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站在叶白身后的曲少爷微笑起来:“当然是好,这都是曲家珍藏的货色,只有真正有脸面的大人物才能进来挑选——
若非这次你突然识了货,我可是舍不得叫你进来糟蹋它们的。”
听见曲少爷说之前的闻人寻不识货,叶白以为然的点了点头。而后再看一看错落摆在的高高低低桌案上的几把长剑,便径
自走到左上角的小矮几上,拿了一把通体雪白,只在剑尖处有一抹绯红的长剑。
曲少爷眼中有了一丝异色。
叶白却没有看见,只把剑拿在手里掂了掂,随后就冲曲少爷点头:“这一把。”
曲少爷难得的有了犹豫:“你要这把?”
“不行?”叶白问。
曲少爷静默一会,随即微微苦笑:“不,你想要就拿去吧。”
分明看见了,却并不在意,叶白只看向刻在剑柄处的两个古篆。
“峥云?”叶白念了出来。
“不兴我的名字刻在我的剑上面?”曲少爷有些气恼。
叶白一怔。
对方怔住的这个反应实在奇怪,曲峥云看了叶白一会,忽而玩笑道:“阿寻,两三日没见,你不会忘了我的名字罢?”
○○八 剪不断,理还乱
“这把剑,”叶白顿了一顿,才道,“是你的?”
曲峥云的神色间有些无可奈何:“我的名字都在上面了。”
“它还没有被用过。”叶白用的是肯定句。
曲峥云哑然一笑:“便不能是我的礼物了?”
叶白不再说话,转身就要把剑放回去。
曲峥云连忙拦住:“你做什么?先头说要的是你,拿都拿起来了,现在难道还要再放回去?”
“这是你的剑。”叶白简单回答,他虽对许多东西都不在意,但也总有在意的东西,好比武学,好比强者,好比剑。
“我已经送给你了。”曲峥云不知道叶白,所以他如是回答。
叶白皱了眉。拿着剑站了一会,他忽然问:“多少银子?”
有那么一下子,曲峥云真没反应过来——对江宁曲家谈银子的,不太多;而进了这个地方还谈银子的……据曲峥云了解,
近百年来,还真的只有面前的人这一个。
曲峥云忍不住微笑起来,却并非是嘲讽或者惊讶的那种笑容,而是另一种,仿佛月的曦光挣破乌云般叫人感动的微笑。
他笑着,柔声道:“阿寻,我们什么时候谈过银子?现在就为一把剑,倒开始生分了?”
若是常人,此时怎么也要推拒一二的。可惜叶白不是常人,所以他只再看了一看剑,就直接点头:“我记住了。”
曲峥云的笑容便更柔和了:“只是一把剑而已,喜欢只管拿去玩,只要,”他稍稍顿了一下,仿佛笑意在这一瞬收敛了些
,“你别再为采衣的事情生气就好。”
叶白因陌生的名字而稍顿了一下。
曲峥云却立时发觉了。他不由道:“怎么了?”
叶白自然不会同曲峥云说自己不知道这个名字——倒也不是为了隐瞒什么,而不过是和懒得伪装一样,觉得没有必要——
所以,他只是摇头:“没什么。”
也并非真的想谈论方才自己口中的采衣,曲峥云见叶白这么说,笑了一笑便把话题转移到了这把剑上:“阿寻,你既然喜
欢这把剑,那有一件事还是知道的好。”
叶白看着曲峥云。
“虽然材料工艺都是上上层,但严格来说,这把剑其实还是仿另一把做的,仿——”曲峥云的话没有说到最后。
因为叶白开了口。
叶白开口说:
“仿叶白的剑?”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骤然之间,把所有的声音都吸了个干干净净。
过了有一会儿,曲峥云才再次开口。只是这次,他的声音里多了两分不确定:“……阿寻?”
叶白垂下眼,伸手抚上了剑身。
剑身很薄,不似寻常剑有厚脊,脊上更无血槽,只一道斜斜的红痕划过雪白的剑身,美则美矣,却有些中看不中用的味道
。
然而叶白的剑,确实是如此。
因为叶白没有银子。
这似乎是一个很荒谬的理由,毕竟天下宫再怎么样,也是一个炙手可热的新势力;而几乎作为这个势力代表的叶白,更不
可能被克扣买剑的银子。然而……
然而,在十年前,秦楼月和叶白,却都是一文不名。
一文不名到连叶白用的剑,也只能找一个落魄了的三流剑客半唬半骗弄过来。
后来,叶白和秦楼月闯出了名堂,秦楼月倒也有过给叶白再弄把剑的想法,只是彼时,叶白却已经用惯了手头的这把剑,
不打算再换。而再后来——
再后来,他还是跟以前一样的拿着这把剑,还是跟以前一样的只想着练武;但秦楼月,却早已走远了罢。
叶白如是想到。
“阿寻?”曲峥云皱起了眉,“你若是不喜欢这把,就再换一把吧。”
叶白收回了抚摸剑身的手,看向曲峥云道:“这把剑长三尺二,重四斤三两,和叶白的剑一模一样。”
这么说着,叶白顿了顿,才缓缓道:“我很喜欢。”
曲峥云一时不知道怎么接口。或许是因为对方大异寻常的举动,也或许是因为对方那语气里显而易闻的满意——从前的闻
人寻虽说也并非心性深沉,但到底不会露出这种……
……这种发自内心的满足之情?
曲峥云闪了一下神。
叶白却已经转身向外走去。
回过了神,曲峥云忙道:“要走了?——是去楚馆?”
“楚馆?”叶白停了脚步,而后道,“我回城主府。”
“你不去——”不去看何采衣?曲峥云眉间掠过一丝惊讶,再联想到方才叶白怪异的举动,他略皱了皱眉,道,“是不是
闻人城主……”
曲峥云话里有未尽之意。
叶白看着对方:“叔叔怎么了?”
一句意料之外的‘叔叔’,让曲峥云收回了所有要说的话。极短暂的沉默了,曲峥云再开口时已重新带上了微笑,道,“
那好,既然你不出去玩,我就送你回去。”
叶白没有拒绝。
出了兵器楼,曲峥云和叶白照旧坐上了马车,只不过不是先头那辆外表朴素的马车,而是另一辆大刺刺印着曲家标志,极
近奢华之能事的马车。
叶白和曲峥云正坐在马车上。
对马车先后变化恍若未觉,叶白只安坐在一边,认认真真的抚摸着手上那柄剑的任何一处地方——包括那篆刻了的‘峥云
’二字。
曲峥云也没有说话。倚着软垫,他微微垂着头,眼底不时掠过几丝晦暗难明的情绪,明显正在思索什么。
兵器楼到城主府的距离确实不长,甚至还有些短,短得让人无法厘清心中轻重。
所以直到叶白出了声,一直微垂着头的曲峥云这才恍然发现马车竟然已经到了目的地。
见人已经回过了神,叶白也不再说话,起身就要下车。
然而此时,曲峥云却开了口。
先是以一种复杂到近乎怪异的眼神看了叶白好一会,曲峥云方才苦笑:“阿寻,我为兄弟两肋插刀,只盼你到时候不要插
兄弟两刀……”
往下走的身子顿了顿,叶白偏头看向曲峥云,而后道:“不会。”
——在将欠你这把剑的价值还干净之前,不会动你。
曲峥云显然没有听到叶白的心声,所以他什么也没说,只心思重重的陪叶白下了马车。
城主府的大门就在眼前,两旁侍卫目不斜视,气势森然。
叶白正要走向城主府。
曲峥云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阿寻。”
叶白回了头。
然后,有什么东西落在了他的唇上。
轻轻柔柔的,带着一股干净清冽的味道——和曲峥云给人的感觉一模一样。
叶白怔在了原地。
阳光暖暖的,落在碧玉一般的湖面上,散成千万个金色的小光点,跳跃,嬉戏,无忧无虑。
城主府的主院中,闻人君正听着大总管墨大先生的报告。
墨大先生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三日前曲峥云在城主府前亲吻叶白的事情:“三天前已经传遍了整个飞云城,现在街头巷尾
最火热的消息就是飞云城少主同江宁曲家少东之间的关系。”
闻人君沉吟了一会:“曲家那里怎么说?”
“曲家已经把曲峥云关了起来,其他方面并没有什么表示。”墨大先生回答。
闻人君点了头:“寻儿呢?”
“寻少爷这三天也没有出过院门,只一直练剑。”这么说着,墨大先生倒是停顿了一下,“不过依老朽看,寻少爷却并非
是因为自知闯祸所以安分,倒像只是按着计划走,完全不在乎那日的事情一般……”
这么说罢,墨大先生沉吟一下,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判断:“倒不像是刻意做出来要挑战城主您的模样。”
闻人君其实并不是太在乎这些。所以他只是听着,全无表示。
墨大先生也早已习惯了闻人君这种奇怪的态度,不以为意的便要说接下去的事情:“除了寻少爷的事情外,还有——”
“叩叩!”敲门声忽然响了起来,而伴随着敲门声的,还有侍卫恭敬的声音,“城主,寻少爷在院外,想要见您。”
听到寻少爷这三个字,墨大先生已经知趣的退了下去——就他所知,闻人君还从来没驳过闻人寻见面的要求,就算是在前
一段两人关系最恶劣的时候。
果不其然,墨大先生刚刚退到了门口,就听见闻人君的声音:“寻儿来了?——让他进来。”
确实不需要再留下去了,墨大先生微低了头走出书房,却正好迎面碰上了走进来的叶白。
叶白只略略看了墨大先生一眼,便继续向书房走去——墨大先生是个真正的高手,之前他或许还有几分比试的打算,但现
在,对方却并不适合他。
两人擦身而过。
叶白神色步伐一如之前,而墨大先生脚步虽不停,眼中却飞快的掠过了一丝惊讶。
方才,他并没有从闻人寻眼中找到他之前看自己时惯常表现出来的表面倔强不逊但其实只有怯懦的眼神。而是仿佛觉得…
…
仿佛觉得,自己被对方冷静的评估了——一种只有自己肯定了自己之后,才会不期然表现出来的举动。
墨大先生不以为自己的感觉出了错。
那么,这位寻少爷,是真的……
有了改变了?
叶白站到了闻人君面前。
闻人君微微一笑:“怎么过来了?”
“练武。”叶白说的直接。
闻人君听了,也就起身,领着叶白来到了庭院。
庭院里种了枫树,连成一片,风一吹,远远望去,就仿佛有炙热的火焰正跳跃起舞。
闻人君开了口,但第一句却不是说练武的步骤,而是问:“想学哪一种?”
叶白沉沉的眼眸亮了亮:“什么都可以?”
闻人君淡淡笑着:“只要你喜欢,都可以。”
“我想看‘大慈悲掌’。”叶白说的是闻人君的成名绝技之一,这次,他也知晓自己的要求有些过分,所以用了‘想’,
而不是‘要’。
闻人君却仿佛并不在乎,只是道:“大慈悲掌变化颇多,就算不用内力演示——”
闻人君的话还没有说完,叶白就打断了对方:“不用内力演示,哪里看得到其中的精彩?”
闻人君稍停一下,随即微笑:“那好。”
‘好’字方落,闻人君的右手已经徐徐抬起。
叶白瞳孔一瞬紧缩!
明明两人足有三四步的距离,明明闻人君的手方才微微抬起,但叶白却只觉得那只美若玉雕的手已经到了自己面前,并在
下一瞬,就能擒下自己!
叶白睁大了眼。
深植于体内多年的战斗本能在疯狂叫嚣着闪避,然而身体却只如一柄早已老朽的兵器,无法征战,只能徒劳的发出零落呜
咽。
进,进不得!退,退不得!
叶白拽着腰间剑柄的手已经发白,白中更渐渐泛了青,青色里,又浮出一丝一缕的紫。
那一只修长的、骨节分明的、白玉雕就似的手已经到了叶白面前。
叶白眼中再不看见其余,只有那一只手放大到了无止尽的地步,占据了所有视线,所有思绪。
叶白仿佛听见了自己握剑的手的骨头摩擦的咯吱之声!他的手腕蓦然一颤,然后——
然后,闻人君的手,静静的停在了他眉心前一寸的地方。
一滴汗珠,从叶白鬓角渗出,顺着脸颊滑到了下颚处,然后无声无息的没入衣襟。
一眨不眨的睁着眼的叶白终于渐渐回过了神。
不禁眨了眨已经干涩到有些疼痛的眼睛,叶白再看着面前闻人君静静悬着的手,这才发觉就在这短短的一瞬,自己的内衫
已被冷汗湿了个遍。
闻人君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同时伴随着的,还有一只轻轻覆到他额上的手:“吓到了?”
体内的水分仿佛流了个干净,叶白舔舔结了痂的唇,而后点头,承认确实被吓到了。
闻人君正要开口。
但叶白紧接着的便抬起头,绝少的露出了一抹笑——尽管很淡,尽管很不自然——认真道:“谢谢叔叔。刚才那个,很漂
亮。”
闻人君的手当即顿了一顿。
叶白却并没有注意,或者注意了也不会在意。他只径自走到一旁的湖边坐下,垂头沉思,不时还伸手比划两下。
稍稍一晃神之间,叶白已经走到一旁。闻人君也就打消了原本的再教些简单东西的打算。虽说不认为叶白会看出什么来,
但他却也并不出声制止,而是转回书房,准备继续处理事物。
时间,便在这无声却契合的相处中缓缓流过。
等闻人君从案牍中抬起头来时,已是华灯初上。
合上摆在书桌上的种种折子,闻人君起了身走到窗边,本只是准备放松一会,却不期然看见庭院中的湖边还坐着一个人。
——是下午时候就来了的叶白。
略皱了皱眉,闻人君离开房间,走到了叶白坐着的地方。
依旧一门心思的沉浸在闻人君早前使出的那一式中,叶白等闻人君在身旁站了有一会之后,才恍然回神:“叔叔?”
天已经黑下来了。
但似乎正是因为天黑,面前人的眼眸便流转出了光彩——和上次对方听见自己说要亲自教他时一样的光彩。
闻人君想着,声音便不觉柔和了些,“想到了什么?”
“想了一些,但不太对。”叶白道。
闻人君面上带了些微笑:“是怎么样的?”
叶白伸手做了几个动作,很凌乱,也没有半分美感:“有好几处,我不明白。”
闻人君面上却头一次的露出了惊讶之色:“那一手拆解开来,确实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