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缜盘算一阵,觉出身下卵石硌得极不舒服,勉强挪一挪,长吁口气平躺下来。
头底上艳阳高照,湿衣服穿在身上没觉出冷。四面芦苇围出一方湛蓝天空,不远处江水悠悠而过,时光原本静穆美好。但易缜满腹算计,天青云淡的景色瞧来就成了枯燥乏味,那白花花的芦苇被风吹得摇来晃去,更惹得他头昏眼花,不由得又转眼去瞧破军。
破军虽可恨可憎,然则眼下,竟只剩下这人好看。
易缜想到昏昏欲睡时,脑子里莫名冒出来的,却是这么一个全不相干的念头。
第13章
准确的来说,秦疏算是饿醒的。
易缜歪在不远处,看着他有些迷迷登登地坐起身来。极短暂的发了一小会儿呆。然而猛然清醒过来,转头见燕淄侯依然呆在一旁呈粽子状,这才极分明的露出松了口气的神色。
易缜也不过早了片刻醒来,只管不动声色,不提睁眼就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挨到破军身边,两人几乎是脸帖脸时的惊骇。
两人都有些无语可说,突地传来一声轻微和咕噜声。
“我饿了。”易缜长叹一声,勉强维持面不改色。稍稍挣了挣,向破军未意自己不能动的无可奈何。“有劳你去找点吃的来,捉鱼就不用了。”
“哦。”破军也不取笑,倒替他解围,点点头道::“我也饿了。”
怕有人寻来,两人离开河岸另找地方安憩。忙乱一通,已是傍晚,漫天流光飞霞,正是倦鸟还巢之时。
破军不费多大工夫,捉来两只野鸭,还捡回一窝鸭蛋。看易缜一路安安分分,想了一想,割开绳索放了易缜。
易缜脸上却全无愠色,也不抱怨,接过雁去一旁收拾,秦疏一怔,也由得他去。拾了枯枝来生火,将几个鸭蛋埋在灰堆时慢慢煨着。
易缜在他面前恢复了身份,不再学少宣饶舌多话,破军又有心事,一人拨毛开膛,一人烘烤,默不作声地料理出一顿晚饭。
秦疏也是饿的狠了,然而吃相依旧斯文。
易缜三两下吃完了自己那份,冷眼看着他细嚼慢咽的吃下小半只,然后动作慢了下来,最后拎着剩下半只烤鸭默默出神。
易缜咳了一声,先开口:“你如何认出我不是少宣?”
破军过得片刻才回过神来,略带歉意地对他笑笑,然而毕竟是满腹心事,只在唇角稍稍一挑就没了:“侯爷手上有茧,而且很多地方和太子毕竟不一样的。”
“什么地方不一样?”易缜追问。心下倒是暗暗称奇,破军口齿清晰思维敏捷,但难得的是能一直保持温和态度,全然不似武人粗豪作风,举手行止间堪称温谦如玉,若不是知晓他的身份,定然不会把他同帝王身边的侍卫亲随联系起来。可偏偏这人身手又半分不差。当下留神,要听他怎么说。
“侯爷生就的威严气势,凌厉之处自然胜过少宣。”
“你这是敷衍我了。”易缜摇头,话锋一转。“你的意思是说,我北晋太子不如人。”
“太子敦厚天真。”
“你还不如直说他呆傻老实。”易缜哼了一声。
秦疏不好接这话茬,却不由微微一笑,又觉得背后这样取笑人有失公道,向一旁侧过头去:“反正侯爷同太子不同,我心里有数。”
这几句话的工夫,气氛倒是平和得很,易缜略略一怔,只是不以为然的轻轻哼了一声:“你同少宣认识不过两天,怎么就分得清楚。我若有心,就是连圣上也能瞒过去。”想一想又觉得自己在他面前确实是大意轻忽了,心下懊恼。
少宣毫无心机,往往言语率真,又是个天生闭不住嘴的,燕淄侯恢复本来面目,举止言辞颇有分寸,应对如流。秦疏一笑置之,对他这话不予置评,却想起另一桩事情。
“王爷擅长易容术?”
“府中有人专于此道,我不过是顺手带在身上”易缜皱着眉,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偶尔有少宣应付不来又不得不出席的大场面,我便代他一二。”
秦疏嗯了一声,分明半信半疑。心道太子如此不济,北晋虽无亲王,王爷还有几个,难道不担心日后太子地位不稳?就算天家没有子嗣,按说也轮不上他。
易缜看他一眼,只慢悠悠接下去:“小姑姑自小养得娇惯任性,又是天真无知不谙世事。当年应选入宫,因缘际会之下曾和当今陛下曾有些过往。少宣名义是亲王,实则是当今天子骨肉,继承大统,再名至实归不过。”
北晋这段宫中秘辛往事,被他闲聊般随口道来。
秦疏一愕,本能的待要岔开话题,然而易缜抢在前头,寥寥几句已经说尽了。若是叫北晋哪一个官员听去,说不定能做出点花样文章来。但同自己却没多大干系,转念一想也就释然,燕淄侯随品道来,自己也姑且听之。
易缜也不怕他传扬出去。这先皇的是非和当今天子的是非,其中有万般差别,纵然一时为人所诟病,但说话之人事也得掂量家身性命还要不要。于少宣的地位倒是无妨。
秦疏只是默然的抱膝而坐,并不答话,就连一分多余的好奇神情都没有在脸上表露出来。
“若在我能力范围之内,我多帮衬他一些,也无可厚非吧?”易缜颇为赏识他这般沉得住气,却不容他避而不答,话音一转向秦疏问道。
秦疏抿了半天唇角,半晌才慢吞吞一笑:“侯爷说是无可厚非,那自然就是无可厚非。”
太子若地位巩固,将来自然少不了他无尽的权势,何况少宣那般无拘无束的性了,又分明不求上进得很,他日多半要仰仗别人为他打点,大权旁落指日可待。只怕群臣心里都有这个隐忧。
易缜瞧见他唇角微微一挑,隐隐是很不以为然的笑法。知晓他分明是听出别样的意思,咳一声正色道:“只不过是顾念着旧情,并没有别的意思。”
秦疏对他如何盘算全没兴趣。但燕淄侯非要辩解,也只有听着,听完了无可奈何的随口一句:“王爷费心。”心中却想就连祭祖这种事都能替他出面,将来几时上朝之事也能替皇帝一一代劳了,你非要说是没别的意思,那当真叫人无话可说。自己却没有必要在这时候把话挑得明了,无端的引火上身。
易缜不悦,哼了一声:“我替他出面祭祖等事,皇上也知道的。”
秦疏略一点头,分明对此并无谈兴。
易缜盯着他瞧半天,隐约明白摆在破军面前的困境。暗暗嘿了一声,朝破军道:“使君打算如何处置我?”
秦疏转眼看着他,当真仔细的想想,未了似乎要叹气,却又不肯在人前示弱,忍住了:“有劳王爷入京小住几日。”谋略非他所擅,若是贪狼在这,必然能够安排周全,但也知道拿捏住燕淄侯,定然派得上用处,也不肯轻易罢手。
“先是毒害太子,再挟持本侯,使君就不怕日后兵刀加身?”易缜眯着眼道。
“侯爷同端王爷难道又是游山玩水,来到此地的?北晋狼子野心,侯爷心知肚明。”破军反唇相讥。
易缜也不恼,一笑作罢,算是默认。大略也明白破军的脾性,这人聪明伶俐,吃亏在历练尚不足以支撑。但出奇的意志坚定,凡事总有自己主见,威逼利诱这些手段是软硬不吃的。然而只要阐明道理,他自会掂量斟酌。
易缜轻声笑道:“你想以我为质,又怕激怒北晋铤而走险,如此患得患失。不如我来帮你拿个主意?”
秦疏微微不悦,但分明默默听着。
“太子中毒的消息我瞒而未报。我一路假冒少宣与你同行,今日之前端王也不曾得知,如今知道了,他也不会多嘴去皇上面前说起。”易缜慢慢道。“这件事,我大可不予追究。”
“不予追究?”破军皱眉。“燕淄侯不要忘了,侯爷如今还落在我手里,谈什么追究不追究。”
“怎知我们不能化敌为友?”易缜目光深沉澈明,仔细注目在秦疏身上。从语气神色里揣摩他的心思,有如抽丝剥茧。
“我与少宣自小相识,旁人看来亲厚,以为定要一道飞黄腾达。不知这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他把其中干系娓娓道来。话锋一转:“少宣善良仁厚,性情却过于优柔寡断,并非是为人君的资质,大有人不赞同立储,皇上虽顾念父子之情,但不能置朝中重臣不顾。端王就泽国,若将我二人都拘在桐城,一应交涉必然由他处理,难保不会生变。到头来谋害北晋太子王侯的罪过,还得向泽国讨还。”
“侯爷言重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在北晋眼中,若是小小泽国胜过太子和侯爷的安危,在下也无可奈何。”秦疏抿着嘴,易缜的意思他不是听不懂,但分明不甘心,最终没有忍住,说出口来。“说来说去,侯爷不就是想从容脱身,又想要太子平安,却不想拿出任何好处来交换,那里有这样便宜的事?”
他之前言语一直恭谦有礼,此时被惹得激愤起来,后面这话说得稚拙单纯,反而更像他这个年纪的言语。易缜摸着手腕上被连番捆绑勒出来的伤痕,原本准备反驳几句,心中所想偏偏被他一语道破,不由得微微愕然,最终什么也没说。
还是秦疏平静下来,瞪他一眼:“要不然呢?”
第14章
“不如议和。”
如今之计,一是战,二是降,三是议和。
泽国既然没有一战的能力。剩下的二择其一,便是议和。
“你不必怀疑圣上志在天下的决心。”易缜道,一面留心他的神色。“若我说北晋一无所图,或是会放过眼前泽国失去凤凰庇护的大好机会,你也不会相信。然而这江山日后总是自己的,泽国积弱,并非唯有靠武力才征服。而泽国数百年的繁荣与基业,能不损毁,自然不要损毁。”
秦疏眼神骤然冰冷。易缜抢在前头,把话接下去:“天子与天下孰轻孰重?纵然敬文帝有鱼死网破的决心,举国百姓能够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只因个人的忠义,你就要置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
“圣上仁厚不喜杀伐。但天下一统是大势所趋,区区泽国又能负隅顽抗。如今太子也在这儿,我不愿再生出变故,不如议和,圣上也必然赞成。”
秦疏抬头看看他,眼神复杂,深知其中干系重大,不肯随意开口。
凤凰涅盘有一年之限,若论拖延日时,议和无颖是兵不刃血的上选。但北晋又岂会容泽国有缓息之机。而且敬文帝的病势,太医不曾明说,但隐约暗示着不讳的意思,他送淑妃出宫以防不测,途中分明有人暗中尾随,又岂知不是意图赶尽杀绝。如今燕淄侯主动提起议和,如何信服?
易缜知他心志坚定,虽不愿惹来举国兵祸,也不是几句话可以说服的。索性把话挑明了:“久闻泽国帝王血统有凤凰庇护,议和的方法,自然也要有所不同。”
“我朝苿华公主,才貌皆佳,至今云英未嫁。我僭越一步代圣上作主,愿替公主提亲。”
破军一怔。
易缜道:“若是不喜苿华,圣上还有两个妹妹。两国既是姻亲,日后公主有了子嗣,想必北晋也能受圣兽凤凰垂怜庇佑。我把话先说在前头,公主身份尊贵,若有所出,必然是日后的太子。敬文帝若有其它血脉,只须安分做个太平王侯。”说得极为认真,又道:“听闻敬文帝身患旧疾,宫中珍藏有上代医圣留下来的不少灵丹圣品,虽不是能治百病,但对肺疾最为有效,我也可代为向圣上讨要。”
两国既结为姻亲,又有子嗣,那凤凰的屏障自然无法再阻挡两国来往,大可以徐徐图之,不必急在一时。纵然敬文帝不是久长之像,要拖个三五年,总还是不成问题的。他这番说词乍一看上去,大为合情合理。
半晌没听到破军答话,抬眼看时,正好秦疏正看过来,眼中颇有神彩。飞快的在他面上一扫就移了开去。
易缜暗喜,不知是那一句说得破军有些动心。于是也不催,只道:“此事重大,你慢慢想一想。”
他一边低头从灰堆里将几个鸭蛋扒出来。转眼却见破军支着下巴坐在一旁,眉心微微皱着,正在认真考虑。
秦疏态度分明很严肃,但不知怎么的,易缜一时只觉得他那模样倒像小狗似的,苦恼着要吃肉包子还是啃骨头。
“过来先吃鸭蛋。”他朝秦疏招招手。
秦疏迟疑了一会,还是挪过去,很安静地坐在他旁边:“我不饿。”
鸭蛋共有五个,易缜于是自己占了三个,把剩下两个推到他面前。
“王爷说话当真?”秦疏也不去拣,低头瞧了一阵,突而轻声问。
“若我言而无信,日后孤家寡人,不得善终。”
“那好。王爷记住今日说过的话。”秦疏却认认真真的看着他,掂量了一阵。终于想定。“议和的事我做不了主,侯爷请稍候几日。”
“那是自然。”易缜从来不信鬼神之说,这话不过是随口说来。见破军当真,反而微微一怔。一时来不及细想,只需破军支援就足够了,这时催促反而适得其反。见破军眼神明亮起来,心下却是冷嗤,随口道:“我们总得先离开此地,等回到桐城回禀敬文帝定夺。”
秦疏点点头:“等我先问过贪狼。”
易缜心下一动,不问敬文帝却要先问贪狼?
他早看出破军城府尚浅,必然不会是三御使中出谋划策的人。但常在敬文帝身边的似乎只有破军,其余两人很少露面,斥侯多方打探,也仅仅得知破军是左相独子,自幼入宫,先皇亲赐秦姓,向来深受敬文帝宠爱。破军年纪尚且不大,要成就如今这身修为,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左相是一介文臣,竟舍得将年幼的独子送去受这份罪。破军也颇为秉乘其父风骨,对敬文帝忠心不贰。
至于其余两人,却连真正姓名相貌都少有人知。
按泽国的传统,七煞、破军、贪狼三者都同历代武将重臣子弟中选出,一来表示臣子忠心,二来借此挟制重臣。料想那两人也是官宦子弟。但不为敬文帝看重,大约身世比不过破军,故而他一向对破军较为留意。这时暗暗将贪狼记下。
“我们如今在什么地方?”易缜按下心头疑问,问起眼前最直接的问题。
在水里昏头错脑地冲了一气,他本来也不接望破军能记得路。
破军想了一想,却出乎他意料的开口:“应当在青洲境内,若无差错,出此山向南三十里便有城镇。”
“你从前来过?”
破军摇摇头,言词里颇为镇定:“我看过地方志和前人游记,大致推算。距离或者会有差池,不过还在青洲境内总不会错。”他长年住在宫里,就连出宫办事也只是那么几次,而且都是在京城之中来去匆匆。所知多半是书本上得来。这时也不多做辩解。
易缜心想全靠推测你还真敢说跳河就跳河,跳河还不忘拉着我下水。不过想想当时情形,不跳河留在那儿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事。
“明天沿着江走,这一带水势平缓,再往下就会遇到船只。大约用不了一天工夫。”破军道。
“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坐船。”易缜拉下脸来。
燕淄侯不肯做船,又说身后追兵定然沿江搜寻两人,反正是不肯沿着河走了。
秦疏无奈,只得改行山路。县志俚记他虽熟读,毕竟是死物,加上两人在乌澜江中不知究竟冲出多远,出了山还是山,那三十里外的城镇压根没有影,破军也有他的方法,反正方位总是不错的,坚持往桐城方向埋头走了数天,这一天终于钻出山林瞧见村落看见官道。
无论是破军,还是燕淄侯,这几天看得到的,除了飞禽就是走兽,此时瞧见人家,终于有了重回人间的感觉。皆是如释重负,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一时间敌我两忘,将猜忌暂时抛开,忍不住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