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后头,响起哗哗的水声,没几下又停了。
赵定春听着唐以中强自压抑的抽噎,也不禁跟着感伤。越是平日里清冷淡漠的人,哭起来越是叫人心酸。
也不知那西域魔君到底哪里不满,非要让人不痛快,况且,就算有什么不对付,弄成这个样子难道他就能回头当没发生过?
待唐以中的哭声停了,赵定春才提醒道:“少爷,水该凉了,您出来吧。”
清洗完毕,小赵又帮唐以中把头发擦干。
凭心而论,他家少爷的确长得好看,也不怪那个魔君痴迷。若非一早认清自己的炮灰属性,赵定春说不定也愿意为美人掏心掏肺一次。只是……
美人还是远观便罢,真的沾染了,还不是落得伤人伤己……
侍候少爷睡下后,赵定春又坐了会儿。他觉得唐以中或许会想找人说说话,可是等了好久,只是见他睁大了眼望着床顶,不睡觉,也不吭声。
赵定春无奈,掩上门出去。
老李还在院子里站着,一看到小赵便露出个询问的表情。赵定春怕开口说话就被唐以中听到,只轻轻摇了摇头。
因为担心,赵小厮一宿没能睡踏实,凌晨一起床就直奔唐以中房里,生怕他想不开。
结果屋里没人,被子已叠得整整齐齐。
赵定春第一反应就是:糟糕!难道魔君来过?!
随后便满世界乱找,直到在草药房里看见唐以中,那颗心才算从嗓子眼落回了胸腔。
只一个晚上,唐以中却仿佛消瘦了许多。
大约是小赵的脚步声被他听出来,头也没回,便道:“上次给你那个药膏用完了么?”
赵定春忙说用完了。
“这次我给你多配了些,够你用上好一阵了。”
小赵又忙道谢。
唐以中在草药房待到辰时,辰时一到便去给许言卿把脉。多日调养下来,许言卿已经可以下地走路,虽不能久站,但精神是好很多了。
赵定春亦步亦趋地跟着跑,时不时叫唐以中休息会儿。
那样大哭大悲之后,只怕晚上是没能睡好,叫吃些东西也不肯吃,怎么撑得下去。
唐以中却似不知疲倦,把赵定春的活都抢了干,许言卿的药煎好了也由他亲自送去。
少时,向怀风和新含又来探望。
向许二人似在争论什么,见唐以中进屋便止了声。
唐以中看着许言卿喝完药,道:“在下过几天或许要出趟远门,不知许少侠是等家人来接,亦或是先找客栈暂住?”
不光他人,连赵定春也是头回听到他有如此打算,呆了呆,静静等他说下去。
唐以中却只是拿出一张纸,道:“少侠的药方在下已经抄好,喝到夏至为妥,不可偷懒。”
向怀风嘿然道:“是为了魔君般弥若?”
唐以中并不理他,仍旧细细地给许言卿讲医嘱。
新含缠着向怀风问:“和魔君有什么关系?他们俩的事情难道你也知道?”
赵定春恶狠狠地瞪住新含,这会儿装什么天真无知,谁信呐!
许言卿一直卧病在床,虽然隐约听到外头很热闹,但没人与他详说。他不是爱刨根问底的人,且自尊心重,不肯做那市井小人之态,便只默默听他们说。
赵定春闻唐以中计划远行,心中其实很舍不得。再怎么样也在这院子里住了大半年,还是他穿越过来后第一个相对固定的住处……在依李斯没出现前,日子也挺清静悠闲……
想想,便又将依李斯那小子臭骂了一通。
唐以中却是认真的。
傍晚时,他将老李和赵定春叫到他房里,让他们开始着手准备。
“去买辆马车,收拾些细软,笨重的一概不要了。铺子打明天起就别开门,贴张告示出去,不要耽误了人家看病……”他一样一样数道,“仓库里的药草能带的便带一些,带不走的尽可低价卖了,放着不用也是浪费。”
老李“嗯”得很快,他早就不想再让唐以中与那些西域人有甚往来,这次一个心软又受了伤,何苦哉。
唐以中的决定虽然仓促,想得却很仔细,边说边做,列了满满一张纸的事项。
赵定春把自己要做的事情默背下来,一声不吭。
这种非常时期,多做少说才是明哲保身之道。
可是他们要走的消息,一个晚上便传到了托萨的耳朵里。
次日清晨,托萨连门都没敲,直接从围墙外面跳进院子里,二十余个家丁蚂蚁似的将小院站得满满当当。
赵定春进厨房时还挺正常,拿个火钳的功夫,清晨那点子阳光就被遮了。
老李坐在院子里筛药。要带走的药材要挑些好的,药性强的部位,否则一股脑包起来,不免重得慌。他选药选得认真,那群蚂蚁似乎全没在他眼里。
唐以中也走出屋子,几本旧书积了不少灰,他拿到门外拍了拍,拍完继续回去整理。
赵定春在厨房门口探出漆黑的脸,看了老李和唐以中的反应,便又缩了回去。
彻底无视他们么……
赵小厮忧心忡忡。
唐以中是一定没关系的,老李会武也不大要紧,只有他……故事情节发展到这种地步,先死的总是炮灰。
他几乎可以想见托萨把自己杀了后,唐以中满含血泪的控诉——你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啊……赵定春更担心了。
少爷,您可千万别那么说,你一说这话,魔头一定会恼羞成怒,接下来就会把你酱酱酿酿,再酿酿酱酱,一万遍啊一万遍……然后你就会被他久X成爱,然后我就彻底炮灰了啊!
在这种无聊的担心下,赵定春做了三大屉的馒头,等着留在路上当干粮吃。
托萨带着家丁们从早上站到中午,唐以中怎么想的没人知道,但赵定春看着他那隐忍的样子,倒觉得他也并非像老李说的那么可恶。
要他说,托萨和他家少爷分明是彼此有意的,只是两人都别扭倔强,才闹得不欢而散。要是放到小说里,活生生就是后妈写出来的苦逼情侣。
炮灰赵啧啧摇头。
喊来老李和唐以中吃午饭,赵定春才算停下了他那不着边际的瞎想。
因为决定要走,菜也没烧新鲜的,都是新年时留下的一些干货煮一煮。
唐以中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碗,赵定春正要问是不是菜不对胃口,只见他起身,慢慢踱到院子中央,对托萨道:“这是做给谁看。”
托萨高鼻梁深眼窝,虎着脸便尤为可怖。他嘶哑着声音道:“你要走?”
唐以中点头。
托萨便道:“你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你以为你能跑得掉?”
唐以中看着他的肩膀,淡然道:“在下只是外出游历,魔君去哪里,和谁走,与在下又有甚么干系。天下之大,总有魔君到不了的地方。”
托萨嘴唇微动,似有话说。
唐以中又道:“在下若是去九泉之下,魔君您也要跟着一起来么?”
他这话太不吉利,托萨的脸色也愈发难看。
又僵持片刻,唐以中抬起头道:“魔君还不走?!”眼中已是决然。
托萨说不清心头是何滋味,来时的一腔怒火在见了唐以中后硬生生憋在胸中。明明想要发作,可几句狠话在舌尖转了又转,就是说不出口。
“子平……”
唐以中冷笑。
托萨胸口剧痛,狼狈地退开一步。再看唐以中那陌生的神情,只觉多留半刻都是煎熬。
“……走。”
他一声令下,家丁们如来时一样,眨眼间便走得没有影踪。
人一离开,唐以中顿时放松,整个人都颓然软下。亏得老李和赵定春早在他背后托住。
“不碍事。”他脸上挤出笑容,两手却掐得满是血痕,指甲中也渗出血水。
赵定春实在替两人不值,想开口,被老李以眼神止住。
虽说当局者迷,可旁观者也未必了解得了那份苦痛。
歇息了会儿,唐以中又若无其事地收拾行李。可他这个样子,那镇定自若中,强撑的痕迹就愈发明显。
许言卿大约是见小赵迟迟没有给他送饭,自己扶着墙壁慢慢走出来。赵定春看到他,才“啊呀”大叫:“许公子,你饿了吧?稍等!稍等!”
许言卿笑着摆摆手:“不急不急。”他左右张望了下,问道:“适才是不是有客人?”
赵定春急忙给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四下里看唐以中是不是在附近。
他压着嗓子道:“哪里有人来过,是您听错了!”
许言卿见他神神叨叨的,又是摇头,又是摆手,还连连挤眼色,虽不很明白,但也不再追问。他躺得久了,想要晒晒太阳。赵定春给他找了张有靠背的竹椅,让他坐在院墙脚下。
许言卿笑问:“你们这一走,是要去哪里?”
赵定春答:“不知道,少爷没说。”
许言卿以为他不肯说,便道:“没有目的,只是畅游于山水间,也是件乐事。”
“那是您这种风雅人才会这样觉得。”赵定春是不介意体验真正的自然风光和没有游客拥挤的古栈山道,可是……这种没有飞机没有火车的年代,一个景点要走几个月,大好河山走个遍,怎么也得几十年吧!
许言卿好笑道:“难道在你眼里,山就不是山,水就不是水了?游山玩水图个乐而已,还分什么风雅不风雅的?”
赵定春隐约觉得许大公子说了句非常有道理的话,可还不等他品味,一声呼喊却打破了这个好氛围。
“大坏蛋!帮我上去!”
许赵二人同时转头。
只见向怀风站在围墙上,两手背在身后,笑吟吟地往围墙里边看。
新含在围墙外边怒骂:“大坏蛋!听到没有?!你不帮我我就放蛊虫咬你!”
向怀风勾勾手指:“来啊。”
什么情况这是……
像是听到了他们的腹诽,向怀风心情很好地解释:“新含不会轻功。”
赵定春恍然大悟。
围墙另一边,新含可谓气急败坏。什么大坏蛋死坏蛋、姓向的猪猡、欺负人的臭虫……骂人的语句不断翻新,不带重样的。
向怀风也不生气,反而越听越开心。
赵定春想起他们是表兄妹,暗叹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新含在外头骂了会儿,大概是累了,偃旗息鼓。
向怀风还站在墙头,赵定春走过去喊他:“喂,下来!”
“……”
“……”
许言卿许少侠考虑着,待会儿姓向的杀人时,他是出掌呢还是出拳?
赵定春又说:“下来!踩坏瓦了!”
许言卿忍着不适,暗暗聚力。
反正自己这条命本就是捡来的,小赵也算他半个恩人,如果见死不救,往后他也无颜在江湖上立足……
向怀风跳下围墙,笑道:“没踩坏瓦,不信你去看。”
许少侠的那点英雄豪气便顿时跑到爪哇国去了。
赵定春怀疑地抬头望望,似乎确实没有残瓦掉下来。
向怀风道:“我听说唐大夫不日便要离开此地了。既然快要走了,瓦碎不碎又有甚要紧。”
赵定春理直气壮地哼他:“现在还没走呢!你要是踩坏瓦也是要赔的!”
许言卿目瞪口呆。
小赵这样和向怀风说话……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虽然听说姓向的的确是好男色,但……
皮肤黑化硬化的赵小厮在阳光下闪出油亮光泽,许言卿不由自主地按了按太阳穴。
正胡扯着,向怀风的视线突然转了个方向。
见到许言卿,他眼中的笑意锐变:“伤势好全了?”
前一刻还在腹中暗叹他“不正常”,下一刻立马就变“正常”了,许言卿有些反应不过来:“好多了……”
“是么。”向怀风袖子一拂,道:“唐大夫,你可欠了我一条命。”
他说话的音量明明不高,却直挠地耳中嗡嗡作响,甚至有些鸣音。
赵定春使劲挖了挖耳屎,还是赶不去那种有如魔音穿脑的不适感。
唐以中在屋里听到他的话,打开门走了出来。
向怀风草草行了个礼,嘴里的话却与举止大相径庭:“唐大夫,你敢从我的穿魂掌下救了许言卿,可曾想过,从此便欠了我一条命?”
“那你待如何?!”老李在草药房里也听到了向怀风的魔音,火急火燎地赶出来。他老人家人还没到,袖子已经先卷好。
唐以中道:“你若想要,我赔给你便是。”
老李气得直跺脚。
向怀风摸摸下巴,仿佛在算如何才能借此赚上一笔。
许言卿已经气得站起来:“姓向的,你不要欺人太甚!”
向怀风摇摇头,笑道:“你不够看,乖乖坐着罢。好容易捡回一条小命,多爱护几日,我还指望着你让那小子好看呢。”说着,他转向赵定春,“你说是不是?”
赵定春吃不准他意图,心里想的虽然是:关我屁事啊又来问我?!嘴上说的却是:“向大侠说的对。”
唐以中不耐与他打哑谜,直接问道:“你待如何,不妨直说。”
向怀风道:“一命换一命,如何?”
老李发怒,便要冲过去。唐以中伸手拦下,问道:“怎么换法?”
向怀风指指小赵:“用他换。”
“……”
“……”
“……”
“……哈?!”
在场的除了向怀风,大约没有不呆住的,只是有的写在脸上,有的不动声色。
赵定春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你再说一遍?”
向怀风又指他:“只要你跟我走。”又指指唐以中,“唐大夫就与我两清了。”
清你妹啊清!赵定春做了个“妹”的口型。
向怀风戳他一下:“你同意了?”黑炭上多出一个圆圆的坑,半天没能弹回去。
赵定春欲哭无泪:这是说好的口型么?你是瞎的吧?!
向怀风的提议让唐以中沉默良久,老李几乎是立刻同意了,只是碍着小赵在场,不能直接说。
足有一袋烟的功夫,唐以中道:“好,我答应你。”
赵定春便觉晴天霹雳也不会比现在的打击更大了!
结果事实又一次证明他少见多怪,后面还有道更强的闪电——“把他当卖身契也给我。”
卖——身——契——
卖卖卖——身身身——契契契——
赵小厮觉得天在转,地在抖。
他都忘了还有这一茬了!
向怀风并不知道赵定春是“半路出家”的小厮,只以为是普通的家奴,是以想当然地开口要他的卖身契。
唐以中便道:“向先生,小赵当日是在下救回来的,虽签了三年的卖身契,却只为抵偿吃住花销,并非真的奴籍。我若将纸给你,却要误了他的终身,恕在下不能从命。”
赵定春听得感动涕零,果然还是少爷待他好!
向怀风反问:“若无凭证,如何证明你将他这条命来抵你那条命?”
唐以中不语。
许言卿站在边上,看小赵在那儿干着急,心有不忍。事情毕竟因他而起,缩在后头不说话实非大丈夫所为,便道:“我愿用命作凭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