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你亲我是什么意思。”
濮家伦回头看,严斯桐抬起来的脸上,眼眶都有些红了。
“不是说会拼命帮我的嘛。怎么一个月不到还是要走啊。”完全是用忍无可忍的语气说的,跟寻常看到的严斯桐实在是大不一样,大约果真是积了许久了。
濮家伦睁大了眼睛,秘密一下子被揭穿,只能傻成木棍了。
“明明小时候是你缠着我呀。这么多年,总想着要去看看你,可是好不容易去了,看到你那么敷衍,大概也明白了。只是还是不甘心啊,所以跟姨夫说,不如让你暑假过来玩一个月。我也知道这是委屈你了,可是小时候明明就能玩得很好啊。”因为突然打了嗝所以说不下去的严斯桐几乎变得像红富士一样红。
“本来已经过得很习惯了,听你说了,才意识到这里条件实在太差了。可是有一段时间你不是也很开心嘛?那天晚上……晚上只有傻子才会用手机光对着别人照吧!可是你……那个我,我也很开心,我想说不定你也对我……”严斯桐低下头“原来还是不行吗?”
“唉,爸爸,没,没打电话给你吗?”
“呃?没。”
“啊,他大概忘掉了,”濮家伦犹豫了一阵“小姑姑生小孩了。我,我回去看看,过两天还来的。”
严斯桐的脸顷刻间又红了一度,摇摇晃晃的,简直像要站不住了。
“我,我的行李箱也没拿嘛。”因为觉得这样的表哥实在太难得了,所以忍不住又补了一句。
严斯桐紧紧抿了嘴,脸红得像猪肝一样。濮家伦有点儿想笑,可是他不敢。
那边车站有人朝着这边儿吼“那边的,走不走。要开车了。”濮家伦回身冲那声音一挥手说“就来!”
“那,那你亲我是什么意思呢。”在濮家伦转身的时候,从严斯桐嘴里轻轻地冒出了一句话。真是轻轻的,减一分就听不见了。
濮家伦吸了口气,把手贴在严斯桐滚烫的脸颊上,说了一声“喜欢”。
15.
濮家伦的小姑姑生了一个六斤八两的小子。小伙子软绵绵,红彤彤的,眼睛都还睁不开。说起来,生命的神奇有部分便体现在这里,无论是何样的人总归是从那么一丁点儿大长起来的。初生的婴孩像一张白纸,但随后的生命谁都没有一样的。
严斯桐给濮家伦发了条短信,让他路上小心。这条仅有四个字的短信被收信人翻来覆去看了无数次。他小姑姑见他老盯着手机瞧,便挪掖他是找了女朋友了。濮家伦笑了笑,没承认也没否认。
榴石偏僻,信号基本靠找,要联系都不大方便。他在家里待了三天,到第四天就是真的待不住了。回榴石的那条漫长的路,因为心焦变得更加难熬,但一想到即将抵达的目的地就又涌出了希望的喜悦。汽车终于到达榴石小小的车站时,夕阳的金光已经披盖了整个村子。在车站小小的屋檐下,严斯桐照旧站在那儿。他穿着件白色的T恤和米色的卡其布裤子,说不出的好看。
濮家伦高兴死了,从车上蹦下来,冲到了表哥面前“你来接我啊。”
“嗯,”严斯桐扶了扶眼镜,笑眯眯的“买完菜就顺便过来看看。”说罢,抬了手,晃了晃手里的几个袋子,冒出头的芦笋嫩得能掐出水。
听到表哥不是专程来接自己的,濮家伦也不生气。他照旧乐呵呵的,也抬了抬手,说我妈让我拿了好些东西给你,说都是你从前爱吃的。话说回来,我都不知道你喜欢什么的。濮家伦絮絮叨叨,手舞足蹈的,引得别人家都往这边看。严斯桐笑着听着,末了,拍了拍他的手臂,说“走吧。”
只这两个字就好像代替了许多温情的话。濮家伦点点头,轻轻地抓住了表哥的手。路上来来往往的都是熟悉的面孔,也时不时会有“哎呀,阿伦回来了”或是“这是刚买菜回来吗?”这样的问候。借着逐渐浓起来的夜色,两个人的手也一直没有放开。尽管彼此之间大约还有许多要了解的,但因为深知还有许多时间可以度过,就变得异常安心了。懒惰又臭脾气的是表弟濮家伦,毫无经济头脑又死脑筋的是表哥严斯桐,这世上本就没什么完人,这些也不过是他们作为寻常人的一点可爱缺点罢了。
隔壁老太太家的白葡萄熟了,密密实实的散发着阵阵的甜。拿剪子剪了几大串,由双胞胎小姑娘装在竹篮子里送来。严斯桐负责洗葡萄,濮家伦负责吃和喂。拿着葡萄凑到表哥嘴边,面子薄的人伸手要接,递的人又缩回去。最后还是年长些的人红着面皮把葡萄吃了过去。
第二天清晨起床,濮家伦已经不用表哥叫了。他的生物钟好像定了点,什么时候该干什么清晰得很。今天头一位进茶馆的人不是常客,但却是熟人。阿树搀着李老先生来了。老先生的腿脚好了许多,只是仍旧不便自个儿行走。阿树说,啊,你回来了。濮家伦就说是,昨天晚上刚到。阿树老沉地点点头,出去跑跑是好的。说罢又转头问爷爷“是吧,爷爷?”老先生显得不大自在,濮家伦也知道,老先生寻常时候显得有些孤僻,不大亲近人。
阿树说他要让爷爷多出来走动,多同大伙聊聊天。底下隐藏的半句话自然是让爷爷“少想着去山里。”可濮家伦也想不出老先生同其他老爷爷老奶奶一起话家常的模样,仿佛他心里想着的老先生就该是赖皮鬼话里的人。喝清茶,用毛笔写字,话不多,但一肚子学问,虽然这想法多半自私了一点。
说到赖皮鬼就立刻想到今天无论如何得找时间去一趟祠堂。之前那次总觉得赖皮鬼有些怪怪的,像是有事情要发生了。
注意到猫大人则是在帮严斯桐冲热水壶的时候。濮家伦一转头就看到立在门边的古川,猫大人。因为总是表现出比寻常猫更淡定的表情,所以十分好认。
“这是谁家的猫呀?”连带把严斯桐的注意力也吸引了来。他对这只黑猫很是好奇,毕竟并不是所有猫都会表现出尴尬的神情。
“啊,咪咪!你怎么来了?”听到声响所以探头看的阿树立刻认出了这是自己新收养的猫。他手心朝上,动了动手指,猫大人就乖乖的,别扭地在几道目光之下走了过去。阿树扔了几颗瓜子下来,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知道猫不吃瓜子。
老先生在小茶馆里坐了小半个上午,和严斯桐以及几个常来的老太太一同聊了天。说聊天也不大恰当,因为老先生开口得少。但阿树的表情还是比较开心的,大约也知道这事儿急不得。聊天的内容有濮家伦这个爱种花种草的好大学生,也有今早的猪肉多少钱一斤。濮家伦在外头搬个小凳子扇煤炉烧水,边上趴着猫大人。一人一猫偶尔回头冲里头看看,互相揣测那一点半点的心意。
阿树带着老先生走了以后,猫大人也跟着走了。不过几位老太太照旧聊着,话题倒变了。有一位说,李裕思这人太死心眼。又一位说,从前那么多说亲的人,他偏偏都不要。先前一位便补一句:“年纪大了,一个人就苦了些。”“幸好阿树孝顺。”这句说完又引了大家的赞同,都说阿树是好孩子,比许多人亲生的孙子还好。
濮家伦听得一愣一愣,赶忙把严斯桐叫了出来。
“阿树不是老先生的亲孙子吗?”这真是非常失礼的话了,也幸好当事人并在不场。
严斯桐有些吃惊,大意是你不是经常去拜访人家的嘛,原来还不知道。事实挺简单,李老先生这辈子都没结婚,阿树是他捡来的。这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至于老先生没有结婚的原因,据说是因为老先生心里有人,然而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两个人最终没有走到一起。具体的情况严斯桐也不知道,毕竟那是几十年前的事儿了。
严斯桐不知道,濮家伦却是明白的。他把扇煤炉的大蒲扇塞进表哥手里,转身就跑。
风呼啦啦地从耳边掠过,远处青山顶端泛起团团灰色的云。这种山雨来临之前的潮湿与闷热让濮家伦更加急切起来。他闹不明白,赖皮鬼是好人,李先生也是好人。可这样好的人为什么就只能错过呢?人的命运究竟是由什么决定的?我们在生命里所经历的这些事,好的或是坏的,都是永远无法改变的吗?他想兴许这辈子都想不明白,如果分离与苦难是种历练,那么究竟怎样才算是真正地解脱。
当他跑到祠堂,进入那片熟悉的黑暗时,却并没有等到那个习惯的调侃般的问候。这是无法形容的感觉,曾经长久存在于这片黑暗里的魂魄似乎已经不在了,或是他变得异常虚弱,几乎无法被感知。濮家伦的手变得冰冷,他急着想要找一找,可黑暗像潮水一样困住人的脚步。
过了许久,才从深处传出微弱的声音。
赖皮鬼说他实在不擅长与人分别。上辈子的告别做得尤其不好,现在做了鬼还是没法潇洒离去。濮家伦朝前迈了一步,他心里难受,知道的确是来不及了。
“当初山神便是要我在这里看守五十年的,到了今天将好整了时间,是时候走的。”赖皮鬼又笑说“一天多不得,一天少不得。到了时限就没了灵力,人间很快就待不了了。”
他做了五十年的鬼,自诩是厚脸皮赖在人间,然而到了行将离去的时候才晓得自己没一点长进。他心里残存的那点儿事照旧在那里,像针扎似的疼痛,痛得不敢去想也不敢去说。
他对濮家伦说,别记着那赖皮鬼的名号了,玩笑话不中听,我的名字叫解书白。今朝别过,大概再无机会相会了。能够相识也算是朋友一场,倘若愿意,就记住我的名字吧。他活的时间不长,可半死半活地困在这寸把土地之间的时间却很长。漫长的寂寞杀不死他,但无边的愧疚比寂寞更甚。这些年中他见了许多赴黄泉的魂魄,慢慢的,这些迷茫的穿行而过的人他就不再认识了。有的时候他甚至记不起自己的名字了。
这些话他是笑着说的,那笑里却只有诸多的苦楚与自嘲。他说我亏欠最多的即是父母与裕思。前者给予他生命与照管,他却没有尽到一点孝道。而后者待他有千般万般好,他却只想把自己的情感强加于他。即便死到临头,都还要任性地留了伤人的狠话。
说着,他便显露出模样来了。
隔着些高高低低的残荷,渐渐有了模糊的轮廓。濮家伦看见了,是个极年轻的人,就立在他的对面。那人的脸是青白的,但两颊显得丰润,既不是艳鬼的妖艳也不是恶鬼的凶险。他的眼窝深,显得双眼大且有神。倘若他还活着,一定是相当好看的一个人。
“老先生没有结婚。他等了一辈子的人,你以为是谁呢?”濮家伦静静地瞧着对面那个模糊的影子。他看到解书白因为吃惊瞪大了眼睛。
“愧疚有什么用呢?在这里寂寞地过了五十年,到头来还不是要消失不见。如果这样就消失了,那么山神何必要给你机会呢?不擅长告别算什么借口。只是一味地默默愧疚着,不如鼓起勇气去同老先生道别。总归,总归要有长进啊。”
说到做人的道理之类的,濮家伦并不大懂。关于喜欢或者爱这样的话题,他也嫌酸溜溜的,不大好意思。可是现在他晓得人心里所想的,倘若不付诸实际,那就永远只能是想的。人没法做到一辈子的好,如果一味地停滞不前,遗憾大概就再也无法消去。已经感受过一次生离死别了,如果死亡没有教会他珍惜,那这五十年又算是什么呢?
“可是,我已经死了呀……”对面的解书白慢慢抬起头,他的周身奇异地泛出微弱的光,脸上是濮家伦从没见过的悲伤。
濮家伦难受极了,他伸出手想抓住那人的肩膀,告诉他一定有办法。可是伸出去的手什么也没能抓住。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穿过了那人的肩膀,握住了一团空空的黑暗。解书白苦笑着把手抬到胸前,那是一双苍白得几乎透明的手。濮家伦把自己的手收回来,同他的握在一起。明明是毫无感觉的,可看着竟然好像真的握住了一般。
“一定有办法的,”濮家伦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如此笃信“我一定会想出方法来的。”
“你,你要坚持住。”
然后他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他看着自己手中那双苍白的手变得越来越透明,看着解书白周身渐渐地黯淡下去。濮家伦把手握得更紧了一些,他看着解书白在挣扎,连表情都扭曲了,而后一点一点,慢慢消失不见。原来最后的一现竟然是回光返照。
濮家伦什么事也做不了,他流着眼泪听到解书白最后跟他说了一声,谢谢。
大约是那之后的第三日,老先生家院子里的茑萝开出的好几朵五角形状的红花在风中微微套头晃脑。刚下完一场雨,土地湿软得很。濮家伦悄悄地从包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木匣子。他把匣子小心地埋进了院子中的白鹃梅树下。阿树说,那是爷爷最喜欢的树。濮家伦来的时候早就过了那树的花期,他也瞧不出那普普通通绿着的树有什么特别,但喜欢总归有喜欢的理由的。
匣子是他就着手机微弱的光在祠堂里找到的,也许说是他找到的并不大合理。猫大人尾巴一扫就把匣子连同解书白的牌位扫到了濮家伦面前,后者只要一举手机就看到了。匣子里头是解书白的一枚肩胛骨碎片。那家伙说他的孤魂游弋在深谷山涧时,是有仙人取了他的一枚碎骨引他的魂魄回来的。兴许,这一次,这枚骨头也能叫他回到人间。
再后来,严斯桐时不时让濮家伦拿些茶去给老先生喝。原本就是镇里认识的人,因为平常走得近了,连带着就更加熟络起来。濮家伦也乐呵呵的,心甘情愿地做了跑腿的。古川先生依旧当着他的猫大人,有的时候他跟着阿树和老先生来做客,严斯桐就拿出一小碟小鱼干请他吃。
榴石漫长多雨的时节总算过去了。濮家伦贴在严斯桐裸露的肩膀上看到第一个晴朗的清晨。阳光透过叶子的缝隙落到窗台上,光点轻轻跳动,所以说再没有比生命更美好的东西了。他照着表哥的肩膀亲了一口,而后又闭上了眼睛。“叫时间过得慢一点儿吧。”他在心里想着。
一直到后来再后来再再后来,濮家伦也不知道自己那个法子究竟成功没。他只知道李老先生时常笑了,他也同村里的老人家聊起天了。讲他那个争气的孙子,讲炖鸡用什么药草好。他的腿脚一日日好了,有一日,阿树说他要带爷爷出镇去玩玩了。老先生说他这辈子没出过几次榴石,总要出去看看才好的。阿树乐坏了,脸涨得通红。
还有一个梦,濮家伦没同别人说过。梦里有两个人远远地说着话。
一个说:“我等着你。”
另一个说:“我还要活至少二十年的,我要看孙子成家立业的。”
那边就传来一声轻轻的笑:“哎,好。至少二十年。”
还有梦醒的那一天,院子里的白鹃梅开了一树的白花。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