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寻得个干净山洞,秦疏找些枯枝升火,算是安顿下来。方才百忙中他仍拣了支箭羽,这时拿到火光下细细打量。
箭镞是精铁打造,锋刃薄而锐利,与雁翎为翼,制作极为精良,此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标识。秦疏识货,知道泽国多年不兴兵事,纵然是禁军重兵,如此细致的也不多见。猜测这箭的来历之余,不免悚然而忧虑,怔怔不语片刻,起身去翻些干粮来给少宣。
少宣总嫌干粮难吃,今天难得没有抱怨。接过来啃着,一面将箭拣起来细看,看毕脸色也不怎么好看。突而抬头道:“你给我下的什么毒?事出突然,你从那来的毒药,该不会是吓唬我的吧?”
秦疏听他这般说,倒有些头脑,转眼看看他,少宣迎着他目光不闪不躲,一付要追根问底的模样。只觉有些怪异,却又说不出是那儿奇怪。
少宣又追问道:“以你的为人和身手,那里用得着随身带着这些下三滥的手段?你骗我?”
秦疏这却笑了:“平素确实是不带这些。”不等少宣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来,接着开口。“贪狼说不一定什么时候用得着,非让我带上,东西是他给的,你要问我是什么毒,我还真不知道。等到了桐城,帮你问问?”
少宣愠怒,只恨发作不得,哼了一声,暗暗给贪狼狠狠记上一笔账。
“北晋人才济济,名医圣手不在少数,纵然是毒,未必当真没人能解。”
“贪狼用的东西,只怕难说。太子千金之体,又何必冒险。只需你在桐城小住几天,并无性命之忧。”秦疏仍旧和颜悦色。“况且如今太子想要回去,怕有些不大容易。”
少宣沉下脸不作声。
秦疏不理会他如何,低头再看箭镞:“今天来的是两拨人马?”
“我怎么知道。”少宣转开头去,想一想又转回来。“你又怎么知道?”
“当时若不是两部人马暗中纠缠起来,我们也没有这么容易脱身。”
少宣在心里赞了一声果真耳聪目明:“这箭专供禁内及镇北军威武军所用,寻常军队里也不多见。”
抬头见秦疏不错眼的看着自己,微微一愕。秦疏已经换了个无奈的苦笑:“瑞王也来了?”
少宣正着恼日间端王人马横插一杆。虽有人接应,也不知那蠢物是否平安脱身。一时也不留意秦疏话语里只说到端王,不提燕淄侯。
“端王镇守雁平郡,同泽国不过一水相隔,来来去去容易得很。泽国这点关卡守备,还拦不住他。如今北晋四野安定,国富兵强,区区小国,如此挟持外出游历的北晋太子,若因此触怒北晋,惹来大兵压境,泽国全无一战之力,不缔于以卵击石。到时生灵涂炭哀鸿遍野,战端因你而起,你当得起这个罪过?”
抬头看看,破军已经收去脸上笑容。秦疏相貌精致,如此细看,他沉下脸来倒是极端正清秀,更兼神情肃然,很有一番利落味道。
少宣住了口瞧他,等着他出言驳斥。谁知秦疏什么话也没有,转身去一旁火堆里添了几根柴火,抖开行李:“明天要尽早上路,早些睡吧。”
少宣等来这么个结果,大有一拳打在棉花上的失落感。见破军不予理会,哼一声,走过去占了毛毯,在一边躺下。
走得匆忙,很多物品没有准备,这么一条薄毯,还是一直绑在马鞍上的。通共就一条,被他睡了一半盖了一半,将秦疏晾在外头。
少宣自己躺好,见秦疏在一旁冷眼看着,不怀好意地将被角一掀,张开双臂,做出个等着他投怀送抱的姿态来,笑嘻嘻道:“你要觉得外面冷,将就下?”
秦疏果然就掉头去火堆边坐下,正眼也懒得看他,丢给他一个后背。
“你我共乘一骑,也没见我嫌弃过你……”少宣仍旧高高拎着毛毯,盯着他的背影慢吞吞道,心里却盘算着要不借这个机会,从背后捅你一刀。
念头方动,秦疏心有灵犀似的,回头看过来一眼。少宣暗惊,住口不言。
秦疏似乎未从他脸上看出异状,朝他不太亲切的笑上一笑,沉声道:“泽地夜凉风寒,在下难免照应不周,太子还请消停些。”
他这一说,少宣真觉出些凉意,两地气候确实不同,但也不至于冷,少宣哼了一声,一边慢慢找着话,还是下意识的将毛毯裹个严实,老实躺着不动。突地被子上多了件衣服。
抬头看时,破军将外衣丢给他,底下是一身劲装,其下裹着的少年人身体修长纤细,倒是一付挺拨的好身姿。正默默的往火堆里添火。
少宣少不得在心里暗暗品评一番,又东扯西拉地言语试探,一会问及桐城风物,一会又问到地方人情。破军一向笑脸迎人,纵使心中有事而愀然不乐,也只是神情沉静些,十句里只偶尔答他一句,都有条有据。最后被问得烦了,不言不语随他自说自话,抱着膝盯着火苗尤自怔怔出神。
少宣将他寥寥数语细细揣摸,但觉此人口风甚紧,半点也没揣摸出些有用的东西。这话唠做久了自觉腻味,好生无趣的住了口。瞧见他眉间一抹淡淡忧郁,心下竟也有一分动容,心道这也算得是个人物,可惜了偏偏陷在这时局里,将来若落在我手里又不能为已所用,瞧在这两日内你对少宣的照应上,好歹留你个全尸。
第9章
两人才在村镇处稍稍露面,跟稍的人立即尾随而至,其中一拨人似乎是打点主意要少宣不必回去北晋,有两次直接冲突起来,下手皆是毫不留情。
对方打的什么算盘,秦疏稍微一想也就出来了。
少宣这太子当得名存实亡,实在难以服众。别人纵然不服也只能作罢,只怕端王也觉得他不堪大用。如今既然在这异国他乡撞上,多的是手段将这人抹得干干净净,为国为民,都是百年大计。北晋太子虽是擅自潜入,可要真折在泽国,是个大可以名正言顺兴师问罪的名头。如此一石二鸟,干净利落。
少宣凑巧遇上他,不幸之余,也是另一种大幸?他既然卷了进来,无论也不能让少宣出事——转头看看,少宣正抱着手,浑然无事地摆出一付无辜的神情瞧着他。
秦疏将马鞍上的行襄解下来,松开缰绳,住马屁股上抽了一鞭,任它自己跑远。这马实在抢眼,多半是人没被认出,先认出它来。又不舍得卖了,只得任它自去,同少宣说遇到村镇另买马匹上路。
少宣似乎仗着有人四下为他活动,胆气壮了不少。一路上不断言语试探挑衅,多次询问京中情形敬文帝病势。
秦疏循着话锋,也就顺势向他打听北晋动向皇上意图关卡布防等等。言语来去,双双无果。见从他口中问不出什么,索性不理会他就是。任他缠到后来,连那敷衍性的微笑也欠奉,听如不闻任由他去。
两人性情不一,秦疏一贯淡然,能够做到风轻云淡,少宣却攒下一腔闷气,少不得时不时要报怨几句,想些法子出来小小刁难一番。
这时就老大的不快,秦疏只当听不见,寻着山径而行。
没有马匹代步,虽说行程慢下来,但能走的路子就多些。两个人这么往祟山崚岭里一钻,身后追兵要想寻人,还得先练就了海里捞针的本领再来。
少宣一旦抱怨山路难走,秦疏便说到下一处付镇就买马,可走了几天,尽是在深山老林里穿行。起初只当是破军迷途带错了路,可后来仔细一看又不像。秦疏的路线一直都清清楚楚,大概是往桐城方向去的。
那就是有意绕开村落却不让他知道。虽然确实没遇上什么追兵,但风餐露宿,着实辛苦。少宣想明白这一层,大是不悦,只朝秦疏道:“何必这般麻烦,既是护送本太子回京,就是从地方上抽调人手护送,也是应该的。也只须一百人手,便可无虞。”
他却不知泽国向来的制式,只因历代七煞破军贪狼的身份特殊,朝堂要防近待专权,伙同着乱臣贼子闹出逼宫一类的事情,三人仅能够过问宫中禁军的部分安排,更无权调度地方军队,况且地方军疲沓松懈,未必有用。
秦疏也不同他说这些。只默默收拾出一块空地,当作今晚栖身之处。少宣坐在一旁抱着手看了一阵,从地拣一根树枝丢过来,忽而又没正经起来,只管吩咐:“你去捉只野兔野鸡的来,我要吃肉。”
树枝不偏不倚,敲在秦疏头上。秦疏转过脸看他。
少宣大无畏的两手一摊,口气不善:“今晚没肉吃,明天我就走不动,你背着我上路?”
秦疏站着不动,少宣拖过行囊来靠着,换了一个口气:“我知道你急着回去。吃饱了你我都有力气,我也不用麻烦你,岂不是皆大欢喜?再说找点野味对你又不是什么难事,你放心我跑不了,这荒山野岭的我又不认识路……”
这里就要摆出喋喋不休的架势说下去。那边秦疏已经拣了水囊,掂着短刀走开了。
少宣目送着他走入密林,侧目细听,确认他已经秦疏不在附近。收起嘻皮笑脸,掏出一只小巧竹笛,兴趣到嘴边吹了几声。竹笛做得小巧精致,却听不到什么声音。但过了片刻,空中传来扑簌簌的轻微振翅声,一只毫不起眼的灰色鸟雀飞来,落到少宣手臂上。
少宣摸了摸它的羽毛,动作熟练地从绑在鸟腿的竹筒里抽出一纸密信来。
秦疏去不多时,果然提了两只兔子回来。太子大人果真好端端在原地待着,还破天荒的已经生好火堆。这倒有些让人惊讶,秦疏看他一眼,提着兔子拿了水囊去一旁剥皮冲洗。
少宣又开始拣树枝丢他,一面懒洋洋道:“只有兔子没有蘑菇?我想吃兔肉炖蘑菇。”
秦疏从他脸上看出一丝心浮气燥。将兔肉串好架到火上,这才开口:“没有。”
“那么木耳也将就。”
“也没有。”秦疏道。话才说完,少宣这次换了拣小石头丢他。
秦疏站起身来,后者心情不佳,似乎故意挑衅,并不显得害怕,反而沉着脸同他对视。
“方才见山脚下有些人影鬼崇,只怕来者不善惊扰殿下,这还要连夜上路,就委屈太子将就下。到了桐城,解毒之事在下决不失言。”秦疏仍旧和和气气道。稍稍一顿,“殿下还请放心,一月之内,总不会有事。”
少宣不知如何盘算的,想了一阵,神色稍缓,却道:“我走不动。这么大一座人,未必找得到我们,再说山石陡峭,连条小径都没有,摸着黑怎么走?举着火把那不是等人来捉?要走也明天再走。”说着往一旁山石上一靠,一副我就是不走了你能拿我怎么样的姿态。料定破军定不能当真背他上路。
果然秦疏稍一思索,点头应允。
一顿饭草草吃罢,早早休憩。火是生不得的了,秦疏将烧过的柴木移开,在原本火堆的地方铺上一层干净落叶,再铺一层毡毯,睡上去也暖和。然而不能焚烧艾叶熏蚊,蚊虫叮咬在所难免。
少宣裹着毛毯躺了一会,听着耳边近处嗡嗡声,远处夜鹫虫呜不绝,但觉烦躁。十五过了已经有好几日,又有阴云,这时残月未出,睁眼只能见到头顶摇晃的树影,衬着天际隐约几点寒星,奇形怪状之余,透着冷清。
他看了一阵,升出种不真实的怪诞感觉来。如此丑异国它乡,露宿荒郊连个箐火也不敢生,身边躺了个人还是敌非友。此等经历实是平生非有。心道我这是在做什么?放着好端端王公贵胄不做,非得亲身来寻求解药刺探军机。心里暗暗把那祸根痛骂一番。一面转头去看破军。
秦疏就在一侧,是伸手可及的距离。安安静静躺在那儿也不言语。
他却知破军定然不曾入睡,伸手去戳了戳他肩膀。
秦疏转过脸来对着他,借着星光只能看见个模糊的轮廓,面目却看不清楚。然而看不清楚,少了白日里明火下的剑张弩拨,仿佛两人都不必再处心积虑处处提防,反而可以谈上一谈。
秦疏仍旧不说话。
“小疏。”他平心静气,在心里稍一斟酌,仍是这样叫他。“泽国早晚要亡。”
第10章
看不清秦疏的表情,于是他慢悠悠地接下去。
“可不是?武将无人可用,文臣只知清谈误国。大小官员只重侈华享乐,朝纲腐朽崩坏,早已日程月累病入膏荒。”他漫不经心地道,甚至话里还带了含混的笑意。“到时你要是没有地方可去,不如我收留你。”
秦疏坐起来,挡住了他头顶一片微弱星光,仍旧是一片朦胧的影子。
“事情尚未成定局,殿下不必言之过早。”破军的语气并没有多激动。
他大多时候都是笑脸迎人,此时看不到笑容。平静清脆的话音听来有种冷硬而锐利的感觉。
少宣稍一斟酌,觉得他这口气虽凌然迫人,但破军处事沉稳,纵然再如何愤懑,也不是立即就会拿刀给自己扎几个透明窟窿。料定这一点,倒觉有趣得很。笑了笑:“拿一个太子要挟,就是万全之策?”
“殿下置自身安危于不顾,可佩得很。”破军到底克制,稍稍一顿,语气便平缓下来。“在下为人臣子,食君之禄分君子忧,尽人事而已。不劳殿下挂心。”
“你那来路不明的毒药,还不知几时就会发作,这事和性命相关,我怎么就不用挂心?”少宣很是不满。
“殿下一直疑心我带着解药,秦疏确实没有。这里总共也就剩这几份伤药。殿下若是不信,不妨拿去一样样试试。”秦疏似乎是笑了笑,扬手丢过一件东西来。他听风辨位的工夫到家,这般丢过来,少宣也只需一抬手,正好抄在手中。
捏捏手中的袋子,里头似乎有两个瓷瓶,此外还有几粒药丸。他虽认得些药物,但也不是精通。此时黑灯瞎火,仅凭气味那能认出都是些什么。
以秦疏的小心缜密,纵然身上带着解药,也不会当真给他。于是捏着这袋子沉默片刻,笑了笑:“一样样试试?我还怕你再骗我再吃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下去……”
话没说完,手里一轻,东西被破军抽回去,仍旧收好。
“殿下不敢试,那还是安心睡吧。”秦疏道,语气恭敬却略有冷淡。他自己却不肯躺下来,转过头盯着夜色出神,把一道动也不动的背影对着少宣。
少宣瞄眼,盯着他看了半天,又仔细分辨他的气息。果然有些小小波动。心道这人到底是在意的。不由得暗笑,倒也没有别的意思,这时不过把触怒这人当作个冷酷的小游戏,在心目里同逗弄猫狗没有别样的区别。惹得秦疏不痛快,他自己却痛快了。
这时心情大畅,瞧了一阵,裹着被子挪过去,又伸爪子去戳破军。
秦疏被他一碰,便要把手缩回来。
少宣手快,抓住了没让他抽回去,半真半假道:“到处黑漆漆的,我害怕么。”破军便不说话了。少宣见他没意见,反而没多大意思,伸手乱摸:“你睡着了?”不偏不依落在破军脸上,乘机摸了两把,被秦疏将他的手摔开,这才算消停下来,安分了大半夜。
这一夜大约当真将破军惹毛,天色才略略露出些鱼肚白,就被叫起上路。倒还是平平静静的一张脸,没给他半点脸色看,只是对他的抱怨毫不理会。沿东侧寻径下山。
破军这次选的路途并顺畅,沿途山石险峻,好不容易来到山脚,一条江流横在眼前,生生将前路阻断。江面虽不是太宽,然而两岸悬崖峭壁巍然耸立,江中水流湍急暗漩无数,令人一望而心生畏惧。
好在沿着河流走了一段,寻着一座索桥。
此处山险地偏,虽说是桥,也不过几条铁链横架江面,上面铺几块木板,平日只有少数猎人樵夫走动,木板略显腐坏。整座桥在山风中摇摇晃晃,木板吱呀作响,桥下水声隆隆,水花四溅,阵势足够震摄。
少宣探头一看,微微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