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外面传来的是淅淅沥沥的雨声,雨水浸润草木的气息好像根本无法被挡在外面。严斯桐关了大灯,只留了一盏小小的台灯。台灯的光把他的身影贴在了窗户上。濮家伦躺在床上,就只能看到那个背影,但就是这样,却格外安心了。
睡过去之后,依稀记得半夜还有人贴了他的额头探了他的体温。
不过要说起来年轻人的身体还是恢复得很快。第二天濮家伦就又变回生龙活虎的模样了。只是咳嗽就没有好得那样快了。不过,严斯桐说会给他煮点枇杷叶喝。
“那个也可以煮来喝么?”濮家伦只知道枇杷果可以吃而已,他见过枇杷树,可是看到广玉兰也不会觉得和枇杷树有区别。确实是个学习植物没有天赋的人。
严斯桐很快就采了枇杷叶来,然后便在厨房里清洗叶片,刷去上面的绒毛。濮家伦自然也没有闲着,在狭窄的厨房里看来看去,并不嫌堵。
“小时候我咳嗽,妈妈也是煮这个给我喝的。”严斯桐看濮家伦蹦来蹦去很是兴奋,不自觉也就笑起来了。他的妈妈是严斯桐的一个姨妈,对于这个远嫁到榴石的姨妈,濮家伦并没有太大印象。
“我的爸爸是榴石镇上的人,妈妈嫁过来之前就已经有这个茶馆了。那个时候还小得很,是他们俩经营到现在这样的。虽说你觉得还是很小很烂,不过已经不错了吧。”好像突然就想好了要怎么说,自然地就提起来了。
濮家伦不蹦跶了,他站在严斯桐身后,看着他微微低头露出的雪白的脖颈。
“他们俩一辈子都守着这个茶馆,我却从来都不觉得好。我想要的,就是长大了到榴石外的地方去。”严斯桐转身让濮家伦上前一起帮忙,表弟笨手笨脚的,他就一边教一边讲。
“因为这个原因,所以读书也很努力。所幸成绩也还不错的。”
“是很不错吧!爸爸总是说,如果像你表哥那样成绩好就好了。”
“嗯,那就很不错吧,”严斯桐发出笑声“所以也很顺利地出了榴石,甚至跑到外地去读大学了。”
濮家伦没去外地读大学,就在本城读的。嫌学校住得不舒服就跑回家住几天,逍遥得很。他这个人没有大抱负,一心得过且过,跟他那个做生意的爸爸一点儿也不像。
“毕业之后也顺利找到工作了,也算是很不错的工作了,”严斯桐把洗干净的枇杷叶放进干净的盆子里,他记得濮家伦那个“很不错”的说法,“我那时候是镇上有名的人呢,大家都说我出息,爸爸妈妈也很骄傲。”
濮家伦嗅得到枇杷叶子的清新香气,窗户外头掠过一只鸟,快得看都看不清,就又冲向蓝天了。
“那时候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工作很忙,我有时一年也不回一次家。一个人在外生活并不容易,可是要放弃已有的一切回去又是绝对不甘心的。这种感受,你是能明白的吧?”
濮家伦点点头,他的表哥是个能干的人,可是看到得又大概只是光鲜的外表而已。
“觉得回家好像是件浪费的事。直到爸爸妈妈相继去世,才突然醒悟过来。”说到这里,口气仍就是淡的。却说得濮家伦一把抓住那双手。
“我妈妈爸爸的事你知道的,爸爸脑溢血以后,妈妈一下子就病倒了。有的时候我觉得她并没有生身体上的病,而是心一下子就垮了。她只熬了两个月。后来我从医院回到镇上,我看着关门的茶馆,就好像又看到他们在茶馆里操劳。这是他们耗费一生的地方,如果就这么了结,谁也不会甘心的。”严斯桐捏捏濮家伦握紧的手,仍旧是轻描淡写的。
“我时常想,如果那时候多回家,多抽时间陪陪他们就好了。你肯定不知道,因为回到这里需要耗费很长时间,我连爸爸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
“我没有尽到一点孝道,但从来没有人责怪我,连妈妈也没有。我到现在也没有梦见过爸爸,我自己也知道没脸见他。完全不会做生意,甚至也泡不出好茶,但我想这个茶馆绝不能在我手上结束。那些常来的老人都是来了三十年的老顾客了,我陪着他们说话,就好像神圣的使命一样。也不是一直要亏本下去,上次出去,也就是为了找些可以在家完成的工作……唉!”
因为濮家伦突然扑过来,抱住了自己,所以说的话也戛然而已。严斯桐伸手摸了摸表弟的后脑勺,作为无言的安慰。他没有同别人说过这些话,一来不愿意听到别人安慰他的话,诸如“你很优秀啊,你的爸爸妈妈会为你骄傲。”这种优秀究竟有为他们带来什么好处吗,或者这种优秀难道可以是他找的借口吗?二来因为这是愧疚的事,所以怎么也说不出口。
但这个表弟好像能理解他一样,给予了并不出声的拥抱。他也由衷感谢那人没有要求自己原谅自己。
10.
作为一只有着成熟内心的猫,即便是面对调戏,也可以做到宠辱不惊,正襟危坐。
濮家伦经过巷口的时候正好看到阿树蹲在那儿拿着一条小鱼干儿逗一只黑猫。无论阿树做出怎样的挑逗表情,那只猫都只是保持着有些尴尬的模样。濮家伦刚抬了手想同阿树打招呼,就被那只黑猫瞥了一眼。自然的,那只猫就是著名的猫大人。
阿树的耐性坚持了不少时间,猫大人的尴尬也持续了不少时间。后来阿树讪讪地把小鱼干儿往黑猫前头一扔,实在也知道是自讨没趣了。猫大人低了头,那脸上完全看得出是嫌弃地犹豫了一阵,最后勉强用爪子拨弄了一下,低头叼进了嘴里。
阿树立刻高兴起来了,他满足得冲黑猫拜拜手,说了咪咪再见。
如果一只猫可以脸红,那么古川先生无疑就已经变成粉红色了。
濮家伦后来是同猫大人一同去的祠堂。猫大人说他就住在祠堂附近。濮家伦又问不是说祠堂附近有许多鬼怪吗,为什么自己瞧不见。古川先生就嗤一声,慢悠悠地说,你走过来一些,莫要碰到后边的白衣鬼。
时间刚好是黄昏。所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橙黄色的阳光照在祠堂上,破烂的东西也显得格外好看了。
“老先生腿受伤了,今天只见他坐着,没走动啦。”
濮家伦没精打采的,平常时候去找李老先生,总会有些新花样瞧瞧,无论如何不算无聊。今儿个老先生腿脚不好不便走动,连阿树也没了兴致,只是扔了本有些年头的《本草纲目》打发了他。
“啊,怎么回事?”
是去山上的时候不小心摔的。雨水让山路变得越加泥泞。两边夹道的灌木丛非常难缠,很多都是带着尖刺的品种。老先生虽是时常出入山林的,但耐不住七十开外的年龄。因为摔伤了腿,身上还带了擦伤,所以把阿树气坏了,他搬了小凳子坐在院子里不出声。老先生由濮家伦扶着,过去拍拍阿树的脑袋。
“爷爷下次会小心的。”李裕思说。
阿树扭了头不吭声。
老先生也不恼,站在他身后也不出声。濮家伦一个外人夹在这祖孙之间,多少有些尴尬。老爷子身子还算硬朗,腿伤也不算太严重,只是静养大半个月是必须的了。
“什么小心不小心,爷爷年纪大了,不能少去山上嘛?如果真的摔严重了,阿树怎么办呢?”说着说着,话语里就带了哭腔。
濮家伦给老先生搬了小凳放在阿树身边,又扶老先生坐了过去。阿树委屈死了,两只眼睛憋得通红。老先生把手放在那少年单薄的肩膀上。
雨水从黑色的屋檐上滑下来,像串珠的帘子。几株小小的美人樱被雨水打得弯着腰,花朵的颜色却越发鲜艳了。濮家伦把目光投到远处,茫茫水汽中隐约可见的青黛色的山几乎像半悬在空中一样。
“阿树说,爷爷那么大年纪了,怎么还是像小孩子一样任性呢。”濮家伦的话像石子投进一潭静水里,只在消失之前发出了一点点声音。
阿树从来没有说过他父母的事,所以濮家伦觉得他们多半已经不在了。这样相依为命的祖孙俩,要面临的问题比濮家伦想象得要多的多。虽说阿树这小子看起来没有一点儿烦恼,可那只是看起来啊。
过了许久,那祠堂深处的黑暗里才传出一声叹息。
“尽管也知道是五十年前的事儿了,但无论你怎么说,我都想不出他是老年人的模样。明明我最后看到的他,才刚刚二十多岁啊。”赖皮鬼的声音远远的“直到现在才想起来,五十年确实是太长了。”
濮家伦没有说话,虽然从来没有见过赖皮鬼,之前也一直把他当厉鬼得害怕着,可是后来很快就把赖皮鬼当作相仿年龄的人了。
“我也知道他该是有些年纪的人了,可我想着的李裕思,仍然就是个年轻人。他比我年长几岁,一笑起来,眼睛就眯得看不见。”
“我时常去找他,他待在屋子里看书。从前他家有一整柜子的书。他懂得多,问他什么他都知道。他还给我吃话梅,用纸包好塞在抽屉里的。”
濮家伦没听过赖皮鬼说那么多话,但他讲什么他就听着。他觉得自己好像也能稍微想出那么一些模糊的影子。那是五十年前的一双人,所有说的事儿都是五十年前的事儿。那时候天大的事到现在来讲,也能轻描淡写了。
赖皮鬼说他们时常到山里去玩,榴石镇周围全是山。李裕思去采药,他就跟着。山上的路难走,但有李裕思就不用怕。自己不懂药草,但知道什么草的草根是甜的很好吃,什么果子是涩的吃不得。
他想着的故人李裕思,是年轻的,笑盈盈的,像哥哥一样的人。可不知不觉的,真实的李裕思是别人的爷爷,是七十多岁的老年人,是在山路上摔伤腿的人。
濮家伦听着也难过起来,他觉得赖皮鬼也像是那团黑暗中虚无缥缈的一片,就快要不见了。
“如果从前我能对他好一点儿就好了。”最后一句话和最后一道夕阳的光一起,静静消失在黑暗里头了。
11.
隔壁奶奶家煮了大锅的羊肉,香气越过墙垣上层层叠叠的白葡萄藤,溢满了整条巷子。老太太向来关照严斯桐,就叫一对双胞胎孙女儿端了一大碗送来。之前她就对濮家伦说起过,你那个表哥哪里会做菜的,要我说,实在是吃不下去的。她是女强人似的人物,个子小,嗓门却梆梆响,严斯桐说老太太年轻时候打死过日本人呢。濮家伦一本正经的,摇着脑袋说,表哥烧菜不难吃,不难吃。只是也不算太好吃而已。老太太闻声就笑了,时不时指使孙女儿给这兄弟俩送点儿吃的。
濮家伦挺喜欢这对双胞胎姑娘。于是伸手进他那个大背包,掏了两块巧克力塞进小姑娘的口袋里。这对娃娃六岁,各自扎着一个冲天的辫子,一走一晃的,像脑袋上生了小苗苗。
自从住到了榴石,濮家伦才算头一次自己洗了衣服。起先两天他倒是只知道换,不知道洗。反正脱了扔在一边,第二天就会看到自个儿的衣服湿哒哒地晒在院子里了。他的表哥比全自动洗衣机还灵敏。
后来自然就不大好意思了。也像模像样地端了大脸盆坐在院子里洗衣服,搓衣板什么的他倒也不用。反正濮家伦洗衣服,只是把肥皂水冲掉而已。
大多时候,严斯桐也在边上。濮家伦神经粗,洗不干净,严斯桐看不过眼,就拿过来帮他再冲洗冲洗。濮家伦洗得快,就把肥皂泡往严斯桐脸上吹。兄弟俩打闹一阵,说一会儿闲话。院子里静静的,几株凤仙花开得鲜艳。忽然来了几只山鸟,落在高大的柿子树上,叽叽喳喳一阵,又飞走了,算是还了一阵寂静。
濮家伦觉得这儿就很好,能扎根似的好。
到了晚上就稍稍无趣一些,电视机收不到几个台,山里人都习惯了早睡的。濮家伦从严斯桐的书架上翻着找书看。除了《山海经》之类的,竟然还能看到表哥读书时的课本。濮家伦抽出来看,里头条条划划的,看得出主人是很用心读书的。
窗户外头传来小孩子的哭声,那哭声一阵阵的,一阵比一阵厉害。濮家伦把脑袋往外探也没看到什么,心里正奇怪。忽然,台灯古怪地闪了起来,片刻之后就灭了。屋子一下子陷进了一片黑暗。只剩外头幽幽照进来的蓝。
濮家伦顿了顿,又按了电视,那也没有反应。这无疑是断电了。要说这也是寻常,闷头睡觉就是了。可这次偏偏像是不能如愿,外头的哭声越发凄厉起来,听得濮家伦浑身麻麻的。要说他一个大学生,本不该怕黑怕停电的。但脑子里忽然想起来表哥忧心忡忡地说着,这地方是同别的地方不一样的。又想起了古川先生嬉笑的那句,别碰到后头的白衣鬼。濮家伦待在漆黑的屋子里坐立不安,心突突地跳着,他是真有些怕了。
严斯桐的屋子他没去过,只知道要上几阶楼梯的。现下表哥大概也已经睡着了。可是当窗户外面再次响起哭声的时候,当表弟的还是义无反顾地冲向了表哥的屋子。
因为是边喊表哥边跑的,所以刚到门口就听到严斯桐开了门。只能凭借窗户外面隐隐的光看到表哥吃惊的样子。
濮家伦很不好意思,只喃喃地说,好像,停电了。严斯桐就笑,说这里有的时候就会这样,可能明天就好了。
濮家伦立在门口没动,严斯桐就问还有什么事儿么。小表弟几乎就要脸红了,吱吱呜呜地说,今天能不能跟你一起睡。
当表哥的立刻就哈哈笑起来,说原来你怕黑。他伸出手拉着濮家伦的手腕,一路把他拉到屋子里,又弯腰让他摸索着先上床去。
“这床不大,可是勉强睡睡还是可以的。”
濮家伦当然没有一点意见的,他悉悉索索地钻进被子,背贴着墙壁。看着严斯桐随后也躺了进来,脸冲天花板地躺着。
“唉,”当表弟的缩了缩肩膀“怎么会有小孩子哭得这么惨啊。”
即便是换了屋子,也仍旧能听到一阵阵的哭声。如果一直哭下去,明天嗓子根本就没法出声了吧。
“啊,不是小孩子的哭声。这是猫在发情而已。”严斯桐说着侧过脑袋来,把脸冲着濮家伦,一双眼睛亮亮的。
濮家伦的脸和耳朵通通得热起来了。
这是非常近的距离,不经意间腿就会碰到。那隐隐传来的热度,让年轻一些的人心猿意马起来。想着自己简直跟外头的猫没两样,濮家伦就夹着腿越发往后缩了。如果让表哥发现了,自己一定没脸待在这里了。
严斯桐闭着眼睛,头发落到眼睛前面,嘴唇却微微开着。濮家伦难受地换着姿势,不知道面对着表哥和背对着表哥,究竟哪一个姿势比较难熬。
只是当表哥的一定完全不明白弟弟的心思,他依旧闭着眼睛,然后忽得伸出了手臂,牢牢地压着濮家伦“乖乖睡觉。”
说着,把毛茸茸的脑袋往前凑了凑,同濮家伦的肩膀贴到了一起。
12.
正午刚过,阿树坐在院子里煎药。药锅里咕噜咕噜地冒着小泡泡,药香也暖呼呼地四溢开来。濮家伦正在给他叫不上名字的草药切段儿,切完了还拿起来嗅嗅,一股子呛人的味儿。
看得出这几天阿树还是老大的不乐意,他这个人心思少,有点什么全在脸上。濮家伦想了几个笑话兴冲冲地说给阿树听,说起他自个儿小时候跟着表哥去小池塘钓鱼,结果一屁股摔进了池塘,站起来之后短裤的屁股后面还兜着龙虾。
濮家伦是很有说故事天赋的人,说起话来眉飞色舞的。阿树笑了一下,很快又抿起嘴。濮家伦拿手肘戳戳他的胳膊,问他你小时候有什么丢脸的事没,说出来听听。
阿树板着脸“我有什么事好说的,我生下来到现在,连爹妈都没见过。”
濮家伦一听就傻了,喃喃地“嗯”了半天。手上捧着一丛干药草,半天不知道怎么接话。
阿树朝着煤炉扇了会儿扇子,又转头朝着濮家伦道了歉。他说,唉,我刚才不是故意说那样的话扫兴的。我要谢谢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