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口:
“我不喝酒。”
紫衣少年的笑容一下子就僵在了脸上。
叶白身后的小五更是几乎一个趔趄,心道自己的这位主子真是没长全舌头,一张口就得罪人,也不知道城主到底喜欢他哪
一点,偏就由着他胡来也不生气。
脸上的僵硬也只是极短的时间,紫衣少年很快就缓了过来,捧着杯重新绽开笑容,呵呵道:“看我看我,我都忘记城主是
不大喜欢寻少爷喝酒的,该罚该罚!”
这么说着,紫衣少年向叶白举杯示意,随即一口干了杯中的酒。
早在有人接近时就乖乖的站回了原位,小五低眉顺眼的,却是一点不落的把紫衣少年话里的刺给听了出来——这府里还有
谁不知道寻少爷最讨厌的就是说城主如何如何了?这不是存心挑事么!就希望自家寻少爷能多看看眼下的场合,别一撩就
炸……
虽然是这么想着,但联系到这位平常的表现,小五实在没能生出什么信心来。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也出乎那紫衣少年意料的,叶白却什么反应也没有,只是沉默的坐在原位,神色一如往常冷漠,但
却又仿佛有了什么不一样。
事出反常必有妖。紫衣少年摸不着头脑,一时间倒是谨慎起来,简单正常的寒暄几句后就不再同叶白纠缠。
小小的插曲过去了,宴会又继续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叶白也跟着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面前的菜,直到他看见闻人君起身离
开。
默默的嚼完了口中的一片竹笋,叶白站起身,没理会周围几个相继射过来的诧异眼神,径自离开。
秋日的夜晚有些凉。
离了宴席的叶白沿着方才走过的路来到了主院,却并未进去,而只顺着墙往里,走到特意开辟出来的小湖岸边坐下。
白日里清澈的湖水在夜的笼罩下也失了光彩,变得如墨般漆黑。
坐在地上,叶白曲起一只腿,一边摩擦着手上的剑柄,一边认真想着往后的路。
总要找一个能安静练剑的地方。叶白望了一眼自己手中的长剑,眼里罕见的有了一丝眷恋。
天下宫不用再回去了,虽说兜转十年,但到底和对方再不相干;至于闻人君那里,见识了也就罢了,以前倒还有些可为,
现在若要说什么挑战就是自取其辱了——那也就没有留下去的必要。只是……
叶白难得的皱了皱眉。
只是对方到底愿意为做这么些事情,而这个身体也算是对方侄子的……虽然意外的废物。
这么想着,叶白转了转手腕,然后阴沉着脸听那关节处传来的咔吱咔吱的声音。
这都多大了?——竟然连筋骨都还没有拉开。
忍不住蹙起了眉心,叶白又对着湖坐了一会,方才起身,准备向主院走去。
然而还没走过两三步,他就看见了方才在宴席上紫衣少年和自己醒来后最先见到的那个叫小五的小厮一起走过来。
“寻少爷!”眼尖的看见了叶白,小五一下子出声叫道。
比小五走得更前面的紫衣少年也看见了叶白,当即就几步上前,笑道:“原来寻少爷在这里啊?倒叫我们好找,快走吧,
几位叔叔伯伯可都等着想见见寻少爷呢!”
尽管说得好听,紫衣少年手上却不客气,一伸出来就是个小擒拿,竟像是准备制住叶白往外走一般。
然而叶白是什么人?眼神一瞥便在对方要碰到自己手腕之际一搭一转,轻描淡写的抚开了对方的擒拿手。
十拿九稳的一抓落了空,紫衣少年心底一怔,不由看向叶白,却见对方依旧神色淡淡,便疑是因为方才自己大意失了手。
虽是心念几转,紫衣少年面上却是半分不露,只一面笑嘻嘻的同叶白说话,一面沉心静气的再伸手扣向叶白的手腕。
皱起了眉,这次叶白不再客气,曲指成拳,腕部稍一摆动,便重重的砸在了紫衣少年的手腕上。
手腕整个一麻,再用不上力道。紫衣少年当即大骇,再没有想其他,肩头一斜便向叶白撞去!
没有想到紫衣少年会如此干脆,叶白轻轻唔了一声,心里刚刚升起的不悦倒是淡了些。但淡归淡,叶白却没有半点手下容
情的意思,只微微侧身,以毫厘之差让过力道最重的地方后,便伸手划了个半圆,推向紫衣少年的肩膀,却是借力打力了
。
“砰!”
比沉沉的夜更压抑几分的闷响过后,叶白倒退一步,感觉着肩头隐隐的疼痛,心中对眼下这个废物身体是越发的恼怒。
而至于那和叶白撞了半下的紫衣少年,却是蹬蹬的推后了五六步,然后一脚踩空,整个向湖中仰倒,发出了好大的哗啦声
。
从头看到了尾,‘咔吧’一声,小五的下巴掉了。
叶白扫了小五一眼,随即迈步,却又立时停下,眼神更胶在了远处。
远处,闻人君带着一行人缓缓走来。
看一眼就在自己面前站着的叶白,又看着哆哆嗦嗦按着岸边爬将起来的紫衣少年,闻人君开了口,声音倒是一如之前的平
静:
“怎么回事?”
欢欢喜喜的宴会生生给闹出了东西,是个正常人都知道不是个事儿,贴身服侍叶白的小五就不说了,是压根不敢出声。就
连那堪堪爬起来的紫衣少年也顾不得哆嗦,扬了笑脸便准备含混过去:
“见过城主。其实也不是……”
“不是什么事情。”一道同闻人君一般平静的声音插了进来。
紫衣少年的笑脸僵了僵,不由看向叶白。
而叶白却并不看紫衣少年,只望着闻人君,淡淡开口:
“不是什么事情,他技不如人,被我推下了水。”
一片寂静。
紫衣少年的笑脸几乎挂不住了。但随即,他就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扬起一抹笑冲闻人君点头道:“寻少爷说得没错,我刚
刚确实在和寻少爷切磋,可惜学艺不精,没留神就掉到了水里,不是什么事儿。”说到最后一句,紫衣少年到底忍不住加
重了些语气,不过转瞬,他便歉意的冲着叶白道,“说起来还是我的不是,大好日子的,偏偏搅了寻少爷的兴致。”
嘴巴上这么说着,紫衣少年虽还眼看着叶白,但心里其实也没指望对方能给自己台阶下,故而在见到叶白看也不看自己一
眼的时候倒还沉住了气,没变脸色。
也是这时,轻轻的咳嗽声响了起来,一位站在闻人君旁边,神色有些阴沉的白袍中年人对着紫衣少年斥道,正是紫衣少年
的父亲,主管飞云城武备的齐阎:“混小子,整日不学好就知道惹事!”
这么说了一句后,齐阎又转向闻人君,道:“城主见谅,回去后我一定好好管教这不知轻重的小子!”
“小孩子打打闹闹也是常事,不必太过在意。”这么说罢,闻人君看向叶白,“好了,没什么事的话,就先散了吧,齐傲
也去把湿衣服换下来。”
最后一句,闻人君是对紫衣少年说的。
紫衣少年齐傲自是道谢。
而叶白,虽说想和闻人君说些事情,但此时显然不是好机会,加上之后的事情也没想清楚,他就点了头,径自向松涛苑走
去。
只是在经过闻人君的时候,闻人君却突然冲叶白升出了手。
叶白几乎下意识的要闪避,可惜眼下的身体实在不抵用,只刚刚微微偏了头,闻人君的手就落到了叶白的肩膀了。
闻人君自然也看到了叶白的闪躲,可他什么也没说,只轻轻拍了叶白的肩膀一下,便道:“回去了就早些休息,别再闹了
。”
没有吭声,叶白望了那几如玉石般完美的手一会,方才抬头,对着闻人君微微点了头。
闻人君此时倒是一怔,而叶白,却已经再次迈步离开。
人即已经走了,闻人君也不再多想,只转头又对齐阎说了两句,便跟着带人离开,不过片刻,原本热热闹闹的地方就只剩
下了齐阎和齐傲两个。
这时,齐傲才走到齐阎旁边,低唤道:“爹。”
没多说什么,齐阎只道一声先回去,便率先向城主府外走去。
一路沉默。
等出了城主府坐上马车,齐傲才再次开口:“城主也真宠爱那个寻少爷。”
半封闭的车厢内,一直压抑心情的齐阎终于放开了,眉头也就跟着皱起来:“怎么回事?”
齐傲言简意亥的把事情说了一遍。
齐阎沉默不语。
齐傲却忍不住有些抱怨:“这是明显的偏袒——城主平常明明非常公正,为什么一遇到那个家伙的事情就完全倒了个样?
宠到连闻人寻对他不敬都不在乎了。”
沉默了又一会,齐阎此时却意味深长的阴沉笑了起来:“闻人寻越能惹事,城主大概越喜欢吧。”
齐傲一怔:“爹?……”
齐阎却没有回答,只道:“闻人寻那张脸你知道罢?”
早不是新鲜事儿了,齐傲当然点头。
齐阎又问:“今晚的宴会热闹么?”
“不大……热闹吧?”齐傲想了想,有些谨慎的道。
齐阎微微点头:“注意到城主喝了几杯酒么?”
这个确实没有注意,齐傲也就老老实实的摇头了。
“七杯。”给出了答案,齐阎冷笑一声,“在南人那边,七杯酒的宴会,可是给人送行用的。闻人寻会惹事?那不是正好
么!越会惹事,不就越像……”
齐阎稍稍停顿一下,而后淡淡接口:
“叶白了么。”
○○四 生变
碧天红枫片片,飞桥曲水潺潺,是一派的静谧悠然,便是真的纵情山水的隐士在此,只怕也要击节畅笑,赞上那么一声好
。
然而这样的好,却全进不了叶白的眼。
他只是临着水坐着,摩擦手里的长剑,从剑柄到剑尖,从剑刃到剑脊,细细的,一遍一遍。然后笔直站起,平刺,斜挥,
每一下,都异常的简练干净,若再仔细观察,还能发现每一剑刺出的距离,挥下的弧度,都和之前完全一样——这是许多
武林中颇负盛名之士都无法做到的事情。
不过幸运抑或不幸的,此时叶白身边只有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抗,并且还哈欠连天昏昏欲睡的小五。
叶白挥剑挥得很认真。
一下,两下……
三十下,五十下……
一百下,一百五十下……
一百七十三……
第一百七十三下。
然后叶白又抬起了胳膊,然后——
……然后,他面无表情的低下头,看着自自己手掌中滑落到地上的长剑。
一百七十三下。
第一百七十三下。
……甚至没有他以前挥剑的一个零头。
叶白想着,然后他抬眼看着自己柔软白皙得仿佛二八佳人的一双手好一会,方才微微曲了手指想要合握。可尝试了几次,
无力的手指却像是在和他做对,依旧软软垂着,不见半分动静。
叶白的眼神沉了些,但倒不再执着的握起手,而只弯下腰,用另一只手捡起了地上的长剑,随后转身走向卧房。
被暖风吹的迷迷糊糊的小五至此才倏然惊醒,不由急急忙忙几步赶向叶白,匆匆道:“寻少爷,时间差不多了吧?城主那
边——”
叶白停了脚步:“城主怎么样?”
“城主本来让您每天下午未正的时候过去……您今天还是不过去?”小五小心的问道。
虽说在叶白的人生中是素来没有‘交往’这个词汇的,但鉴于闻人君足以傲视群雄的能力,叶白还是极为宽容的想了那么
一会:“我以前没有去?”
这不是明知故问,得了便宜还卖乖么……小五暗自想着,自觉眼前的寻少爷这两天实在不大像是正常人——不过他之前就
已经很不像正常人了,所以小五也就自动自觉的选择了忽略,只一板一眼继续道:“自从一年多以前,寻少爷你就已经有
时去有时不去了。”
原来如此。叶白点了点头,随即道:“不去。”
丝毫不见意外,也早已不敢规劝了,小五继续问:“那寻少爷您待会是去乐楼听曲呢,还是去酒楼找朋友……”喝酒……
小五的话还没有说完,可既然不是闻人君的事情,叶白又哪会再为其浪费哪怕一息的功夫?自是转瞬迈步,径自向之前的
目标——卧房——走去。
叶白的卧房——应该说闻人寻的卧房——布置的极为……干净。但却并不是那种缺少摆设的空荡荡的干净,而是另一种类
似于所有东西都在它该在的地方的、并无哪怕一丁点多余东西的干净。
一种非常对叶白心意的干净。
饶是素来不注重享受,叶白的心情还是为之稍稍回复了些。
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凉入心脾的水喝下,叶白就这么静静的站了一会,方才提了剑走到里间左侧的蒲团上盘膝坐下,
凝神内视。
其时天下尚武,兼且中庭没落,节制日弱,莽苍大地中,各种势力层出不穷,百姓或为出路或为自保,纷纷习武,便纵老
弱妇孺,也会上几个招式,然而这都只能算是武人。而真正踏入‘武’的,能说会‘武’的,是会内视之法的武人——武
者。
内视之法,是武人和武者不可跨越的鸿沟,也是能否修炼出真气的关键法门——若是一个武人连内视经脉都做不到,又谈
何聚气引气?
天下尚武,武人自是遍地可寻,然而有机缘有根骨习成内视之法的武者,却是千不出一,弥足珍贵。只是这弥足珍贵毕竟
只是对苍苍众生而言,等到了叶白的这种境界,内视之法也终究只是基础的基础,所以固然是换了另一个在叶白看来可说
完全没有半点根基的身子,但叶白还是很快就内视出了这具身体的情况。
一条条细幼的几如丝线粗细的青色经脉一一浮现在叶白眼前。
早已预料到了,叶白也就没浪费功夫做什么失望的姿态,只沉了心,开始自气海小心的导出气来。
一次,两次……
十几次的功夫过去了,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混沌真气方才自气海中溢了出来。
平素性格就再是冷寂,当叶白感觉到这一丝真气时,还是不由精神一振,连忙小心翼翼的护着真气向那细如丝缕的经脉走
去。
也是此时,主院书房里,闻人君正在听大总管叙述近日发生的重要事情。
一边听着,闻人君不时出声,寥寥数语便把大多数的事情定了下来,而一些颇为复杂的,却要留着好好思量或招人商讨了
。
一个时辰很快过去了,汇报的大总管袖手躬身,表示事情已经全部说完。
闻人君正翻着手上的折子,但并未忽略大总管,点了头道:“先生先下去吧。”
大总管站着不动。
将一份折子好好的看完了,闻人君抬起头来:“先生还有事?”
大总管微微点头:“是关于寻少爷的。”
闻人君唔了一声,道:“之前交代的事情查完了?还是寻儿最近又做了什么事?”
“事情已经查了,”大总管说道,“只是最近寻少爷并无什么特别的举动,也没有接触过值得注意的新人……倒不知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