹙,斥道:“你喝醉就罢了,竟然跑到秦王府来耍酒疯。”
叶辰夕顿觉口干舌燥,语无伦次地答道:“皇兄,我没醉……那群老头一个个来敬酒,我又推托不掉……我来探望你了。”
叶轻霄听罢,更认定叶辰夕喝醉了,正要下榻燃烛,叶辰夕已到了他面前,一个跄踉摔到榻上,竟压到了他身上,那灼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衫传到叶轻霄身上,让他全身一震。叶辰夕的鼻息喷在他的颈项,带着浓郁而暧昧的酒香,让他十分尴尬。
“辰夕,快起来……咳咳……”叶轻霄被叶辰夕压得胸口闷闷的,几乎喘息不过来,话未说完便低低咳了几声。
叶辰夕调整了姿势,尽量避免压到叶轻霄的胸口,却没起来的打算。
叶轻霄动了动,却无法推开身上那沉重的躯体,只得又唤了声:“辰夕……”
叶辰夕忽然紧紧抱住叶轻霄,声音中带着浓浓的惆怅:“皇兄……皇兄……我们为何会变成这样?”
叶轻霄心头一紧,胸口酸酸的,心潮难平。往昔朝暮相伴的岁月时刻不忘,却无法避免越走越远的命运。
也许从他母亲嫁给父皇的那一刻便已注定了他们兄弟之间这种欲裂未裂的宿命,他们的母亲,纵然是感情极好的亲姐妹,却无法避免后宫互相残杀的命运。他尚未来得及尽孝道,便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血染宫殿。而他唯一能尽孝的方式便是让那个毒害他母亲的凶手身败名裂。
自五岁那年丧母之后,他便被姨娘珑妃抚养,和叶辰夕朝夕相伴。姨娘虽然表面待他亲厚,心里却毒如蛇蝎,暗地里不知道害了他多少次,最后都是凭着他的机警和叶辰夕小心翼翼的守护而逢凶化吉。
叶辰夕从小敬他、护他、真心待他,他无法对身为仇人之子的叶辰夕狠心,但却又无法眼睁睁看着害他母亲惨死的凶手逍遥法外,他曾指天立誓,总有一天要让姨娘身败名裂,以慰母亲的在天之灵。
自那时候起,他便刻意疏远叶辰夕,虽然表面上兄友弟恭,但整个东越国都知道他们暗地里波涛汹涌。以他和叶辰夕目前的状况,若非叶辰夕喝醉,他是绝不会卸下冷漠疏离的面具,待叶辰夕亲切如昔。
幽幽叹息一声,他劝道:“夜深了,你早些回去歇息吧!我叫人送你回府。”
语毕,正要起身叫人,却被叶辰夕加重了力道压住,那因酒醉而略显沙哑的声音柔柔掠过耳际:“皇兄,我今晚不回府了……我要和皇兄睡……就像小时候那样。”
“别胡闹!你如今已是康王,岂可随便留宿秦王府。”说罢,就要伸手去推叶辰夕,但那被酒薰得炽热如火的身躯却不动如山,他再唤了几声,却得不到回应,仔细一看,竟发现叶辰夕睡着了。
他被叶辰夕压得胸口十分难受,忍不住又咳了几声,身上熟睡的人不经意地翻了个身,滑落到他旁边,双手仍搂着他的腰。叶轻霄身上的压力骤减,胸口的不适也渐渐消失,不禁暗松一口气。
无奈地看了熟睡的叶辰夕一眼,只得向守在院门外的朱礼命令道:“朱礼。”
少顷,朱礼恭敬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臣在!”
“你派人到康王府去跟李总管说一声,康王不胜酒力,在这里睡下了,明早本王再派人送他回府。”
等了片刻,才听到朱礼那略显迟疑的声音:“您身体抱恙,岂能照顾酒醉之人?不如让臣把康王殿下送回府吧!”
叶轻霄又再看了叶辰夕一眼,随即说道:“康王已经睡下了,就让他留在这里吧!”
“是,殿下。”虽然朱礼的声音有点不情愿,却不敢多言。
叶轻霄慢慢移开叶辰夕抱在他腰间的手,帮他掖好锦裘,自己也躺了下去,刻意与叶辰夕保持一段距离。
他本已身体不适,如今被叶辰夕一折腾,更觉疲累,很快便坠入梦乡,朦朦胧胧中,似乎感觉到身边的人翻了个身,紧紧抱住他,那熟悉的怀抱让他感到温暖而安心,他埋入那片温暖之中,沉沉睡去。
而原本已酒醉入睡的叶辰夕此时却睁开了双眼,那双如星眼眸完全没有一丝酒后的迷蒙,却带着无法言喻的温柔和忧伤,静静地注视着怀中那张俊朗的睡颜。
03.但愿君心似我心
被久违了的温暖包围着,叶轻霄睡得十分安稳,当他醒来时,阳光已洒了一室,腰间仿佛被什么东西紧紧圈住,让他无法动弹。
他慢慢抬起头,蓦地对上一双深邃的眼眸,不禁一惊,这才想起昨晚的事,尬尴不已。
“皇兄昨晚睡得可好?”叶辰夕的脸就在咫尺之间,眉宇清扬,唇畔带笑,双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叶轻霄的脸。
叶轻霄虽然心里尴尬,表面却不动声色,淡笑着说:“还好。”语毕,他不着痕迹地移开叶辰夕搭在他腰间的手,披衣坐起,一头光可鉴物的黑发披散在身上,比平时少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魅惑。
叶辰夕看着眼前那张淡雅疏离的笑颜,心里渐渐弥漫着一阵忧伤,他尽量掩饰自己的失落,关切地问道:“听说你久病不愈,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轻霄咳了几声才答道:“太医诊了,说是风寒的症状。”
叶辰夕听出了叶轻霄的弦外之音,说是风寒的症状,却未必是风寒。若是中毒,只怕毒性不止如此……
想到这里,叶辰夕心头一紧,急问道:“若是风寒岂会拖了这么久?难道你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叶轻霄回头看了叶辰夕一眼,几缕青丝因他的动作滑落胸前,他又咳了几声,声音已因剧咳而略显沙哑:“我的膳食都有人提前试食的,应该没有被下毒。我这病确实像风寒,只是喝了一个多月的药却不见好转,反而渐渐虚弱。刚开始的时候我怀疑药有问题,每次喝药之前都找几个人试喝,他们都没什么不妥,也许真的是风寒吧!”
话虽如此,叶辰夕却觉得事有蹊跷,而且叶轻霄在这个时候病倒,最有利的人是他。想到这里,怆然暗惊,心知此事和他母亲脱不了关系。而他的母亲一旦下手,绝对会要叶轻霄的命。
思索至此,心中更是惊惧异常。如果问题不是出自膳食和药,那到底出在哪里?
此时敲门声响起,内侍云顺在门外问道:“殿下醒了吗?是否现在梳洗?”
叶轻霄应了一声,命他进来,随即对叶辰夕说道:“你昨夜醉酒没回府,要是让珑妃娘娘知道,一定要担心了,我现在差人送你回去吧!”
叶轻霄身陷险境,叶辰夕哪能安心离去?心思电转之间,已作了决定。他用温水洗了脸,然后接过内侍手中的丝绸,擦干脸上的水珠,说道:“我与皇兄已有半年未见,如今父皇准我半月不上朝,不如我就留在这里陪皇兄解闷吧!”
叶轻霄闻言微怔,任由水珠沿脸颊滑落,叶辰夕见状,拿起丝绸为他仔细拭擦脸上的水珠,擦到一半,叶轻霄回过神来,缓缓避开他的动作,说道:“我自己来就好。”
叶辰夕的手停在半空,眼眸里闪过一抹忧伤。叶轻霄心头一紧,却仍夺过他手中的丝绸,擦了脸,漱了口,让内侍退下。
叶辰夕的用心,他岂会不懂?但今日欠叶辰夕越多,他日报复珑妃时便越内疚。而且他们都有必须夺取皇位的理由,他不知道他们日后会走到哪一步,但不管谁输谁赢,他都不希望对叶辰夕有所亏欠,他宁愿欠别人的命债,也不愿欠叶辰夕的情债。
“我不需要人陪,你回去吧,别让珑妃娘娘担心。”说罢,叶轻霄又开始剧咳,这次竟是咳得撕心裂肺,几乎喘息不过来。看着这病一天比一天严重,众太医却束手无策,他的心里也暗暗作急,有种局势脱离掌控的无力感。
叶辰夕看着叶轻霄那仿佛要咳得窒息的模样,只觉焚心灼魄,哪里肯走。他上前一步,倔强地道:“难道皇兄果真如传言那般厌恶我?竟是不愿与我多相处片刻?”
叶轻霄全身一震,含笑反驳道:“你多虑了,我与你一起长大,又岂会讨厌你?”
“既然皇兄不讨厌我,那我就留下来了。”叶辰夕计划得逞,爽朗一笑,不待叶轻霄回应便自作主张走到窗边,随便唤了守在外面的一名侍卫去康王府传话。
话已说到这份上,叶轻霄不好再拒绝,只得无奈地默认。
无可否认,有叶辰夕陪伴的日子确实温暖且窝心。叶轻霄的病不能吹风,只能在照熙院里闷着,偶尔看看书、和叶辰夕下棋或处理一些公务,日子平淡悠闲。
叶辰夕的心里早已认为叶轻霄的病与他母亲脱不了关系,只是无法点破,唯有自己努力查出病因,再暗暗把病因根除。仔细分析了情况,他发现问题最有可能出在照熙院。
为了查出叶轻霄的病因,他把整个照熙院检查了一遍,包括每件摆设、每根花草及每种薰香,却没发现任何不妥。
无计可施之下,他想出了一个迫他母亲收手的办法。他不但和叶轻霄同吃同住,还要同喝叶轻霄的药,开始的时候叶轻霄不肯,斥他不可乱喝。叶辰夕向来张扬,唯有对着着东越帝叶宗希和叶轻霄才会收敛,但这次他却铁了心。叶轻霄说不动他,只好作罢。
消息传进宫里,珑妃立刻派人来请叶辰夕进宫,说是珑妃思念成疾,希望他在身边尽孝,宫里的的内侍派得一个比一个急,却无法让叶辰夕改变心意。
而珑妃的举动更证实了叶辰夕的猜测,他虽然心中烦闷,却仍不动声色地陪叶轻霄喝茶下棋,仿佛回到了加冠之前那段悠闲的日子,虽然叶轻霄的神态举止总是带着疏离,但能偷得这数日悠闲,忘却两派之间的权力之争,就这样静静地待在他身边,叶辰夕已觉得很满足。
两天之后,叶辰夕果然染上风寒,照熙院里的咳声此起彼伏。叶辰夕更是病来如山倒,竟比叶轻霄严重许多。
叶轻霄心思细腻,只要从珑妃急催叶辰夕回府的举动便已明白他这场风寒的真相,再看叶辰夕的表现,哪有不明白叶辰夕的心思?这人甘愿与他共患难,没有丝毫犹豫。
这些年来,为了保护他,叶辰夕费尽心思。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在疏远叶辰夕的同时,他的心总是隐隐作痛。然而,母亲浴血的画面太深刻,只要思及叶辰夕是他杀母仇人的儿子,想到他们同样对皇位势在必得,想到他们总有一天会为了仇恨和皇位互相残杀,他便无法收回已疏远的脚步。
他不恨叶辰夕,却更不能放下杀母之仇。而且他很清楚,叶辰夕登极之日,便是他命丧之时,珑妃一旦得势,哪里还有他的活路?事到如今,他们都已没回头之路。
由于叶辰夕病得十分夸张,珑妃更是心急如焚,竟亲自来秦王府请他,但叶辰夕不肯退让,闹得人仰马翻。最后珑妃怒得吼了一声“孽子”,拂袖而去。
在珑妃走后的第二天,叶辰夕发现原本摆在院子里的几盆名叫玉君子的花被悄悄移走了,他暗中找人查探,发现玉君子的香味和紫苏叶遇到一起会慢性中毒,症状似风寒,三月不愈即亡。
他想,以前一定是有什么人在叶轻霄的汤里放了紫苏叶,让他出现风寒症状,而风寒的药里正好有紫苏叶,他便越喝越虚弱。虽然其他下人也试过药,但那些人都不是长时间待在照熙院里的,因此他们没事,只有叶轻霄一个人中了毒。
叶辰夕突然有点后怕,若非他有所怀疑并坚持留在秦王府,叶轻霄将会如何?
叶轻霄心细如发,既然叶辰夕能看出端倪,叶轻霄又岂会看不出来?但他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暗暗把秦王府的厨子全部换了,又找借口换了两个下人,把事情低调处理。
留在秦王府的最后一夜,叶辰夕把叶轻霄抱得很紧,仿佛要把叶轻霄嵌入自己的身体里,叶轻霄被得勒得几乎喘息不过来,却什么也没说,也没像前几天那样不着痕迹地脱离他的怀抱。他们呼吸着彼此的气息,感受着发丝纠缠的细腻感觉,在甜蜜却不舍中度过了最后一夜。
然后,一切如常,叶轻霄依然是那位儒雅温和的秦王,叶辰夕依然是那位威武张扬的康王,他们依旧培植自己的党羽,打压对方的势力,见面时点头微笑,偶尔聊几句经过修饰的话,最后擦肩而过。
04.长恨
翌年春,在一阵鞭炮声中迎来了元旦。又是柳绽新芽之时,百官在一片喜气洋洋中四处投拜贴。
叶辰夕带着一群来拜年的武将到城外策马,大家劲较了一场,尽兴而归,正打算回康王府设宴,却在路过醉仙楼时看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叶辰夕猛然勒住马缰,望向正要走进醉仙楼的叶轻霄和叶幽然,叶轻霄穿了一件白狐裘,裘上罩着裼衣,更显得身姿颀秀,儒雅端庄。叶幽然身穿黑貂裘,那俊美无双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然而当他注意到身后的动静而转过身来时,笑容瞬间消失,换上一脸淡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