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寻,今天下午我去见了我爹。”
叶白看着独孤惊飞,眼神里没有询问,没有好奇,有的,只是一团仿佛永远都不会化开的浓墨。
独孤惊飞有些失落,却又有些释然,他接着道:“我爹是为了丹阳的事情来的。你大抵不知道,不过我没有让飞云城的人
来见你这件事,会对你日后照成很不好的影响,尤其是在飞云城中,我……”
独孤惊飞嘴唇动了动,在久久沉默后,终于还是把最后一句话说了出来:
“……我知道。”
——这个影响,你不知道,我知道。
“然后?”叶白开口。
独孤惊飞说不出话来了。他看着叶白,忽然就觉得自己之前的总总担忧懊恼……实在有些多余。他苦笑起来:“阿寻,你
……又不在乎?”
叶白没有回答,只是依旧和之前一样的神色却把所有问题都回答了。
独孤惊飞没有松了一口气,反而只觉更为压抑。沉默半晌,他道,“阿寻,你不能什么都不在乎。有些事情,你自己都不
在乎了,怎么让旁人在乎?”
叶白收回了剑,他看向独孤惊飞。
独孤惊飞皱着眉,他道:“你总是什么事情都不在乎,日后早晚会为人利用欺骗,或者诽谤伤害……而这些,本不是你该
承受的。”
叶白沉默片刻,然后,他突然叫了独孤惊飞的名字:“独孤惊飞。”
头一次听见自己的名字在对方口中说出,独孤惊飞怔了一怔,才接口:“嗯?”
“你大概误会什么了。”叶白开了口,声音淡淡的,和往常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但听在独孤惊飞耳朵里,却凭空生了一阵
冰凉……就仿佛他常常在独孤离恨眼中瞧见的东西一般,漠漠蒙蒙,辨不清晰,却能叫人不寒而栗。
“我不在乎,只是因为没有感觉……如此而已。”
叶白说着,这是他第二次说这句话。然后,他便想起了闻人君。
欺瞒也好,侮辱也好,或者利用,或者背叛。他不是容忍,只是真的没有感觉——便是连额外拾剑,都懒得。
唯一例外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秦楼月,另一个,是闻人君。
只是秦楼月的例外,到底不过让他记上一回,稍扶了扶剑而已;而闻人君的……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闻人君不一样的?叶白突然想到。
是从那一直若有似无的梦境中开始?叶白想了,继而否认。
那是从对方一直的关心开始?叶白想了,继而再次否认——秦楼月十年里为他做的,只会比闻人君更多,不会更少。
那么……叶白顿了顿,想起了第一次见到闻人君的情景。
——那么,是从开始,就不一样?
“……寻,阿寻?”久不见叶白回答,独孤惊飞不由皱眉唤道。
叶白看向独孤惊飞。
独孤惊飞也看着叶白。在看见对方和之前没有任何不一样的眼神之后,他略略沉默一会,就带些意兴阑珊地笑道:“看来
你没有听见我方才的话了……你说过,你有喜欢的人了。”
最后一句,独孤惊飞陈述着,语气已经转为平静。
叶白答应了一声。
“那么,”独孤惊飞目光灼灼,“如果轻你欺你、伤你辱你的是那人,你又待如何?”
……闻人君?叶白罕见的怔了一怔,本待回答没关系,心口却倏然一紧,仿佛被什么东西给蜇了一下,不算疼,但感觉特
别清晰。
叶白皱了眉。他开始认真思索独孤惊飞的那句话:
——如果轻你欺你、伤你辱你的是那人,你又待如何?
轻你欺你、伤你辱你。
而如果……
如果,他还杀了你,你,又待如何?
不知怎么的,叶白突然便想到了这一节,不由久久沉默。
“阿寻?”叶白委实沉默太久了,独孤惊飞不由出声,一边琢磨着自己方才的问题对对方来说,是不是太具备刺激性了一
些。
不过这一转念,他心中又忍不住酸了一回:明明对什么事都不在意,为什么偏偏要存在个特例?——还是喜欢!莫非这世
上好的特别的有趣的东西都注定要被人给早早占了?
“他没有轻我欺我,也没有伤我辱我……”叶白皱着眉开了口,语速并不快,像是在一边说给独孤惊飞听,也一边说给自
己听般。
独孤惊飞眨了眨眼,不奇怪自己会听到这句话——叶白虽然看上去什么都不在乎,但至少,他并不觉得对方是个会委屈自
己的人。
虽然,什么样事情才能让他觉得自己受了委屈,还有待商榷。
“如果有……”叶白慢慢的说着,墨黑的眸子有了一瞬的迷惘,“我或许会杀了他。也或许……”
……或许,会由着他?
下意识的觉得叶白此时的情绪不对,独孤惊飞刚准备开口。就见叶白狠狠的皱了一回眉,神色已然恢复往常的平静。
“还有,我过两天要去邙鬼山。”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打消了独孤惊飞的所有好奇,微微一愣,他问:“去邙鬼山做什么?”
“拿冰火草。”叶白道。
“冰火草……”独孤惊飞重复一遍,然后忽而跳将起来,不可思议问,“去邙鬼山找冰火草?——那个虽然是唯一一个已
知冰火草生长地点的,但有着一头小心眼并且已经有差不多炼神反虚境界能力的妖兽镇守的地方?”说到这里,独孤惊飞
声音扬起,越显无法置信:
“你要和一头活了几百上千年的妖兽打——为了一株草?”
○三三 冰火草
晨光柔柔的铺洒在地上,金色的,仿佛一层薄薄的轻纱,只消一阵清风,便会随之飞扬。
然而,在那层似纱似雾的轻纱等到属于自己的微风之前,噼里啪啦的打砸声便猛然响起,打破了属于清晨的静谧。
“混蛋!”一声咒骂,景蓝描金花鸟大瓷瓶啪的一下就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险些溅到侍卫首领的身上!
站在房间中央的侍卫首领闷不吭声的向旁边挪去。
“傻瓜!”一声怒喝,好好摆在红漆小几上的瑞兽铜鼎香炉在半空划出一道优美弧线,继而咚的一声重重砸到了地上,镂
空雕花盖子更离了铜鼎飞起来,险险擦过侍卫首领的脸颊。
已经站到了旁边的侍卫首领再默默无言往角落走去。
“有本事你!——”独孤惊飞举起了灯座还要砸,却忽然泄了气,一下子坐到椅子上,丢了莲花灯座,颓然叹道:
“他有本事,他就是太有本事了!”
瞅着独孤惊飞确实不打算再动手了,侍卫首领这才走到独孤惊飞面前,一板一眼道:“小龙王,寻少爷此时应该已经出了
丹阳。”
心情正自不好,独孤惊飞抬了抬眼皮,冷冷道:“我当然知道他出了丹阳——半个时辰前走的,现在还出不了丹阳?什么
时候,连你也开始跟我说废话了!”
侍卫首领仿佛没有听见独孤惊飞话里的隐怒,他只是继续平静开口:“少主,虽说我们知道寻少爷的目的地,但丹阳和邙
鬼山却并不只有一条路,若再迟一些,按着寻少爷的脚程和寻人所要花的时间,我们很可能赶不上去。”
独孤惊飞怔了一怔。
心中的怒意渐渐褪去了,他静静在椅子上坐了一回,方才淡淡道:“赶上去做什么?这次阿寻是要去找邙鬼山的妖兽。那
种畜牲可不同什么欢喜天弥勒佛的,顾忌着东海的名声势力……十死无生的事情,我就是真喜欢他,也不可能拿你们的命
去填了给他还人情。”
侍卫首领眼中掠过一丝感激,面上却依旧古井不波,只低应了一声就不再说话。
独孤惊飞也没有注意到这一个小细节,他只伸手揉着额角——自从跟着叶白以来,他只觉得自己头疼的次数越来越多并且
还越来越严重了。
就这么静默片刻,皱着眉的独孤惊飞忽然道:“这次的事情似乎有些不对。”
“少主指的事?……”侍卫首领询问。
“曲峥云来找阿寻要冰火草的事情。”独孤惊飞心不在焉道——曲峥云和叶白的交谈也没有多隐蔽,在叶白同他说了要去
找冰火草之后,独孤惊飞只让人查了查,就已经知道所有的事情经过了。
侍卫首领没有出声。
独孤惊飞则一边皱眉,一边慢慢的理着自己的思路:“冰火草虽说确实十分难得,但真严格了说,也不是什么稀世无求的
天材地宝,我们东海的库房里就存了两株,飞云城身在大陆,想必也不会少了。而曲家是商贾世家,势力遍布神州,经手
宝物不知凡几,要说没有冰火草……”
“就是有,曲峥云也未必拿得到。”侍卫首领突然开了口。
虽然眉心依旧没有松开,但独孤惊飞倒是点了头:“不错,曲家那么多房,他一个三代的孩子,倒未必拿得到那东西,可
是……”
“可是……”独孤惊飞轻轻的敲着椅柄,“冰火草,枯竹节,朝夕花,三个效果差不多的药材里头,曲峥云偏偏就选了冰
火草——唯一一个有已知的固定生长地点的草药……只是巧合?”
虽最后是用问句,但独孤惊飞话里却含着连三岁小儿都辨别得出的质疑。
这次,侍卫首领没有出声。
但独孤惊飞却开口询问了:“你觉得呢?”
“线索太少了。”侍卫首领中肯道。本不待再接下去,但看着独孤惊飞显然不满意的表情,他顿了顿,还是道,“线索确
实太少了。何况,寻少爷也不是看不懂世事的人。就算真有问题,寻少爷也是心知肚明……”
侍卫首领的目光在独孤惊飞的脸上略略停留了一会,继而低声道:
“心甘情愿。”
独孤惊飞没有再出声。
——纵有万般疑窦,又哪及一句‘心甘情愿’?
不过,曲峥云……
眼前依稀出现了那张不似凡俗的容颜身姿,独孤惊飞略坐一会,终于还是咬牙起身,恨恨扯过一旁外披,裹上了就往外走
去:
“备马,这事我还是觉得不对——我们缀着阿寻去邙鬼山,真出了什么事,也有个照应!”
侍卫首领没有意外——其实就是独孤惊飞最终决定不去,他也没有意外——只应了一声便要出去安排。
然而也是此时,不期然看见侍卫首领侧颜上那仿佛侵染了岁月的刚硬痕迹后,独孤惊飞心头一动,下意识的叫住了对方:
“龙一!”
侍卫首领看向独孤惊飞:“少主?”
出声叫人只是因为一时冲动,眼下被人看着,独孤惊飞倒不知道说些什么了,好一会才略带感慨的笑道:“时间过得真快
……好像昨天的时候,我们才一起在岛上玩耍。那时候,我还叫你‘哥哥’呢。”
听着独孤惊飞回忆从前,龙一一直沉默冷硬的脸上也有了些笑意。
微笑着,龙一倾了倾身,声音低沉柔和,而尤显恭敬:
“那时候小人贪玩不懂事,多亏少主不曾见怪。”
独孤惊飞也是笑着,却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当初那个会拉着自己上树掏蛋,下海泅水,笑得一脸阳光的孩子。于是,耳听
着龙一温和但能明明白白划拉开距离的话,他最后,也只是轻轻的唔了一声。
而龙一,却早已出去准备独孤惊飞出行事宜。
也就是这个时候,飞云城城主府里,同样传出了一个低沉并含着疑问的声音:
“你说,寻儿为曲峥云去邙鬼山取冰火草?”
城主府主院的书房内,闻人君微皱着眉,道:
“具体的经过说给我听。”
早前的对叶白的些微好感早随着从丹阳传来的情报而消失殆尽,故而墨大先生也只平板着脸,一面把密报交给闻人君,一
面简单叙述:“曲峥云和寻少爷见面后,寻少爷回了院子就同独孤惊飞提起这件事,;两天后就独自启程离开丹阳。”
闻人君的注意并不在墨大先生的叙述上。翻开了墨大先生递来的密报,他看着其中一句一句记录下来的对话,沉思片刻后
,轻轻的哼了一声。
本来只规规矩矩站着的墨大先生悚然一惊,当即就飞快抬头看了一眼闻人君的神色。
闻人君其实只是微沉着脸,面上甚至没有太多不满的神情。然而方才的那一声轻哼……
方才的那一声轻哼……对方到底有多久,没有表现出这样明显的不满了?墨大先生暗自想着,继而就想起了闻人君这一路
走来,为数不多却真正称得上是腥风血雨的几次战斗。当即,他原本因表示恭敬而微垂的头就垂得更低了。
闻人君并没有多注意墨大先生的举动,短暂的沉思之后,他很快就开口道:“你安排一下,过两日我要离开飞云城。”
墨大先生略有惊讶,却并无异议,只问:“城主准备去哪里?”
“丹阳。”指腹掠过密报,闻人君眼神沉冷,缓缓开口。
邙鬼山位于丹阳以南数百里,原因山上日夜温差而得名冰火。但因山上气候多变只生荒草,每每入夜便有幢幢之影鬼魅之
音,久而久之,邙鬼之名便取代了冰火,沿用至今。
叶白正在及膝的荒草中前行。
时间恰是傍晚,一望无遮的山上,风一阵一阵刮着,时而冷,时而热。间或夹杂着凄厉的啸声,仿佛真有什么东西隐在暗
处,操着尖细的声音肆无忌惮的嘲笑斥骂。
叶白只径自向前走着。他的目的,是邙鬼山山腰的一处断崖。
断崖并不算太远,在唯一能给邙鬼山带来些温暖之意的最后一丝阳光被远处的群山侵吞之际,叶白恰好走到了自己的目的
地——一处仿佛被从天而降的巨斧劈下,继而就那么直直的一分为二、中裂出沉沉深渊的断崖。
站在崖边,叶白仔细的看了断崖一会,继而蹲下身,从崖边摸索出一根双指粗细的藤蔓,用力扯扯试过藤蔓承受力后,便
随手一抚,电光石火之间,整个人就直直坠向崖底!
崖下的风如刀,一道道接连着刮在叶白的身上,冰冷并凌厉。但叶白却并没有运劲抵御的想法,而只是一边下坠着一边伸
手拍击崖壁。一阵阵沉闷响声之中,不多时,叶白整个人便荡到了断崖中央的一小处平台之上。
凄厉的啸声越发明显了。
叶白随手拨开了层层叠叠覆的盖在崖壁上的藤蔓,便径自迈步走入藤蔓后的黝黑洞穴中——如果他没有记错,这一处,当
是距离山腹中心、冰火草生长位置的最近洞穴入口。
幽深的洞穴在仿佛凝成了实质的黑暗笼罩下,似乎深长得望不见尽头。不知到底走过了多久,叶白已经习惯了死寂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