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说,」蒋震冷冷地看着他,「我无论走到哪,都要把你拴在我的脖子上。」
「那倒不用,只要我们待在一个城市里就好。」守护神弯起他的蓝眼睛,虚伪而甜蜜地笑了笑,「亲爱的,你为什么要这
么排斥我呢?有一个守护神也不是什么坏事嘛。」
不是什么坏事?蒋震讥讽地想,没有更坏的事了吧。
可不管怎么样,在短时间内摆脱这把琴,还有这个见鬼的守护神似乎是不可能的。蒋震在心里哀叹了一声,用他惯有的高
傲调子问道,「你叫什么?」
那个守护神立刻灿烂地笑了起来,好像这个问题让他很高兴似的。
「维特里奥·多斯加尼·桑德罗·米兰斯卡托。」守护神说完这一长串名字,弯腰鞠了一躬。
如果能忽略那滑稽的身高,他确实称得上是风度翩翩。
「最早的时候我住在意大利,经常到世界各地去旅行,直到和瓜纳里那个疯老头打赌输掉为止,我都是个自由的人。」
「妖精,」蒋震刻薄地更正他,「自由的妖精。」
「我和他打赌他不能一晚上做出二十把琴——他当然不能!但是这个卑鄙的老头竟然作弊,钻了契约上的文字漏洞,所以
我输了那个赌。从那以后,我就和这把琴绑在一起了。」
「这故事听起来,很符合你的智商。」蒋震幸灾乐祸地说。
守护神夸张地叹了一口气,「真是暗无天日的生活,除非有真正的音乐家拿到这把琴,否则我就一直要被封在里面。」
虽然他的话难辨真假,然而被恭维是「真正的音乐家」,就算是蒋震也难免有点受用,语气明显缓和了不少。
「这么说你是个意大利妖精,」蒋震打量着他,「那你为什么能讲中文?」
「意大利守护神。」他温和地纠正,「还没有什么语言是我不会说的。」
蒋震自然嗤之以鼻。「你刚才说你叫什么?」
「维特里奥·多斯加尼·桑德罗·米兰斯卡——」
蒋震不耐烦地打断他,「这是什么?咒语?」
守护神默默地望着他,一副纯良无辜的模样,但蒋震看得出他海蓝色眼睛里的奸诈,并对此深恶痛绝。
「维特,」他武断地说,「从今天开始你就叫维特。」
「虽然你用昵称叫我让我很开心,可是你要明白,我的名字是有历史——」
蒋震用能冰冻北极熊的眼神瞪着他,终于暂时让他闭上了嘴。
可不到三秒,那个好听但让人恼火的声音又响起来了,「那我该怎么叫你呢,亲爱的?还是你更喜欢宝贝?」
「蒋震。」小提琴家面无表情地说,「如果你敢叫别的,就做好被捏死的准备。」
「知道了,」维特温柔地说,「亲爱的。」
然后他飞快地缩进了共鸣箱,变魔术似的不见了。
那个上午蒋震试图给一部新交响乐配上弦乐谱,可惜在书案前坐了一个上午,始终一个乐句也没写出来。烦躁的他随手从
书架上抽了一本书,想要调节一下,看到书名的一刹那,他的嘴角抽搐了。
《少年维特的烦恼》。
对,我这里是有个维特。蒋震自嘲地想,可惜烦恼的是我。
又折腾了一个下午,弦乐谱终于有了点头绪,就在蒋震振笔疾书的时候,那个令人厌恶的脑袋,居然又从琴弦上露了出来
。
「亲爱的,你该休息一会了呦。」
蒋震充耳不闻。
「亲爱的,勤奋是很好,但这样是写不出好作品的。灵感都是天才的灵光一闪,如果你像头驴似的在磨盘旁边打转,你就
永远都写不出来好的东西来呦。亲爱的,你在听么?蒋震?蒋震?」
蒋震终于成功地戳断了笔尖。
「闭嘴。」
「亲爱的,我只是想陪你聊聊天嘛。」维特坐了下来,用手指戳着G弦,「你都没对我说过你的事呢。」
「我为什么要说?」
「因为我想了解你呀,」那个虚伪的微笑又出现了,「说不定我们要相处上十几年,或者更久。」
真是一场噩梦!
「你应该跟我说说你自己,还有那天和你在电话里说话的人。」维特仰起脸看着蒋震,「要是你喜欢他,我可以——」
「我不喜欢他,也不会喜欢任何人。」蒋震斩钉截铁地说,「我不会把时间和才华浪费在愚蠢的事上,什么时候你明白了
这一点,就可以滚了。」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蒋震不再理他,转过身去重找了一支笔,继续写他的乐谱。
他才华洋溢,备受瞩目,像一颗冉冉升起的星,并且梦想着成为银河里隽永的一分子,就像莫札特,或者帕格尼尼。他绝
不会像陆晓那样,把时间浪费在庸俗的调情上,让才华在吵嘴埋怨里磨损,让自己陷入凄惨的绝境,重蹈——
「亲爱的,」维特又不知死活地叫起来,「人活着,就是要彼此相爱的。」
「你好像不是人,妖精。」蒋震没好气地说。
「守护神,」维特再次更正,「我不是人,但我知道人都需要恋爱,尤其是像你这样的人。」
蒋震搁下笔,转过头看着他。「什么意思?」
「外表可怕,内里可怜,」维特夸张地摇着头,「亲爱的,寂寞难耐说的就是你——」
后面的话转成了一声惊呼,蒋震拎起那把琴和琴上的维特,快步向门口走去。他受够这个喋喋不休的小怪物了,不管那是
瓜纳里还是斯特拉地瓦利,他都决定要彻彻底底地摆脱它。
「喂喂,」维特急促地叫着,「你要带我去哪?」
「你该待的地方,」蒋震平静地说,「垃圾箱。」
「亲爱的,你真是无情!没有人能这么对一个守护神!」
无视他的大呼小叫,蒋震打开了门一路往外走,路上空无一人,于是维特就一路叫了下去。
「这是一把瓜纳里·德·耶稣!我是一个有身分的守护神!贵族也是要对我毕恭毕敬的!喂——亲爱的,你不要这么绝情
……蒋震!连莫札特都不敢这么对我!」
最后一句话起了作用,蒋震停下来,迟疑地看着他。
「你见过莫札特?」
维特抱着E弦,好不容易站稳了,立刻就摆出一副讨打的得意模样。
他装模作样地说道,「我见过莫札特。沃尔夫冈·阿玛迪斯·莫札特。」
「这就是你心中的红太阳,莫札特先生的所有故事了。」一个小时以后,维特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地结束了他
的叙述。
蒋震坐在沙发上,那把瓜纳里就搁在他的膝头。不知不觉中,他的脸早就越来越靠近喋喋不休的维特,而且始终保持着专
注的凝视。
此刻他仍然有点缓不过神来。
他心里神似的偶像,到了维特嘴里居然变成了个幼稚好色、无礼又脱线的毛头小子,这实在让他难以接受。然而客观地讲
,伟大的沃尔夫冈·阿玛迪斯·莫札特先生,在除了音乐的其他方面,似乎真的比较……与众不同。
他久久地回味着那些匪夷所思的情节,想象着莫札特怎么把头埋在女人的裙摆里,又是怎么不假思索地连着写出四首奏鸣
曲。他在心里描绘着小小的沃尔夫冈在大公面前演奏的情景,维特却突然夸张地哀叹了一声,楚楚可怜地叫他,「亲爱的
。」
音乐啊大师啊历史啊都在瞬间无影无踪了,眼前就只剩下这么一个烦人的守护神,蒋震愤怒地瞪着他,凶狠地说道,「闭
嘴。」
维特的声音高了半度,「但是亲——」
「闭嘴。」
维特哀怨地沿着琴颈慢慢下滑,然后相当弱柳扶风地倒了下去。
「你还不明白么,你这是在谋杀……」
蒋震皱眉看着他,维特用手扶住额头,姿势像个病弱的贵族少年,表情却像诈骗的惯犯。
「我就快要饿死了。」
蒋震嘲讽地说,「那你最好快回中空丘陵去(注二),宴会已经开始半天了。」
「我已经几百年没有吃过东西了。」维特的声音细若游丝,随时都要断气似的,可当蒋震用两根手指把他拎起来时,他立
刻就中气十足地惨叫起来了。
「我这里没有东西给你吃,」蒋震把他丢回琴上,「给我安静点——一个字也不许说。」
维特果然没有再说任何一个字,只是用各种不同的语调哼哼着,苍蝇似的搅得蒋震心神不宁。一个小时以后,蒋震终于被
他搞到崩溃,认输似的拿出了冰箱里的剩面包,挑了块最硬的扔给他。
「把嘴闭上。」
维特兴高采烈地抱住那块比他还大的面包,「可是亲爱的,闭上嘴了要怎么吃?」
蒋震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决定再听到一个字就把他送去喂猫,还好维特及时地闭上了嘴,专心致志地奋战起来。
蒋震长出了口气,终于得以安心地写他的弦乐谱,写了没两行,维特的声音却又响起来,「亲爱的,它作为面包可能有点
逊色,不过应该算得上是块好砖头。」
蒋震猛地转过头来,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维特却仍然不知死活地喋喋不休。
「贫穷不是什么坏事,不少音乐家都是贫穷的嘛。你的小沃尔夫冈连女佣都请不起,白辽士一双手套戴了一年,所以你一
块面包吃上半个月也没什么关系。但是亲爱的,你有没有想过,在面包已经不软的时候,你至少也要给我拿一杯水——」
蒋震刷地站起身来,用前所未有的敏捷速度走到了沙发前,一把抓起举着面包的维特,恶狠狠地摇了两下。
沙发扶手上有个空的巧克力盒,蒋震随手把维特丢了进去,然后迅速地盖上盖子,又把盒子倒放着。那些让人心烦的吵嚷
终于平静了,只偶尔能听见从盒子里传来的含糊的嗡嗡声,像是维特愤怒的抗议。
蒋震把盒子丢开,心满意足地回到书案前,继续写他的乐谱。
顺利地完成了一个乐章之后,蒋震站起身来刚想活动活动,却在转过身之后,彻底地楞在了原地。
一个男人歪坐在沙发上,正含笑看着他,一缕金发搭在额前,下面是双碧蓝的眼睛。那张脸的轮廓非常的美丽,仿佛壁画
中走下的阿波罗,然而那个微笑和眼睛里的神情,实在是很、非常、以及特别的讨厌。
蒋震在原地僵直了半秒,终于纠正了自己扭曲的站姿,皱着眉打量他,从翘起的一缕金发直看到他玩弄着巧克力盒子的手
指。
「亲爱的,」放大版的维特油腔滑调地说,「如果你不认得我,我会很伤心的。」
蒋震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警惕地盯着突然变大的守护神,仍然没有完全缓过神来。
「我说过了,我的法力是很强大的呦,所以也可以随时改变外形。不过饿着肚子时就难免艰难一点,」维特笑着拍掉自己
腿上的面包屑,「亲爱的,谢谢你的面包砖。」
被那双蓝眼睛谐谑地看着,蒋震艰难地保持了镇静——一个方才还被你单手拎起的小东西,突然间就放大了十倍,实在是
很具有冲击性。
「不过亲爱的,」维特扔掉手里的盒子,懒洋洋地站起来走到蒋震面前,「你刚才真的没打算用面包把我噎死么?」
蒋震没答话,只是怀疑地打量着缓缓迈步的那两条长腿,刚才还是包子一样圆鼓鼓的一团,这会居然分化得有模有样,而
且还挺……性感。
维特走近了,站在蒋震面前笑咪咪地看着他,笑容非常虚伪,然后蒋震惊讶地发现——维特竟然要比他高!
这个世界实在是……太不真实了。蒋震挫败地在心里感叹着,完全没发觉自己表情的改变:尴尬混合着沮丧在脸上一闪而
过,那神情实在非常的扭曲。
「亲爱的,」维特的蓝眼睛里闪着报复的光芒,明快地说,「你真有趣。」
蒋震还来不及发怒,维特已经靠过来,飞快地在他嘴上亲了一下。
那纯粹就是调戏式的亲吻,离开的时候甚至发出了响亮的「啾~」声,蒋震只觉得一股怒火从脚底腾地窜起,直升到自己
的头顶上,冒出两缕白烟。
然而这还不算完。
维特舔了舔自己的嘴唇,露出了一个相当下流的笑容,彬彬有礼地说道,「亲爱的,你真软。」
白烟变成了黑烟,砰一声爆炸——蒋震彻底地炸毛了。就在他决定把维特碎尸万段的那一秒,维特敏捷地飞速变小,然后
用一种非人类的速度飞跑回琴里,消失不见了。
注一:由著名小提琴制造者瓜纳里制造的琴,在十七、十八世纪名噪一时,现存的数量很少,十分珍贵。
注二:中空丘陵:精灵世界中的王城首都,传说中会举办精灵宴会。而普通人一旦吃了精灵宴会上的食物,便会永远被囚
禁不得返回人间。
第二章
大概是因为彻底地惹火了蒋震,一整天维特都很识相地躲在琴里,没有再出来招惹他。然而过了一晚上,蒋震却不得不主
动来找他了。
「出来!」
在狠狠地敲了几次背板之后,维特终于出现在了琴桥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唔……亲爱的,现在几点了?」
蒋震没说话,只是把一张卡片丢到了沙发上。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出现的是迷你版的维特,而并非那个英俊到耀眼的九头
身版守护神时,他居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维特抓住A弦,探出半个身子去研究那张比他还大的卡片,瞄了两眼之后他坐了下来,举起圆滚滚的手臂伸了个懒腰。
「这张请柬有问题么,亲爱的?还是说……你打算和我约会?」
蒋震冷淡地看着他,「翻译。」
「亲爱的,」维特悠闲地晃着脚,很讨打地眯起眼睛笑了,「原来你不懂德文。」
那张印满德文的请柬是今早送到的,陆晓似乎根本就没想过要送张中文或俄文的给他,即使他明知道自己不懂德语——对
陆晓要求礼貌,那是绝不可能的了。
「我还没有游手好闲到去学那么多外语的地步,」蒋震板着脸说道,「翻译。」
维特做作地叹了口气,弯下腰去似乎想要翻译,却突然又停住了动作,抬起头来微笑的望着他。
「亲爱的,我饿了。」
蒋震臭着脸坐在桌边,但他的低气压明显没影响到维特的胃口。
又变回九头身的守护神正坐在早餐桌旁,兴致勃勃地喝着红菜汤,同时激情洋溢地称赞着他的手艺。
「亲爱的,真是太好喝了……」如果不是嘴角还留着汤渍,那种含情脉脉的目光真是让人心动,「你是我见过厨艺最好的
音乐家!当然,大部分音乐家都不知道厨房在哪里。」
蒋震对这番夸奖置若罔闻,维特却显然没有要停止的意思,「老实说,我以为你也会分不清白菜跟圆白菜的,可是你居然
还会切洋葱,切得还不赖——」
终于受不了他的喋喋不休,蒋震粗暴地打断他,「你把一只猪关进寄宿学校去,它也可以什么都学得会。」
维特楞了一楞。
「可是你为什么会被送去寄宿——」
蒋震刷地站起身来,把一只巨大的汤锅塞进他手里,面无表情地说道,「去洗碗。」
维特捧着那只陶瓷汤锅,仿佛抱着一颗炸弹,语调十分的委屈,「亲爱的,你怎么可以这样欺压我!」
蒋震把一只手按到桌上,五指的形状修长优美。「还是你打算叫我去洗?」
从来没有哪个音乐家是碰过洗碗水的——于是可怜的守护神还是被欺压了。
看着维特被水龙头和刷子折磨,似乎让蒋震的心情好了很多,以至于维特干巴巴地念着请柬的内容时,他连眉头都没有皱
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