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与曾经不同的是……
在苏远因为快感而失去意识的一瞬间,有一个极其轻微的声响跳动在这间公寓里。与此同时,监视器前的值班人员震惊地发现,所有监视器都颠覆了前一秒的画面。
他们看见房间的床上纠缠的两人,看见其中一人亲吻着另一个人的眼梢,看见他拉过薄被覆在那人的身上,看见他大大方方地穿起自己的衣服,对床上的人说“晚安”,看见他冲着监视器的方向勾了勾唇角打招呼,看见他径直走出公寓,穿过他们所有的监视器,消失。
有人大梦初醒:“那、那是监狱的……”
“怎么回事?那我们的监视目标……”
“确认目标安全无虞!”
“天哪,立刻通知宋先生,监狱的狱长和苏远有私下接触!”
外界一片慌乱,苏远却睡得安稳。
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一直在等着那个人再次拉他一把,但梦里残存的画面,只是他的转身离去。
第49章:少年愁
苏远觉得,这两天风风火火的日子就像做梦:那些监视者的忙乱,他在公司所有权限的剥夺,突然被软禁的事实,还有宋舒扬怒极的一巴掌……
在别人的口中,他就是个恩将仇报的小人,还有种更恶毒的说法,说他是不守规矩的贱货。一开始他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这样说,后来他亲眼看到所谓的“证据”,才恍然大悟。
屏幕上是云雨初歇的两人,自己窝在被子里蒙头大睡,而那个人潇洒地留给围观的众人一个微笑。就是这一笑,把整个机密处搅得一片混乱,硬生生地给宋舒扬戴了顶传说中的“绿帽子”——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囚犯,竭尽全力保护的废旧棋子,到头来竟然身在曹营心在汉,跟自己的死敌暗通款曲。
苏远都被气乐了。
他再也想不到,郁辰真的给他来了一场艳照门。居然就在那么多人的面前上演这一出戏,上一刻对他说“为了你”,一转身就是算计,把他活生生地丢在这片沼泽里。
出,出不来,死,死不掉。
苏远琢磨着,这与当初他越狱的情形多么相像啊,在重新开始的生活里,再一次众叛亲离。
他不懂郁辰,真的一点都不懂。
坐在出奇凉快的地下室里,苏远蜷着身体发呆。这儿是宋舒扬私宅的地下室,他上次来是在这片空间的地上部分喝酒聊天,这次来却被是在地下室里关禁闭,所以说风水轮流转啊。
外面的事情苏远一概不知,事实上他已经懒得思考那些拯救世界还是毁灭世界的大事,他现在光是抵抗自己的悲观情绪就费尽心力。不能怨他没骨气,这里的温度很低,空气也不是很流通,就一盏小吊灯晃得他眼花,宋舒扬坚持亲自给他送饭,可惜由于他太忙,一天只送一顿饭,而且通常是在深夜时分。
苏远太寂寞了。
寂寞得他甚至开始胡思乱想,想着要是跟姐姐一起死了该多好,想着要是还待在监狱里该多好,想着要是郁辰并不是纯粹地利用他该多好。
然后他似乎生病了。
烧得昏天黑地,他觉得在睡梦里从他出生为人,获得一切又失去一切,都已经过了二十几年了,可睁开眼却发现不过几个小时。
宋舒扬坐在他的面前,递给他一顿盆满钵满的饭:“醒了?那就吃饭吧。”
苏远仔仔细细地瞅着眼前的食物,拿起筷子又放下,转而看向宋舒扬:“我不敢吃啊,这么丰盛,怎么看怎么像断头饭啊。”
大概是因为久未开口,加上高烧磨人,他的嗓子有点哑。听见这副脆弱的刻薄语调,宋舒扬叹了口气:“放心吧,不是什么断头饭,你吃完它,我就带你出去。”
“去哪儿呢?”苏远问。
“去你想去的地方。”
“我哪儿也不想去,你就把我搁这儿吧。封闭的地方呆久了,反而觉得心安。”
宋舒扬愣了下:“我倒是宁愿把你一直关在这里,不过,你不想见郁辰吗?”
苏远用手抓起鸡腿慢慢地啃:“说实话,不想。”
宋舒扬扑哧一声笑出来:“几天前要是听见你说这句话,我一定给你涨工资,一定不会把你关在这里。”
苏远也笑:“几天前……我还是很想见他的。不管怎么样,老板,我现在向您投诚还来得及吗?”
“迟了。”宋舒扬摇了摇头,“因为郁辰给了我一个我不能拒绝的筹码,而他只向我提了一个要求,就是把你还回去。”
苏远沉默了一会儿:“他拿什么来换我呢?”
宋舒扬别有深意地看他:“我的一亿两千万,还有你们不知道从哪里找到的核电站布局图。这不是场正当的交易,这是互相的绑架,我绑架了你,他绑架了我的命脉。”
“所以是他赢了,对吗。”
******
没得选。
苏远烧得一团乱麻的脑袋也能想明白,这事情没有他选择的余地,在郁辰的眼里,他也只是个有价值的筹码。保住一座对方的核电站,把他这把钥匙换回去,他就能拥有整个魔方,还能防止他临阵倒戈反被机密处利用,多划算。
坐在驶向监狱的车上,苏远昏昏欲睡。耳边是郁辰的说话声。
他解释说,这个案子不能赶尽杀绝,他们只能善加利用,让它成为机密处的长期软肋。
他坦言说,他给机密处那份监视器的画面,是为了令机密处陷入不敢杀他也不敢用他的两难。
他补充说,他必须逼迫宋舒扬做出选择,让他把他这个越狱犯双手奉还。
他还说:“苏远,你只能留在我身边,只能依赖我。但你不再是我的囚犯了,你现在是机密处特派的官员,是监狱的协管者。”
苏远很高兴地扯了扯嘴角:“是吗,我不是你的囚犯了吗。”
仿佛有磁场感应,再睁眼的时候,苏远正好看见监狱的高墙。它那么高,环成一座牢不可破的城堡,俯视着他,像在嘲笑,又像在怜悯。
从那天起,苏远成了监狱的管教,比四白眼还要有权的管教,他与狱长同室而住,享受同样的待遇。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在监狱里横着走,可以随意惩罚任何一个看不顺眼的人,当然,除了郁辰。
可惜的是,他好像对任何人或事都没什么兴趣,既没找以前所谓的仇家麻烦,也没在监狱里掀起什么大的事端,跟他那时候的张扬判若两人。
在习惯了他的新身份之后,曾经与他同牢房的王决鼓足勇气问他:“喂,苏管教,你是怎么做到的?”
苏远正百无聊赖地剥着管教棒上的塑料皮,闻言愣了一下:“做到什么?”
王决切了一声:“有什么好保密的,我就是好奇你怎么从一个越狱犯一下子变成什么官员的。”
“嘿,你该不会一开始就是间谍什么的吧,到咱们监狱挂职锻炼来了?”
“还是说那些个大人物发现你身份不一般,不敢动你,就给你封个闲差干干?”
“你别不说话啊,哼,我还真没想到就你这么一祸精能脱胎换骨为一成功人士,我告诉你啊我可不是在巴结你……”
看着王决亮晶晶的眼睛,苏远耐心地听他叨叨完。终于等到这娃子歇了口气,他问他:“你觉得我现在很成功?”
王决眨巴着眼睛:“是啊,不成功吗?在监狱里你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啊!”
苏远点点头:“哦,看来是挺成功的。”
王决忍无可忍翻了个白眼。
“不过啊,”苏远来了一个转折,“成功就像怀孕,每个人都来恭喜你,却没人知道你□过多少次。”
王决懵了。
苏远继续说:“我被这个该死的世界操了很多很多次,□得我都没力气反抗了。你想试试?”
王决被他看了三秒,撒腿就跑。
不知道怎么的,苏远忽然想起来学生时代学的一首词,作为一个文盲,他想了很久也只想到其中断断续续的几句,回到顶层之后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就跟这首词卯上了,发誓不想出来就不吃晚饭。
后来他饿极了,迫不得已采取作弊措施,开了郁辰的电脑上网查找……
******
“苏远,怎么才吃饭?”郁辰从外面回来了,带着一身古怪的味道。
皱着眉端着饭碗让得远一点,苏远道:“什么味儿啊,什么东西糊了?你晚饭吃了烤肉?还有一股……”
苏远没有说下去。
一整面的玻璃窗前,郁辰黑色的衣服上到处是斑驳的深色印记,似乎还被体温蒸出了热气,烧焦的味道也很重,几乎弥漫了整个房间。
忍了又忍,苏远才没有把嘴里的饭菜吐出来。
他明白那混杂在一起的味道是什么。
就在不久前,他在郁辰的电脑上看到一份清除任务,洋洋洒洒一大张名单,看姓氏差不多是一个大家族的人。几乎所有人都被谛判了死刑,执行人就是监狱。
苏远想,郁辰大概是故意让他看见这份名单的,这是又一个挂着谛名义,实际上是被严厉之柱掠夺的家族,郁辰替他们执行,替他们隐瞒,替他们铲除了所有的人证物证,这是为换回他而支付的筹码。
硬把饭菜塞进肚子里,苏远站在落地窗前往外看,思绪被星光扯得七零八落,有那么一缕在回忆着,当初那只被利用之后的虚假玉佛,被自己扔到哪里去了呢?
可能,它已经摔得粉碎了吧。
“苏远。”
没有了那股难以名状的气味,背后靠上来的温暖让人沉溺。苏远放任自己靠在这人的身上,用力地靠着,后仰着头寻找他的呼吸。
“你说得对,郁辰。”他说,“我不可能逃离这座监狱。”最初郁辰就给他下了这句批命,他越狱后以为这句话是扯淡,现在想想,是他自以为是了。
这地方铜墙铁壁,被禁锢在这里,谁能跑得掉?
在郁辰构造的监狱里,他想毁灭什么就毁灭什么,他想重塑什么就重塑什么,他把这个自认为干净完美的世界送给他,让他再不能逃跑,然后自己住在另一个广阔而复杂的世界里。
何其狂妄。何其任性。
郁辰回应了苏远的求欢,无论他们各自的想法相去多遥远,单就身体的契合度而言,从来都是让两个人都能餍足的。一身汗水的苏远钻进浴室去洗了第二遍澡,出来后看见郁辰的目光定格在电脑屏幕上。
那是一首辛弃疾的丑奴儿——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苏远指着第一行说:“我情愿做一个王决那样的囚犯,还有自己向往的东西,还会为得不到它而懊恼。”
郁辰拿过干毛巾帮他擦着短发,擦着擦着他突然抱住这副身体,他说:“苏远,苏远,你累了,我会拉着你往前走。但我没有办法把我们的感情和利益割裂开来。”
不,你总有办法,你只是不甘心付出那么大的代价。
苏远没有说破。
第50章:今非昔比
这条长廊苏远很熟悉,镜面般的地砖深处是两排禁闭室,以前他只是匆匆走过长廊,然后坐在黑暗的房间里享受禁闭生活,不见天日,无人言语。他深刻地知道那种孤寂感,好像全世界都抛弃了你的孤寂感,蚕食着人的心志,到最后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下次再也不要来这鬼地方了,我已经受够了。
可是“该犯错”的时候还是会毫不犹豫地犯错,血液冲上脑袋时,谁他妈还记得曾经的懊悔,哪怕知道无法逃脱关禁闭的下场,还是会一拳一拳地宣泄出去,此时又会毫不羞愧地想:有什么关系!反正我有的是时间慢慢耗。
苏远碰了碰嘴角的瘀伤,偏头靠在禁闭室的门外:“周大哥,你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禁闭室里传来一阵怒骂:“我说过,见你一次揍你一次。你还赖着不走的话,信不信这门一开我就把你拖进来接着揍!”
“随便吧。”苏远笑说,“我欠你的。”
真的是见一次揍一次啊,身上的瘀伤比脸上多多了。苏远从来不让其他人插手他跟周凡之间的事,就连郁辰问起来,他也只是挥挥手让他别管:“他是周瑜我是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周凡骂他也好揍他也罢,他绝不还口更不还手,结果每次打到后来周凡就下不去手了。怎么说呢,就算他再怎么憎恨苏远当初的所作所为,再怎么想为自己那两个无辜丧命的兄弟报仇,他也没办法对缠着他请罪的苏远下重手。要知道以前这倒霉小子可给他摆过不少臭脸,真是少见这么听话的时候。
大概是条件反射吧,他的拳头仍然下意识地想保护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青年,他记忆里最清晰的,也仍然是这小子背对夕阳,一个人窝在监工厅掐着布老虎脖子的困扰模样,而不是最后栽赃他和兄弟时的面不改色。果然人的第一印象是难以改变的。
“你不欠我什么。”看着门外的那片影子,叹口气,周凡开口,“你欠的是孙胜和顾永南的两条命。我不知道你的立场究竟是什么,我也不相信你是那种为了私欲草菅人命的人,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也已经结束了,无论怎样,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了,最好的结果就是老死不相往来,不是么。”
“嗯。”那片影子点点头,“我知道我们回不到从前了,我想跟你道谢,也想跟你道歉,不过总觉得不得劲,所以干脆让你打我几下,让两个人心里都能舒服点。”
“……怎么会有你这么不识趣的家伙。”
“呐,抽不抽烟?”窗口处递进来几根烟和一只火柴盒。
“算你还有点良心。”周凡一把抓过,点起来慢悠悠地吸着。
同样的背景,同样的两个人,不同的门里门外。
苏远的声音带了那么点怀念的味道:“那时候就是你教会我在禁闭室抽烟解闷的。”
“是啊。”吐出的烟圈里神色迷离。那时候,他还相信自己对谁好,就会有回报。
“周凡,如果再让你选一次,你还会帮我吗?”苏远很不解,一向对这样的假设嗤之以鼻的自己竟会纠结起这种问题。似乎自从回到监狱以来,他就一直忍不住这样想,如果那段时间没有任何人的帮助,如今的他会是什么样。
“谁知道呢。”周凡漫不经心地说。然而他心里的回答却是肯定的,他知道自己一定还会帮那个小青年,会站到看起来那么不知所措的他面前说:“跟着我混,可以不用这么辛苦。”
因为那种莫名的难以抗拒,至今都记忆犹新。
一根烟抽完,苏远敲了敲门板,离开了这条长廊。
咚咚咚。
三声响,也许是对不起,也许是谢谢你,不用说出来,周凡也并不想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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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狱近期的行动纪要。
对着整张整张标注着“Clear”的人物头像,苏远决定用“触目惊心”来形容。这些都是与严厉之柱有来往的人证,在事情告一段落的时候,也就是他们彻底消失的时候。监狱做得十分干净利落,这次连一个收进监狱的囚犯都没有,全部送上了黄泉路。
他们都是经过郁辰的手而死的,他们都是因为他的无能为力而没办法得到救赎的,苏远越想越心寒,当初他和姐姐也是这些名单上的一员吧,姐姐被标上了“Clear”,而他就这么苟且地活着。他们——他自己、苏欣、郁辰、宋舒扬、李逸清——他们都是帮凶,在这条罪恶的单行道上有去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