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扶着墙从床上走下来,轻轻吸了吸鼻子:是臭味,还混杂着极不新鲜的血腥味,仿佛官场市集中暗无天日的冤魂,莫名其妙地死亡之后不知归途,亦没有去处,便失落地在监狱中一年又一年地定居了下来。
慢慢蹲伏下身子,逝水舒展开眉心,悄然合掌:“若未来世有诸人等……”
囚室无窗,墙无缝隙,小小的房间便没有风。灰黑的地面上散落了一地的枯草,承袭着逝水一尘不染的膝盖若有似无的重量,安然领受本该是国中骄子,受尽恩宠的大皇子和煦若三月春风的往生佛经。
就在此时,铁质生锈的栅栏外突然涌进来唐突无礼的招呼声:“大皇子殿下,廷尉大人有请!”
逝水叹了口气,收回唇边的‘衣食不足’,站起身来走到门边,见外面站了几个狱卒,其中一个手执铜质的钥匙噼里啪啦在门锁上开开合合,而后粗暴地拉开破败的门框,对着自己吼道:“大皇子殿下,请!”
逝水走出门,随着面目模糊的几人循着幽暗的过道前行,不久便听得耳边响起了官腔十足的声音:“臣大理寺廷尉徐韬参见大皇子殿下。微臣奉旨查办巫蛊一案,冒昧拘留殿下,实因臣下有事相问,不得已方才作此下策。”
循着声音看去,是一个身着红袍的官员,稍稍欠着身拱起手,规规矩矩地说完,而后收回右手从身前木桌上划过,口中说道:“殿下请坐。”
逝水唇边泛起微笑,温文地回道:“廷尉大人职责所在,本皇子安有苛责之理。廷尉大人有问题但问无妨,本皇子知无不言,绝不隐瞒。”
廷尉闻言亦是一笑,待到逝水落座之后方才坐了回去,收回脸上还未定型的笑容便开门见山地问道:“皇上昨日下令彻查后宫,不知殿下可知发生了何事?”
逝水还未答言,便听得一把男声突兀地插了进来:“大人何须如此拐弯抹角的,殿下怎么可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呢?皇上下令要尽快查明此案,若是以这般慢条斯理的问答,怎么向皇上交代?”
廷尉闻言斜过眼去看了看左首上坐的一人,一丝不苟的眉心便立马拢了起来,只还未答言,便听得逝水温声说道:“左监大人这样妄下断论,似有刻意安加罪名于皇室成员的嫌疑。”
那人冷冷哼出一声,而后大声说道:“大理寺的人对事向来认真严谨,若是青白无辜之人,大理寺绝不会任其蒙冤——相反的,对那些触犯国法的人,就算是皇室中人,大理寺亦不会姑息。对于方才的话,微臣绝对付得起责任,而不是殿下所言‘妄下断论’。微臣有人证,不知大皇子殿下,可敢当面与穗实宫中常妃娘娘的贴身宫婢对质?”
廷尉拢起的眉心愈发严峻,显然是对下属越权审讯相当不满,便重重咳了一声试图警示一下左监,却见得那人已经完全沉浸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中,对自己全无了忌惮,倒是逝水回过头微觑了一眼自己,幽深的眼眸中露出无奈的神色,而后开口道:“不是敢不敢的问题了吧,左监大人先斩后奏,人都已经带来了——不过本皇子无愧于心,若是当面对质能让左监大人释怀,不妨一试。”
话音刚落果见一个青衣宫婢随着狱卒走了进来,见到上首坐着红袍官员,对面更是坐著名义上的大皇子,便立马欠身福了一福,一一拜见了过去,而后垂眉立在一旁等候命令。
左监单刀直入地问道:“你是常妃娘娘的贴身宫婢鸣儿吧,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不许有所隐瞒,更无需忌惮任何人。”
说到‘忌惮’二字,左监斜过眼已有所指地看了看从容以待的逝水,而后狠狠压出了‘任何人’三个字。
逝水浓墨如漫天黑幕的瞳仁中透出更深的无奈,真的是,一如往常般被小看了呢,这位大人可真是完全不顾及自己的身份啊,而且似乎受人所唆,欲要抢占先机,与这个宫人配合将共犯的罪名,安在自己头上呢。
真是,麻烦透了啊……“是,大人。”鸣儿温驯地低眉,而后说道:“大皇子殿下自皇上开恩将其过与常妃娘娘之后,便时常来穗实宫中探视娘娘,几天来殿下与娘娘关系甚佳。”
“鸣儿,是吧,本皇子清晨里去给母后请安时确有见过你。”逝水听得鸣儿暂时停止了叙说,便温声问道:“不过鸣儿所说的‘时常’,有些偏颇吧——本皇子白日里需得去上书房,午膳晚膳皆是与皇弟共用,下完学之后便立即回了寝宫,独处时光可谓少之又少,故而本皇子就算有心时时陪伴母后,为其解忧,亦是无从抽空呐。”
鸣儿有些错愕,却是立刻接话道:“殿下每日清早便来给常妃娘娘请安,也算是‘时常’了的。”
说着鸣儿眼睛微微觑了一下左监所在的方向,后者连忙插进话来:“各人理解的‘时常’有所不同,现在根本无需再这种小事上费口舌,鸣儿,你继续说。”
鸣儿收回眼神,说道:“是,殿下前几日请安时皆是由奴婢服侍在旁的,无非便是聊些琐事,问及身体安康之类。只前日常妃娘娘说有话要与殿下单独相商,便屏退了奴婢,所以那日的情形,奴婢不知。”
第四十五章:审问(下)
此话一落定,左监脸上便浮现出了‘嗅到猫腻’的表情,上首的廷尉则是诡异地保持了沉默,只微眯的眼缝中时而闪过几道微光,似是将在场之人的举动一收眼底,却不加评议。
逝水抬眼看了看蠢蠢欲动的左监,面色却事不关己般毫无变化,只静静地等待连喘息声都粗重了几分的左监兴奋地道:“殿下,对于此事,你可有话说?”
“左监大人应该问的,不是‘殿下,确有此事吗’,诸如此类的么。”逝水微微摇了摇头,见后者表情顿时窘迫了起来,便转而对着鸣儿道:“如你所言,那次的请安,本皇子是与母后单独相处了?”
鸣儿抿了抿唇,而后坚定地点头。
逝水再瞥眼看了看廷尉,而后继续问道:“那末,本皇子与母后,单独相商了多久呢?竟让左监大人,问出‘可有话说’这样的,似乎已经将罪证扣实了的责问?”
鸣儿的瞳仁闪了闪,而后说道:“半个……不对,一个时辰左右,吧。”
话刚出口,廷尉似有若无的注意力便突然定在了鸣儿脸上,左监未觉有异,却是一脸事情发展顺利的表情,顺溜地接话道:“殿下,请安而已,居然逗留这许久,又屏退了宫人,到底商讨了些什么事情呢——殿下方才可是说了的,知无不言。”
逝水叹了口气,说道:“一个时辰这么久啊,本皇子想想——本皇子卯初便需至上书房做功课,穗实宫至上书房,光凭脚力至少要一刻钟呐,这么算来,母后起的可真是早了。”
言毕逝水转头看着鸣儿,微笑道:“真是后宫妃嫔中从未有过的早呢——是吧,鸣儿?”
鸣儿闻言支吾了半晌,而后犹犹疑疑地点了点头,旋即又摇头:“也许,也许没有一个时辰这么久的,那日里常妃娘娘是起早了——”
“母后难道与本皇子商量过,那日本皇子需得早些前去请安的么?据鸣儿所说,前几日请安之时,鸣儿都是在旁服侍着的呐,鸣儿有听到母后让本皇子早些来么?”逝水温声发了两问,漆黑清浅的眼眸中渐渐浮上了戏谑的意味。
就在鸣儿有些招架不住的时候,左监恍然意识到情况似乎有些失控,这个久居深宫受尽冷箭欺凌的大皇子,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没有脑子,而一直沉默着的廷尉大人似乎也没有和古左丞好好沟通,到现在半句不帮衬着,若是这般下去,倒不好收场了。
看来,准备工作还得再做些才是,至少要把廷尉以正当理由支开,到时候无论这个大皇子辩驳些什么,用刑让他画押就可以了。
念及此,左监首度意识到自己越权了一般转向廷尉,道:“廷尉大人,您看怎么样,迄今为止皆是这宫人的片面之词,若是不加些调查,恐怕难以结案。”
廷尉半眯的眼眸倏然睁开,犀利的眼神在媚笑着的左监脸上打量了一番,又转至战战兢兢的鸣儿身上,而后总结般收了回来,语调讥讽地说道:“难以结案啊,我还以为左监大人你已经完全知晓犯人及其作案过程了呢。”
左监干笑了几声,低了腔调说道:“廷尉大人抬举了,这犯人么,下官已经大概地猜到了,只是证据不足难以服众啊,大理寺的原则是要让作奸犯科之人心服口服,所以——”
“此案暂且搁置,我向皇上请命再次彻查后宫,到时候再行开审。”廷尉至此终于不耐烦般扔下了官腔官调,而后对着逝水说道:“有劳殿下了,请。”
逝水颔首,而后安然起身从站着的鸣儿身侧缓缓走过,随着当先带路的狱卒目不斜视地走向暧昧不清的过道中,浅色衣袂随着不紧不慢的步速翻飞如轻盈高贵的凤蝶。
——就如凤蝶,就算已经知晓了花花世界中属于自己的只是转瞬即逝的短暂寿命,就算了然了风云骤变的环境随时都能覆灭自己脆弱的身体,仍然可以从容优雅地飞旋出亘古流传的舞步,不拖沓,不错步,连呼吸都如此从容不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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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低垂,暗色合拢,无星无月的日子里,天空是澄澈无边的寂寥颜色。
逝水斜倚在木床上,曲起左膝将手轻轻搭在上面,发髻仍然严谨地束着,浅色的锦袍上却已经沾染上了囚室的味道。修长的指尖滑过下唇,逝水嘴角突然泛起一丝笑意:
不知前路如何啊……这样不知前路,亦无从挣扎的处境,时隔多年,终于又浮现在自己的生命中了。
虽然已经假作了一个小木人,镌上自己的生辰放在穗实宫的后苑中了,且廷尉亲自带人搜查,也一定会依着原先发现木人的地方重重巡视一番,所以被发现,是迟早的事情。
只是不知,这样做能否起点作用。至多说明常妃亦对自己下了巫蛊之术,自己有可能不是和她一路上的人,但是根本无法圆了缘由——自己不过一介失宠皇子,对常妃完全没有威胁,亦无须动用如此不见光的手段暗害自己。
若是随当初所想,做上三个木人,分明地镌上那个人,二弟天钺,和自己的生辰,那么连同原先发现的木人一起,便可以作为常氏一族欲要叛乱,扫清空氏统治的罪证了。
——奈何,自己终归放弃了更好的一条路。
逝水低垂下眼帘,将视线从幽暗的过道中移开,几乎同时,眼角的余光突然撇到一抹鲜红色的影子,仿若墨池中盛开的血色莲花一般妖娆,视若无人。
只那翩跹的衣袂转瞬即逝,迅捷地让人疑惑它是否出现过。
许是牢笼里的人,真的会出现幻觉吧——逝水又牵起一丝轻笑:是什么样的幻觉呢?血色的衣襟,魅惑的飘摇,是师傅的呢。
是啊,若是师傅出手的话,常妃便会自动承担一切罪责了呢。
第四十六章:用刑
翌日清晨,微光尚未透过砖墙射入到幽暗的囚室,新一天的追责便盛大地降临在了半梦半醒的逝水耳边,趾高气昂的狱卒大声地在门外嚷道:“殿下,左监大人有请!”
侧卧在摇曳木床上的逝水缓缓睁开双眸,斜过眼去看了看铁栏外神色倨傲的狱卒,而后悠然起身,甩脱脑海中一一浮现的不详预感,随着猛力打开的铁门走了出去。
一如昨日暧昧不清的过道,逝水从容的步伐在突然出现的嘲讽声前停了下来,“殿下真是好大的架子啊,都身在深牢了居然还让审查人员等上这许久。”
话音出自左监之口,见他坐在上首,毫无恭谨之色地直视着逝水,面上尽是稳操胜券的表情。
逝水垂下眼眸,沉默,而后便听得左监焦急地自己接口道:“下官遵旨尽早结案,严惩犯人,以宽皇上之心。希望殿下还是配合些,不要再像昨日那般狡辩了才好——就算舌粲生花,亦是无法改变事实的。”
“本皇子亦是担忧宫中所出的祸乱,心中焦急欲要为父皇分忧,故此昨日推心配合。正如左监所说,舌粲生花亦是改变不了事实。”逝水安然回答,虽然心中忧思更甚,看向左监的眼中却仍是静水无波。
左监干笑了几声,猛然一拍桌子,大声斥道:“既然如此,殿下为何不爽快承认与常妃勾结暗害菀妃娘娘一事,而要多番陈词,扰乱廷尉大人的判案?”
逝水微微摇了摇头,这个人摆明了是要趁着廷尉不在逼供了,但是这么胡搅蛮缠而且又神色急切的,自己似乎只能拖时间了,想罢逝水说道:“廷尉明察秋毫,判案自然不是狡辩可以扰乱的。且廷尉昨日已经说了,欲要禀明父皇再次彻查后宫,此案容后再判。虽然本皇子有心与左监协同侦破此案,但是廷尉已经有命在先,左监还是……”
“还是什么?”左监不容逝水再多言,便粗鲁地直接插进话来,拍在桌子上的手掌用力一撑,整个人便从座椅上弹了起来,眼睛紧紧盯在逝水带着三分不屑的眼眸上,说道:“看来今日殿下仍是不打算配合了,既然如此,来人呐——”
左监的‘来’字尚未截止,便有人上前将手搭上了逝水的双肩,及至拖着尾音的‘呐’字慢慢收声,逝水便已被人拖着按到了一旁的十字形木架上。一切顺风顺水,狱卒们仿佛预先排练过一般动作流畅,毫无拖沓,更没有因为逝水的身份而犹豫半分。
逝水侧过脸看着狱卒利落地将锁链在自己手臂上缠绕了几圈,而后狠狠固定在木架上,薄唇突然微微扬了起来,视若无人的双眸中也逐渐镀上了俗世的气息,原本温润无加的俊秀脸庞突然隐隐透露出些许危险至极的魅惑。
单挑起左眉,狱中封闭晦涩的空气中,身着锦袍全身受制的少年嘴角泛起的轻笑一尘不染,却又蛊惑纷乱。
蜻蜓点水般将澄澈的双眸定在左监面上,逝水一字一字地说道:“左监大人这是想,逼供么?”
左监被狱中从未出现过的明丽场景一震,陡然收回咄咄逼人的目光,有些吞吐地说道:“是有如何,若是犯人抵死拒绝招认罪行,用刑亦是上策。”
“那么,就如左监大人所想,施行上策吧。”逝水将身子平贴在身后绑过无数有罪或是无罪的人的刑具上,妥协般说道。
左监单眼挑过逝水锦袍下看似纤弱的身体,念及方才慑人心魄的一笑,有些不忍地说道:“殿下不妨再行考虑考虑,现下若是招认了,便不用受那皮肉之苦了。”
逝水缓缓收回笑容,淡然道:“如左监所说,舌粲生花无法改变事实,本皇子无意狡辩,更无意得得瑟瑟招认不属于自己的罪行。只左监大人若是能对自己现在的所作所为完全承担责任,本皇子便遵从大人的意愿。”
左监却是被逝水完全不领情,且溢满不屑的话气得气血上涌,向后退了一步说道:“鞭笞!直到他招供为止,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停!”
逝水见站在自己侧前方的狱卒抖了抖手中的长鞭,而后热身运动般奋力一甩,本该是软质的鞭尾竟在地面上敲击出金铁相交的刺耳嘶鸣,便微微拢起了眉心:鞭身夹倒刺,看来今日这番皮肉之苦还是有些教训的。
未及逝水舒展开眉心,星星点点的刺痛便直击在了胸前,浅色的锦袍瞬时被撕裂开长条的口子,不半会儿,一道渐渐渗出血来的鞭痕便伴和着灼热的痛楚,探头探脑地从藕断丝连的绸缎中显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