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兵打仗、攻城略地,本就是一件极其繁琐的事。光要计策兵法是不够的,光说如何分配粮草、设置供给路线、收纳新兵都够人忙得焦头烂额,但这些只是军营的问题,还没计上民生问题。沿途而来,李涣也招了不少降将,吸纳了一众谋士,可是要认真忙起来,还真是睡都没时间。
而李涣却是故意要自己忙着。不然一静下来,就该去想叶箬的事了。
又说虽然李涣换了层身份,但却换不了面皮,总难免会碰到见过『十二王爷』的人。为了避忌这个,李涣一直都以面具示人,只道自己少时被叛军伤了脸。因此军中真正见过李涣真容的,便只有叶箬与叶先雅二人而已。
大军一路挺进,朝廷的兵马节节败退,实在让这个『前王爷』有点哭笑不得。然而大军也在划分本国南北的大江前停住了。这大江江面宽阔,激流险峻,波涛暗涌,,暗礁怪石,防不胜防,乃是天然屏障。
又加之大军一路也多疲惫,占领了的城池也未及休整,因此李涣便令停兵,打算与顾泷签订和约,两朝并立,划江而治。
是夜无风,碧月当空。
李涣揉了揉额角,打了个呵欠,便继续翻了翻折子。
门被推开,进来的是白发碧眼的叶箬。
李涣知道是他,却故意不抬头,只说:「是谁?进来也不通报一声?」
叶箬也不答他,只道:「吃点东西罢。」
也未及李涣回答,叶箬便将食盒放到案上,开始把食物拿出来了。
李涣说:「放着就好,我待会儿吃。」
叶箬的动作顿了顿,说:「不,我看着你吃完。」
李涣蹙眉,似是不悦,但也没拒绝。
「事情是忙不完的,先吃点东西吧。」叶箬拿银筷子夹起一块糕点,移到李涣唇边。李涣也是眉头轻蹙,然后张口咬下。
李涣现在虽是『太子涣』,但说起来却没什么太子的排场,身边侍从一个都没,每次喊人来,来的都是叶箬。而且掌灯、煮饭、铺床、洗脚,一一都是叶箬接手。如果不是李涣坚决拒绝,大概连沐浴都是由叶箬伺候。
李涣吃了两三块糕点,便觉得饱了,挥手说:「好了。」
叶箬道:「你果真决定二朝并立吗?」
李涣蹙眉,印象中叶箬一直不问政事,怎么今日突然问起了?
李涣说:「是。」
叶箬道:「我军势如破竹,士气高昂,现在正是乘胜追击的好时机。那边忙成一锅粥,不趁乱攻他们一个措手不及,难道等他们休整好了才动手吗?」
这些叶先雅等诸位主战派的将领也跟李涣说过,李涣也只以『我军也需休整』『百姓也需休养生息』『大江天险』这三条理由回了过去。叶先雅虽然是个内里倔强的人,但却不大喜欢争辩,因此见李涣心意已决,也就只做个冷淡神色,闭口不言。而叶先雅乃是首将,他不说话,别人也不好多言。这事就算定下来了。
李涣却不想拿这些理由重新跟叶箬说一遍,反而冷冷道:「叶先生不但懂医,还懂兵法,果真是千古奇才。」
叶箬一时听不出这其中意味。
李涣平常都以面具示人,若回到寝室,便将面具悬于壁上。此刻,李涣将面具取下,摔到案上,道:「这面具不若送你好了!」
叶箬暗暗吃惊,但还是面不改色:「你这是说什么?」
「所谓的『太子涣』不过就是这张面具,随便找个人拿起了,就是他的了。」
「先前不是也有许多『太子涣』作乱?哪个能干出这般成绩了?」叶箬声调平平。
李涣拿眼瞅叶箬一下,说:「那是因为没有叶先生帮忙罢了。」
「太子乃天命所归,自是得道多助。」
李涣注意到叶箬不再说『你』,而是说『太子』了。
李涣又道:「既然先生那么喜欢称霸天下,不如我便成人之美,将此面具交与先生。」
叶箬见李涣神色决绝,也不由得有点慌,说话也直白起来:「我若想当皇帝,也不至于费这么一番周章。」
李涣瞟了叶箬那难得的慌乱模样,抿了抿唇,道:「那你为什么要硬逼我当皇帝?我根本不想当皇帝!」
叶箬愣了愣,好像受了什么震动似的,随后又低声说:「你心怀天下……」
「我并不心怀天下的。我只是希望少见一些贫苦。如此挑起战乱、挑起灾祸,简直是在虐杀我。」李涣声音低沉,气息却有些不稳。
叶箬脸色一变,又道:「你是皇族……」
「我不是!」李涣道,「我根本不记得这一回事。一切都是你说的。」
「我说的是事实。」
「事实?你跟我说过的话当中,到底有多少是事实?」
叶箬也不知该怎么答。他对李涣说过的谎,确实不在少数。
李涣道:「我不想打仗,更不想与顾泷兵戎相见。」
叶箬神色一凛,道:「他那样绝情,你也心软?」
李涣颔首:「如果要恨,是不是要连你也一并恨上?」
叶箬陡然一震。
李涣瞥了叶箬一眼,戴上了面具,自顾自地离开了寝室。
李涣信步踱到中庭,便见到了叶先雅。叶先雅还是一袭白色深衣,看起来不像个将军,长发如练,悠悠风中。
「末将拜见太子殿下。」叶先雅行礼。
「平身吧。」李涣倚着凉亭上的栏杆,有点懒洋洋地说。
叶先雅平了身,又道:「太子好雅兴,半夜出来赏月。」
「不是,不想见叶箬,便来了这里。」
对于李涣过于诚实的回答,叶先雅十分惊讶。
李涣说:「你认识叶箬很久了吧。」
「是。」叶先雅答。
李涣又说:「那么他为了这件事谋划了很久?」
叶先雅眯眼笑道:「哪件事?」
李涣道:「让我起兵的事。」
「自我出生以来,就一直看他在筹划这件事了。」叶先雅答,「所以他的这个计划比我还老呢。」
「那也是,心心念念地帮我复国啊。」李涣淡然道,「会干这种事情的,大概只有前朝忠臣吧?可他这个样子,又不像是那种忠君爱国的烈臣。」
「他当然不是。」叶先雅也无法将『叶箬』与『忠君爱国』联系起来。
李涣道:「据我看来,他也不图名利。」
「他是不稀罕。」
「那苦心策划这么多年,他到底想要什么?」
叶先雅眯起眼睛,微微笑着,却不说话。
「那么你呢?」李涣问。
叶先雅愣了愣,说:「我?」
「你想要什么?」李涣道,「你为了叶箬这个无聊的计划,付出了这么多,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也没想过。」叶先雅低声说,「反正闲着无聊。」
李涣敲了敲自己的面具,道:「那我把这面具送给你,你要不要?」
叶先雅愣了,讶然说:「你在开玩笑吗?」
「并不是的。我根本不想要当皇帝。」李涣道,「我觉得你很合适。比顾泷合适,也比我合适。」
叶先雅粲然一笑,道:「不得不承认这个条件很诱人,可是叶箬会杀了我的。」
「怕什么,你不是死过了?」李涣抬眼说。
叶先雅唇边仿佛冻住了,笑意僵硬起来。
「你是药典。」
李涣说出一个陈述句。
叶先雅僵笑道:「谁?」
李涣道:「和初见时,你确实有很大不同,虽然人是抽高了,轮廓成熟了,也成了常人的乌发黑眼,但我见你的时候,还是觉得很眼熟。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感觉和气味。」
「气味?」
「嗯,你和叶箬身上的感觉和气味很像。叶箬和你都是以身养蛊的人……我思前想后,倒一下想通了。」李涣淡淡说,「怪不得我见你的时候——也就是当你还是『药典』的时候,你会突然发狂,然后逼我杀你,让我去见你、让我错手杀人、让傅维枟目睹我杀你——这些也都是叶箬算好的吧。」
叶先雅也不说话,目光不知放到哪里去了。
李涣又说:「那么傅维枟到药典的居处会被胡帆捉住,也是因为你的缘故罢。」
叶先雅道:「我说会在那里与胡帆汇合,胡帆到了的时候撞见了傅维枟,却不见了我,自然会怀疑傅维枟做了什么对我不利的事。不过傅维枟会到那里去,却不是我意料到的。」
「哦?」
「因此傅维枟被捉到军营后,我随后就到,让胡帆放了他。未免让人起疑,我也让傅维枟吃了不少苦头。」
李涣道:「傅维枟当然死不得,不然谁来指证我呢?」
叶先雅瞅了眼李涣,虽说李涣嘴上说的是刻薄话,但语调还算平和,脸上那温温文文的气息确实与出口的话不大相衬。
看了李涣这么眼,叶先雅的目光又越过李涣肩头,落到了后面去。李涣循着叶先雅的视线转身往去,便见到叶箬立在不远处,白发被风吹乱,掩了大半的脸,看不出表情。
李涣对叶箬说道:「这太子涣也起兵了,划江而治,事也算成了。我再不欠你什么。」
叶箬没有说话。
李涣又道:「至于你所说的前尘往事,托赖叶先生蛊毒的厉害,我已记不得真,你我就当没认识过好了。」
叶箬心里好像被刀子刺中一般,痛得发慌。可是要说什么,也说不出声。
李涣道:「你难道当初骗我的时候,就没想过我会怒恼?」
叶箬嘴唇动了动,默然半晌才说:「你性情极好,人又通透,我以为你会知道我是为你好……」
「哦,那么说你本还望我会感激你?」李涣语气更冷。
「不是的。我只望……望能……能像从前那样亲……」
叶先雅站在一旁,以余光去瞅叶箬,叶箬平日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今日竟连话都说不清。果然是关心则乱。
李涣又道:「从前是怎样,我一点不记得。」
叶箬道:「你好歹会记得一点吧。」
「确实是有一点印象,但那又如何?」李涣冷冷道,「难道顾泷与我兄弟多年的记忆也是假的?我对他那么好,他对我也不错,怎知这么多年下来都是假的。而你骗我一次又一次,我又不大认得你,你叫我怎么信你?」
拿掉了李涣童年的痛苦记忆,也拿掉了二人昔日相处的回忆,断裂了顾泷与他兄弟的情谊,也断掉了他对人情的信任。
这些都是叶箬不曾想到的。
他只是不想还是孩子的李涣受折磨,才让他重归纯真。然而这却让失去记忆的李涣把无从寄托的感情转移到兄长身上。从把李涣寄养到顾家的时候起,叶箬就已经打算好日后要把李涣再要回来——无论用什么手段都好。
从认识这个孩子的头一刻开始,他就没打算放开过。
叶箬残忍地用婴孩来养蛊,不过是为了他唯一重视的孩子。他比以往更沉迷于制蛊,但却不是因为醉心蛊毒。他所痴迷的,他虽醉心的,是别样的存在。他让自己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也以医者的身份杀死孕母,将无辜的婴孩练成同样的怪物。他不怕作孽,不怕报应,他只是怕再见不到那个孩子。
无数次他都想把李涣硬抢回来,但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跟自己说:「他是龙凤之子,你把他抢回来,能给他什么?」
绝对不能亏待这个孩子,不能让他受半点屈曲。
这十年,白发苍苍的叶箬,一直在扫桥铺路,好让李涣回来的时候,可以走在柔软的花木之路上,一路舒坦地踏上帝途。他只愿拢起双手,将世上的最高的繁华、权力、富贵一一捧到李涣面前。
叶箬微微勾起嘴角,似笑而非:原来……他都不喜欢啊……
叶箬的白发垂下,仿佛没了生气似的,双眸沉沉,黯然没了宝石般的光华。眼中的碧青染了哀,但却始终保留这一贯的与尘世疏离的淡漠。
李涣看了他一眼,迅速地移开视线,转身就走掉了。
叶先雅见李涣的身影没入夜色中,才问:「你苦心经营十几年,他都不领情呢。」
叶箬不言不语。
叶先雅又说:「你都不去追呢?」
叶箬道:「他又不想见我的脸,又不想听我的话,不如让他自己静一静好了。」
叶先雅摇摇头,说:「你是怕他再说出什么伤人的话来罢。」
叶箬黯然。
也不是说怕李涣拿话刺他。叶箬最怕的是,在情急之下说出了自己心中的妄念。
到时,二人可真的回不到那平和的日子里去了。
叶先雅又说:「你真的不追上去?看这方向,他可不是回房。」
叶箬这才注意到,李涣离开的方向是去后山的,不由心焦:「大半夜的,他去那儿干什么!」
叶先雅欣赏着叶箬的慌乱神色,默默掩嘴偷笑:「去干什么?该不会是故意堵你的心罢。」
叶箬也顾不得这么多,走开一段路,到了有人处,问侍女道:「你可见过太子涣?」
「有,」侍女答,「刚牵了马往后山去了。」
还牵了马?
大半夜的又上山又骑马,不是故意闹叶箬的心吗?
叶箬也不多问,劈手夺过侍女手中的灯笼,急匆匆地施展轻功腾飞而起,吓了侍女好大一跳。只见叶箬白发飞扬,擎着一点火光扬袂而飞,实在是宛如山神狐妖,诡异中带着异样的美感。
李涣也没骑马,只是牵马前行。可到了山里不久,马便突然闹起来,摇晃着倒下,不肯起来。
李涣去拉它的缰绳,却发现它在抽搐,便也不敢动它了。
「该不会是这会子才来病吧?」李涣有点心焦。
原来这马今日白天吃错了东西,身体不好,年岁又有点大,夜半三更被拉了出来,身体不舒服,便倒下了。
李涣叹了口气,暗道:「也不知那叶箬懂不懂追上来。都上来了这么久,还不见他的影儿。」
其实他也不是不要命的人,怎么会大半夜的骑马上山呢?他牵马却没骑,带上马匹只是因为老马识途,免得黑麻麻的在山上迷了途,走不回去,吹一宿的风就罢了,要是遇上什么山禽走兽,那可就惨了。
李涣又想这山也挺大的,叶箬该不是走岔了路吧。
本来带了马来的,这马又派不上用场。
李涣不由得有点丧气,抬首借着月光看到一树黑漆漆的高大暗影,突然想起山里是有棵极高壮的松树。而松树附近是有所小屋的。
李涣折了一道长树枝作杖,摸索着前行,磕磕碰碰的,好不容易到了那暗影旁,提灯一瞅,果然是那松树。李涣便继续挑灯走,借着记忆找到了那小屋。由于那是为了狩猎而设的,因此也有床铺干粮酒水备着。
李涣点了油灯,便卧在床上,心想本来是为了怄叶箬难过,现在不是苦了自己?唉唉,何苦来着?
李涣铺开了床,才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转头去看,来人便是叶箬。
叶箬满山的乱跑,好不容易见到松树附近的小屋亮光,才赶来,门也没敲,直接冲进来,见到李涣好好的站在那儿,悬着的心总算放下。
李涣见叶箬额角生汗,也只道:「你来干什么?」
叶箬道:「你要是喜欢骑马,便等白天来骑,大半夜的,实在是不妥。」
「不想叶先生这么关心我。」李涣道。
叶箬只说:「跟我回去罢。」
「你今日且跟我说明白了。」李涣翠眉一挑,说,「你费这么番周章,到底图的是什么?」
叶箬愣了愣,没说话。
李涣恨不得拿铁杆撬他的嘴巴,但却知道不能急,语调越发平缓道:「我糊里胡涂活了这么多年,也够了。若你今日不给个明白的答案我,我就不走了。」
叶箬就是怕自己说出心中的妄念,会招人厌恶。可这几天来,李涣对他越来越疏淡,时不时拿话噎他,让他究竟闹心,那非份的话每每都要到了嘴边,又生生吞了下去。
李涣催道:「你要说便说,不说就走,别碍着我休息。」
叶箬说不出话,可搁着李涣在这荒郊野岭,也不放心,只踌躇着,不进不退。
李涣见叶箬这样,心里也气,到底是要拿铁锹才能撬开他这张嘴吗?
在重遇叶箬开始,李涣就渐渐走回了昔日。从动用第一瓶蛊毒开始,李涣慢慢发现自己所爱的并非这位兄长,再到顾泷因中蛊而错爱他,李涣并无半点欣喜,反而是满心的疑虑和愧疚。顾泷说出的『记忆断片』,听起来明明荒诞抽象,但李涣却只觉感同身受。失落的童年回忆渐渐走出封锁之中,因为药性的压制,只在李涣的梦中朦朦胧胧地再现。那一树繁花,那一泓流水,通通在梦里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