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赌馆皆为官府禁开之所,而今公然征税,岂非向天下声明,湘北朝廷支持这等嫖赌之风。
而角田也上本反责石井拘泥不化,顽固守旧。青楼赌馆固非良所,但古来又有哪朝哪代可以完全禁止,即不能禁,则只能
导。以高税迫得一部份人不敢涉足,而还能出入者皆大富,取富余者财物补国家之亏空,并不损及民生根本,也不加大百
姓负担,又有何不可,倒是江南郡不能为朝廷分忧,反每年要粮要钱,拖累国家,皆郡守之失职。
于是乎,两个封疆大臣打起了笔墨官司,有来有往地互参,朝中臣子们也以不同的态度分成数派,斗得不亦乐乎。
这种事当然要他皇帝决断,但偏偏他此事又并非可以随便断得清楚分明的。
角田虽抽重税于青楼赌馆,却全数上交于国,并无丝毫染指,此诚为爱国之心,但在另一方面,确实有伤国家法度,儒家
要求。为士大夫所不齿,不止朝臣颇为不满,就是民间读书人也常做诗写赋相讽讥。于国家名声不好。
江南郡屡要救济亦非石井之罪,实天灾所致,每年汛期,江南郡必数遭洪患。石井曾亲领民工守堤抗洪,也曾破家救灾,
是百姓万口称颂的清官。
一个能臣,一个清吏,你有你的理,我有我的理,这等官司,又岂是易断的。偏生皇帝手中所遇的公务麻烦多是这等千头
万绪的复杂之事,全不似民间百姓所知的那样黑白分明,简单明了。而且这事更加不能拖延。樱木虽不长于政务也明白石
井参角田,多是因角田屡纳库银,而其每要救济,为免旁人闲言攻击,先下手为强参责角田。角田反参石井则是针锋相对
,欲报此怨。此风若涨,举国臣子凡心有芥蒂皆相互攻击,则朝中永无宁日。
现在的问题,却在于到底应如何处理此事,方可安各方之心,安抚两个能臣廉吏,又可平定朝局,让人知皇帝非糊涂可欺
之人。
樱木拿着奏折反反复复看了十几遍,只觉头大如斗,心情郁闷,皇帝,果然不是人干的。
“为君之道,首要安定臣下之心,能者用,廉者信,各司其职,方能平定朝局。下旨责他们以私怨参大臣结朋党乱朝堂。
此等大罪名压下,保证二人连上请罪折,朝中大臣也皆敛口。而后再细加安抚,先赞石井破家为国,与民共赴危难,同抗
险局,实是少有的良臣廉吏,可为百官楷模,江南郡之穷困与人无关,凡再有以此污清官者,皆罪不赦。也赞角田忧国之
忧,苦君之苦,甘受污名,为国分劳。抽税于青楼赌馆虽不依礼法不合往政,但治世不可只用常法,古来多有变政强国之
事,国家柱石也不可守旧不改。此政令是否可行,利弊之分孰重孰轻,只需几年便可看出。若数年后,五陵郡并未民风颓
败荒淫不堪,反日渐富强,则可推之于全国。这样一来,石井感君王知心,角田要争一口气,都会尽力为国,以求表现。
”
耳边忽闻那熟悉至极也怀念至极的清冷声音时,樱木龙躯一震,猛然回身,双眼倏然瞪得直似铜铃一般大,满眼是不敢置
信的狂喜,怔怔望着那不知在他背后静悄悄站了多久的人。
流川枫在听了洋平一席后后终无法再以宁静的心绪来思考虑自己的事,便也不理夜深露重,骑马进宫。
虽然他已经有半个多月不曾踏入皇宫,但樱木所授他不经通报,直抵寝宫的特权依然在。再加上近日樱木特别烦燥,为免
迁怒他人,总将身旁宫人遣走,宫中下人也知近日皇帝火气大,俱都小心远避,所以流川一路进来,竟是静悄悄不曾惊动
什么人,一直走到了樱木御案之后。
樱木枉有霸王之力,此番对着如山的奏本抓脑袋,两道浓眉紧紧 纠结在一起,正自烦闷,竟是浑然不觉空寂的大殿多了
一个人。
流川在殿门前看这神勇无敌的男子闷座在龙座之上的愁苦之容,在这空荡无人的殿宇中倍显孤独无助,寂寞凄凉,一颗心
就莫名地柔和了起来,心灵最深处的东西被这样轻易地触动。
静悄悄地来到他身后,静悄悄地看他那拿惯刀枪剑盾的在大手上笨拙地捧着的叫他头疼的奏章,静悄悄打量他如大理石雕
刻而成充满了男性气息的侧脸,静悄悄探索他在烛光下忧郁而茫然的目光。他本该是个永远放声豪笑高声说话意气飞扬如
火焰般散发着光与热的男子,而今,就连他那如火的红发也显得黯淡而阴沉了。
他是个太过淳厚正直的好男儿,到目前为止还不能习惯这些繁琐的政务,也还没有适应身为帝王必要的权术运用。他需要
时间学习,需要时间适应,在他成为一个完全的帝王之前,需要一个他绝对信任的人帮助他引导他,不要让他做出错误的
判断,不要让他的威名受影响,不要让他被他自己的臣民轻视。
不能让这样一个火热的男子就如此独自一人面对这满殿无穷无尽无止无息的孤寂,不能让这冷冷夜风,寒了他如火般炽热
的心,于是,一颗心就这样温柔了起来,温柔地甚至有些痛楚了。于是就那样浑忘了一切,自然地轻轻开口助他排解疑难
。
看他剧震之下猛然投向自己的奇异眼神,无限震惊,又有无限喜悦,带着几许酸楚苦涩,千万种微妙的情绪都在那其中,
而流川竟能够清清楚楚完完全全地感受到。
他依然宁静,那样沉那样静那样亮的眸子依然清澄无波,没有丝毫回避地看着樱木,让自己那清亮到极处的眸反映出樱木
眼中的种种奇异情怀。
他就这样宁宁地看着他,目光宁和,语声宁和,神色似乎没有变,却又似乎有着分分明明的温柔和微笑,竟管他明明不曾
笑,竟管他的眼神平静,语气如故,可是樱木却是清清楚楚感觉到了他的语声与眸光中的欢喜和笑意。
从忽听到那震撼了整个心灵的声音而惊喜之下猛然回头,到流川说完那一番话,樱木望定流川的眼神经历了数次剧烈至极
的变化,种种欢喜痛苦忧愁苦闷矛盾快乐,几次欲言又止,直到流川说完最后一句话,樱木脸上原本极度的惊喜和沉重已
然变作了纯然的欢喜,他的眸子也一如流川一样清澈无垢,再也找不出一丝一毫沉重的东西。
他展颜一笑,笑容象阳光一样自然而灿烂,笑声如往常一般响亮而豪迈:“就只有你这个狡猾的狐狸能想出这样奸诈的主
意来。”他一边说,一边长身而起,原本充满无力感的健壮身躯忽然间散发出无限的活力。
身为湘北王的樱木降尊迂贵地在旁边端了把椅子放在御案前,笑嘻嘻一拍:“即然来了,就乖乖帮着我解决这些乱七八糟
的混帐事。”
流川也没有丝毫拘束,自自然然地坐下,大大方方地去看樱木已然摊到他面前来的奏折。
樱木微笑着坐在他身旁,微笑着把个大头伸出去,与流川一起在烛光下看同样的奏折,研究同样的国事,寂静的深夜里,
樱木那响亮的声音与流川沉静的话语竟然异样地和谐。
两个人就这样坐得如此之近,如此专心地研究政务,一如以前曾一起渡过的许多个日子,那般两心如一,全无别念。谁也
没有不自在,谁也没有不知所措,就似那一夜的突变,半个月的隔离从来没有发生过,从来不曾存在过。
半个多月来流川一直沉重至极的心灵忽然间变得无比轻松,他完全明白自己的心意,他也完全明白所有的处境。曾经不肯
面对,不愿深思,但现在,他清楚且明白地知道一切。他不再回避退缩,也不肯做无用的唏嘘。男儿立身于世,纵万千苦
难,岂能空自惧怕,自欺欺人。他只求不负天地,无愧于自己,不误国家,也莫要负了……他!
樱木在这短短的半个月深深地感觉到皇宫有多大多寂寥,到了夜晚,将宫人全部遣走时,宫殿里又有多冷清多凄凉,原以
为只能一生一世,任那不世的豪情埋葬在深深宫宇中,让那无形的冷寂点点滴滴侵入自己的身和心,想不到,他还是来了
。
那个总是清清冷冷站在众人之外,总是用一双冷冷清清的眸子看世人看天下,总是全身散发着冷寂气息的男子竟然来了,
这么一个冷男儿,却令得这最冷清寂寞的皇宫温暖了起来,令得他那受不了寒冷开始僵死的心活了起来,令得这无限的宇
宙凭添了无尽的活力与生机。
他生来就是个创造奇迹的男子吧。
他是湘北的奇迹,也是他的奇迹。
无论发生什么事,他总是舍不了国,舍不了他。他会永远永远在他身边,用那清冷的眸光支持他帮助他,永远永远守着湘
北国,守护着他,只是独独不会想到他自己。
樱木轻轻伸手,按了按自己的胸口,知道他会永远在自己身旁,不离不舍,无悔无怨,一颗心就那样颤抖了,那一种至深
的欢喜,已至于让他有些幸福的疼痛。原来自己的心了可以如此脆弱,如此轻易地就喜了伤了痛了疼了。
他就那样没有征兆,没有原因,傻傻地笑了起来。
流川听到了他的笑声,却没有看他。依然低头在奏章,原本清冷明利的眸子依然清冷明利,只是多了几缕柔和。
樱木微笑着看他,看他专注的眸光,专注的神情。这只看似聪明实则笨得要死的傻狐狸,就只知道要守护国家,守护旁人
,不知道,可曾想过自己。不过没有关系,就让我来守护你好了,亦是永永永远,不离不弃,无悔无憾。
惟君心之四十九
怔怔地看着大殿里专注于政务的两个人,晴子全身都是僵木的,甚至于连颤抖也忘了,也幸亏如此,手中所捧的参汤才没
有落到地上。
其实殿中的一君一臣不过是坐在一起商议国事而已,他们是那样专注地研讨奏折,丝毫不曾注意到身旁之事。
君臣如此亲密无间促膝谈话原是可以载入史册流传千古的佳话,可是晴子清楚地知道,那两个人并不仅仅是君臣。
虽然有无数的流言无数的传闻,可她从不相信,那个象明月般清贵的男子会利用身体往上爬,这等卑污的事,想一想,都
觉亵渎了他。她一直坚信,他与皇帝之间绝无任何不正常的关系。
但是今晚,今晚看的是完全不同的他与他。
那个永远冷冷淡淡清贵无比象天上的明月般可望而不可及的男子,怎么忽然间有了一种奇异的生气,那种人性的温暖洋漾
在他身上衣上发上脸上眸中,洋漾在他眼前的烛光里,他身旁的空气中,这样的流川枫,根本是她做梦都想不到的流川枫
。那样的温暖是因着身旁的另一个人吧。
那威武的帝王,那笑起来象孩子般纯真的君主,此刻眼中的温柔也是前所未见的,眸子里那样的真诚与信重即使是对着自
己也从来没有过的。樱木是那样的珍惜她爱护她,看到她会开心会欢笑,但樱木若有心事绝不会告诉她,若有困难也不会
倚重她。樱木的知音只有一个人。樱木所有的难局困境那个人都会助他破解,樱木所有的心事苦恼不用开口那个人自会明
白。樱木会小心的呵护她这个曾得他无比爱惜的女子,但樱木会永远和另一个人站在一起,面对人生的一切悲欢苦痛互信
互重不舍不弃。
忽然间,她就明白了,她从来也不曾拥有过那个她所爱的男子,而今也失去了那个本来应该爱着她的男子。
晴子并不是一个人来为樱木送参汤的。她身旁尚有个长身玉立,修眉凤目,气质独特的宫装女子。只看她绝色容颜中的隐
隐威仪,便知她必是在宫中拥有超然地位的彩子公主了。
彩子自在海南之时就曾闻流川枫之名了,归国途中,已听了无数有关这个漂亮到极点的尚书大人与皇帝之间风流韵事的传
言。她素知爱弟心地单纯,并不喜这等风月之事,也非好色之徒,所以对这等流言并不在意。只是多少对流川枫有了好奇
之心。入宫以后,整日被太后拉着诉苦,听太后声声骂着流川迷惑先帝,现今又连新帝也迷倒了。皇帝迟迟不肯大婚必也
是被他教唆的。听得彩子耳朵起了茧,心中只埋怨那流川枫平白害得她也受罪。但这番好奇之念却是越发浓了。当时里朝
中,说起流川枫,任何人都可以扬扬洒洒讲出一大堆不知道有几成真的故事来,彩子几日间,便打听出上百种形象的流川
枫。最后不耐之下,干脆去问樱木。向来直爽的樱木说到流川枫却只淡淡一句:“他是个忠心的能臣,别听那些流言。”
然后就什么也不说了。
彩子原本并不相信流言,也从不认为樱木真会和某个男子有什么暧昧,但樱木这等反应,倒让她真的动了疑心。细思起来
,那个心地爽朗光明,从无阴影心机的弟弟在见到自己时虽总是欢颜带笑,可就连笑声也是空动的,早没了以往那强大的
给人以欢乐的感染力。是什么人让这个本不该有心事的人有了这样沉重的心病,是什么人让他再不能欢笑如故?
彩子虽入京不久,但早有不少人在她耳边说东说西,朝中宫里还真没有她不知道的事,户部尚书流川枫恃宠生骄不肯上朝
参驾的事她岂有不知。但她同样知道,这种行为绝不是恃宠生骄可以解释的,简直是摆明了要回避皇帝。
暗自将所有的事串起来一想,这位愧煞须眉的奇女子,也是暗暗心惊。
那个流川枫应该是真正的能吏,他对湘北的功绩是很明显的,但他对皇帝的影响却更大,只不过避而不见,已能令皇帝的
情绪如此低落,如果再发生其了的事呢?皇帝又会有什么反应。
一国之君的心思情绪过份受一个臣子影响,哪怕那名臣子再忠心再君子都并非幸事,只能成为国家的隐忧。
彩子心思细密,目光长远,虽不曾见到流川,但结合本人所见所闻,心中已猜了个八九,暗自怀了隐忧,亦安排下耳目。
今夜流川入宫,虽不受阻拦,但早已有人报予彩子。
彩子便拉了晴子炖了参汤,打着爱护皇帝身体的旗号结伴前来。
一眼见到殿中情景,晴子已然是全身僵木,彩子亦是心中震撼。
殿中不过是一对倾心交谈专注国事的君臣,并不见半点暧昧的动作不雅的情形,可是任何一个看到这种情景的人都会自然
地生出一种极奇妙的感觉。
那烛光下坐在一起的那个人之间有一种奇异而温暖的气息在流动,因为他们的存在,整个空寂的大殿也显得热闹而有生气
,因为他们对彼此的关注,这佑大的一个宫殿,竟似连再多出一个人都是极不自然极不合偕的。
他与他之间就这样自自然然平平常常间已自成了一个世界,没有任何人事物可以干扰影响。
彩子美丽的眉锋微微一皱,凤目之中异彩闪烁,心念电转间,终于打消了进去干扰他们的念头。
一君一臣废寝食为国操劳实是佳话,并无半点错处可拿。更何况她虽然不知道樱木会为流川做到什么程度,但已然多少猜
出流川在樱木心中的地位极高了。她虽知樱木敬爱自己,也并不想拿自己在樱木心头的份量来冒险,那个人不仅是她的弟
弟,也是湘北的君王啊。
彩子默不作声,轻轻拉了拉晴子的衣袖。晴子会意,随着她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
而向来敏锐的流川与身怀武功的樱木不知道是过于专注于国事,还是过份专注于彼此,竟然全无所觉。
一直到走出宫,晴子才脱手弃了手上托的银盘玉碗,泪下无声。
彩子虽然聪慧,也只道她是因已定了未来皇后的身份,惊觉皇帝心中所思所慕之人并不是她而伤心,又哪里明白她心头那
百转千回的复杂念头。
彩子也怜这清秀温婉的女子,只是柔声安慰:“傻丫头,好端端的,怎么就哭了。皇上操劳国事至此,实是一代明君,况
有亲近臣下,平易近人,更是少有的仁主了。你莫理旁人的混话,不要胡思乱想。皇上自小就喜欢你,那是人尽皆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