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兹定于四月十二日晚七点,于萨尔斯堡音乐厅举办陆晓先生的个人演奏会,届时请莅临指导。」维特念完,感慨道,「
好简略。」
蒋震哼了一声。
「那么我们是要去萨尔斯堡了?」维特握着请柬,热切地靠过来,蓝眼睛上毛茸茸的两排长睫毛扇动着。
然而蒋震把那张请柬丢开,冷淡地说道,「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可以浪费。」
维特大惊小怪地叫起来,「但他是你的学生!」
「我很希望不是。」
「但是亲爱的,」维特靠在沙发的椅背上,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他肯定希望你去。」
蒋震嗤之以鼻,「我不觉得。」
和陆晓不一样,他有许多工作要做,都是真正高雅的、纯粹的音乐,才没有多余的时间浪费在那种哗众取宠的演奏会上。
早饭后照例是他练琴的时间,蒋震洗干净手走进了琴房,还来不及关上门,维特就闪身进来,笑嘻嘻地看着他,显然不打
算再出去。
蒋震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用眼神下着逐客令,但金发的守护神不是过于迟钝就是视而不见,竟然还不在意地跑到墙角去,
在唯一一张沙发上舒舒服服地坐下来。
「亲爱的,」维特的两只手放在柔软的真皮扶手上,惬意地仰着头,「我还没有好好听过你演奏呢。」
他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死皮赖脸」四个字,蒋震青着脸转过身,决定把他当成空气来忽视。然而他刚刚珍重地把琴拿出
来,那团空气就说话了,「亲爱的!」
蒋震连头也没抬,专心致志地调弦,维特又叫了一声,语气居然很是不满,还带点斥责的味道。
「为什么不用那把瓜纳里?」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了,我是它的守护神嘛。」维特挥了挥手,颇委屈地说道,「有人用它演奏的时候,我也是有感应的。」
蒋震终于提起了一点兴趣,放下琴问道,「什么样的感应?」
然而他很快就后悔去搭理维特了,因为话音刚落,那张美丽的脸上就现出了一个下流的笑。
维特拿腔做调地说道,「当然是心灵的共鸣了。亲爱的,那种感觉有时候比做爱还要美好呦~」
蒋震的脸色啪嗒变青了,然而维特想了一想,却又不知死活地补充道,「当然,我还没和你做过爱,无从比较嘛。」
如果此刻手里拿的不是小提琴,那么蒋震一定会恶狠狠地给维特来上那么一下子,最好敲得他神志不清,就此闭嘴。
「给你三秒钟时间消失,」蒋震凉飕飕地说,「要不然我就把你丢到楼下去,给猫当饲料。」
他话音刚落,沙发上的维特就突然凭空消失了,蒋震楞在原地,大概三、四秒以后才听见一声无奈的哀叹。
「亲爱的,你还真是狠心。」
声音来自下方,蒋震低下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沙发扶手上,又变成巴掌大小的守护神。
他站在突然变得巨大的沙发上,一副凄凉的神色,哀怨地说道,「这是个咒语……一听到『猫』字我就会变小!」
蒋震眯起眼睛看着他,钢灰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愉快的光芒。他直起身来,居高临下地露出一丝微笑,「我想我要养一只
猫。」
然后他架起琴来,在维特的抗议里流畅地演奏起巴哈的赋格曲来。这个甩不掉的负担还是一样令人厌烦,但无论如何,蒋
震好像终于在他身上找到一点乐趣了。
虽然对陆晓的水准嗤之以鼻,但十一号一早蒋震就敲醒了睡得正香的维特,拖着他上了车。
正常大小的维特缩在副驾驶座上,连连打着哈欠,口齿不清地问,「亲爱的,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蒋震在绿灯的最后一秒冲过路口,面无表情地答道,「机场。」
「那是什么?」
「乘飞机的地方。」
「哦哦哦!飞机我知道!」维特居然瞬间就精神起来,「我在电视里见过!可以飞的!」
自从学会怎么看电视以后,维特的常识长进了不少,不得不说他挺聪明——至少蒋震不堪其扰把所有的频道删除之后,他
居然在短短半天之内,摸索着又把它们复原了。
「亲爱的,」打量了一会车窗外的街道和车辆,维特又转过脸来,兴致盎然地看着他,「为什么飞机能在天上飞?这个本
来是魔法才能做到的嘛。」
刚好一个红灯,蒋震猛地一踩刹车,车轮在离线三公分的地方停住,维特的额头「咚」的一声就撞在了挡风玻璃上。
「亲爱的,你——」
「从现在开始到机场为止,只要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把你丢下去。」
维特揉着额头,很想再说两句,但他侧头看了看窗外的车水马龙,终于很识相地闭上了嘴。
两个人很快到了机场,蒋震停好车,示意维特跟着自己,边走边从包裹拿出了自己的护照。
「诶?亲爱的,这是什么?」维特立刻凑过来好奇地问。看到蒋震的睑色,他又笑着加了一句,「现在已经到机场了哦,
我可以说话了吧?」
蒋震本想简单地叫他闭嘴,然而一看到维特嬉皮笑脸的模样,就觉得只要有机会,还是抓紧吓唬他一下得好。
但愿能把他吓到神志失常口齿不清,最好再患上失语症。
「CHECK IN要用的护照,没有它不能登机。」
维特「哦」了一声,低头去研究那护照上的照片,还兴高采烈地和蒋震本人作了比对。蒋震决定暂时容忍着他的幼稚行为
,却不代表在听到他唧唧呱呱的废话是可以保持冷静。
「亲爱的这张照片不像你哦,还是你本人比较好看。而且那时候你多大?我在你下巴上看到一颗痘——呃,对了亲爱的,
如果一定要这个才能登机的话,我怎么办?」
终于等到了这句话,蒋震阴恻恻的一笑,「我没有买你的机票。」
维特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我没有兴趣和你坐在一起,更何况是要坐十几个小时。等一下你自己变小好了,我会让人送你去宠物舱。」
「宠物舱?」
「你不会寂寞的。」蒋震挑起嘴角,「会有一群脏兮兮的动物和你作伴。比如狗,还有——嗯,你知道的。」
「亲、亲爱的!」维特打了个冷颤,「你知道我不能和那个『你知道的』在一起嘛!」
看着他胆颤心惊的样子,蒋震瞬间涌起一阵满足感,「抱歉,我不知道。」
然而这满足感却没有持续多久,维特眨了眨眼睛,立刻就扑上来挂在了他的身上,「亲爱的,你不能这样对我。那把琴是
你的,我是它的守护神,当然也算你的财产了。你要爱惜自己的东西嘛,亲爱的。」
被他这样一挂,路人们纷纷侧目,蒋震尴尬的头皮都发麻了,头一次懊悔起自己从不戴墨镜的习惯来。
「你在干什么!放手!」
「亲爱的,」维特的手搂着他的脖子,姿态越发地难看,「我不要坐宠物舱嘛。」
「半秒钟之内你不放手,我保证在一万米高空把你丢下去!」
维特终于松开了他,湛蓝的眼睛却还瞪得很大,一副无辜又委屈的模样。蒋震脸色发青,恶狠狠地拿出了另一本护照,抬
手拍在了他的脸上。
「很疼啊亲爱的。」维特皱了皱鼻子,随即又欣喜了起来,「这个是给我的吗?」
蒋震冷哼了一声算作回答。
那是他向别人借来的护照,照片上的人也是金发碧眼的英俊青年,和维特乍看有七分相似,只是没有那种孩子气的神彩。
护照的主人是他多年的仰慕者,虽说有些为难,但他一开口,还是毫不犹豫地借给他了。
「亲爱的,果然你对我最好了!」维持雀跃不已,脸上又泛起那种让蒋震头皮发麻的微笑来,「我简直要爱上你了。」
蒋震咬牙切齿地看着他。
「有一种动物。」
「嗯?什么动物?」维特侧着头疑惑地发问,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
「有一种动物,毛茸茸的,还长着长尾巴。虽然它好像对老鼠更有兴趣,但我也不是很确定,它愿不愿意尝尝你是什么味
道。」
「亲爱的——」
「如果你还不闭嘴,我就把你切碎了让它尝尝,如果它不吃的话,我就把你埋在花盆里,用它的粪便作肥料,看看到底能
长出什么白痴的植物来——你明白了吗?」
维特打了个寒颤,终于乖顺地点了点头。
一出机场,明媚的阳光就兜头照下来,天气好得让人不自觉地想要微笑,就连蒋震的脸色都变得舒缓了。预订的旅馆离沃
尔夫冈湖不远,是由一座古堡改建而成的,美丽古老得很有韵味。
虽然是古堡,房间里也仍然和普通旅馆一样,装了卫浴设施和空调。蒋震放好行李,到浴室里洗了个澡,出来的时候维特
还站在窗前,望着远处的沃尔夫冈湖发呆。
「去洗个澡,我们等下要出去。」
维特答应了一声,却还是站在窗前,用一种梦呓般的声音说道,「我来过这里。」
那声音语调实在太过反常,蒋震看了他一眼,才发觉维特有些异样。
平时他总是一副没皮没脸的无赖样,怎么看都觉得讨打,但这时那张脸却突然呈现出一种怔忡的神色来,无端的被一种忧
郁所笼罩了。
蒋震不由得皱起了眉,「喂,你——」
他话音还没落,维特却已经转过身来,脸上的神色又恢复如常,连声音也格外的惹人讨厌。
他露出一种很下流的笑容,眼神扫过蒋震湿淋淋的发梢和露在外面的锁骨,极为轻佻地说,「啊亲爱的,你好香。」
蒋震抄起一条浴巾就扔过去,维特却敏捷地逃进了浴室,及时关上了门。
水声哗啦啦地响起来,蒋震踱步到窗边,随意地看了看在阳光下粼粼的湖水。
那景致实在美丽非常。
吃过了午饭,两个人漫无目的地在大街小巷里逛了逛,也不拘要去哪里,见到有趣的地方就过去看一看。此行对两个人来
说都是故地重游,少了一些新鲜的兴致,倒凭空多出一份亲切感来。
整个下午维特都异常地沉默,蒋震的耳根终于清净了一会,虽然这样很好,但还是让他觉得有些怪异。
「喂,」在回到旅馆之后,蒋震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他,「你今天怎么了?」
维特很快地回过头来,看着他笑了笑,「亲爱的,你很关心我嘛。」
话不投机就是这个意思,蒋震换好衣服翻身睡觉,不再打算理他。浅黄的灯光在床头幽幽地照着,维特躺在另一张床上,
大惊小怪地叫他,「亲爱的!你睡觉怎么不关灯?这样会得脑癌哦。」
蒋震惊讶地翻过身来看着他,维特得意地举起一本杂志,「这里面讲的。」
蒋震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三秒钟,又翻身过去对着墙壁,维特却还在唠叨,「亲爱的,你在家里睡觉也从来不关灯的,这样
很不好……你不会是怕黑吧?」
一句话被戳到痛处,蒋震喝道,「闭嘴。」
「亲爱的,怕黑也不是什么很丢人的事。」虽然看不见,但蒋震还是听得出维特声音里的得意,「所有人都有害怕的东西
嘛。」
蒋震恶意地说,「我知道你怕猫。」
「啪」的一声,那边终于安静了半秒,蒋震闭上眼睛,在变小的守护神的抗议里,惬意地睡着了。
第二天傍晚,两个人到达音乐厅的时候,离开场只有十分钟了。维特的衣服不大合身,一直不舒服地拉着衬衫领子,蒋震
瞪了他一眼,他终于老实地端坐着,只是可怜巴巴地说,「这衣服太紧了。」
这套正装是临时买的,大小难免拿捏不准,但质地和剪裁都很好,把维特衬托得十分出色——只要他不说话不动,简直就
是高雅英俊的典范。
「亲爱的,」没到半分钟,维特又说,「你不准备去跟陆晓打个招呼么?等一下散场的时候会很乱,你坐在这里,他可能
看不到哦。」
「最好不要看到。」蒋震冷冰冰地说,「我不打算和他说话。」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跑来这里——大概是为了看看陆晓到底能堕落到什么程度。然而不管怎么样,让陆晓知道自己特意
跑过听他的演奏会,那就实在是太丢脸了。
「亲爱的,」维特认真地看了他一会,「你不会是真的爱上他了吧?」
蒋震简直想扶额叹息。
「我不爱他,也不可能爱上任何人,」蒋震果断地说,「现在闭嘴吧。」
灯光渐渐暗下去,观众兴奋地鼓掌,主持人站在舞台的一角感谢大家的到来,蒋震靠在椅背上,短暂地陷入了沉思。
陆晓是他的最后一个学生,是他倾注心力最多的一个,很不幸地,也是最让他恼火的一个。
很难说清他对陆晓怀着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因为某些方面陆晓太像他,另一些方面又太不像。两个人曾经在基辅朝夕相处
地待了三年,陆晓是他那时候最亲近的人——但那不是爱情。
他不会爱上任何人,他的才华不能毁在那种愚蠢的荷尔蒙过剩里。
太多的天才都在这种无意义的折磨里断送了自己,最终后悔不及——比如他的父亲,比如他的母亲。
在一阵疯狂的掌声欢呼里,陆晓终于登台了,舞台光打在他的身上,让他光彩夺目得仿佛一颗星星。
每演奏一曲观众就疯狂的鼓掌,唯一安静的两个人大概就是蒋震和维特,在曲目的间歇里,蒋震抽空看了一眼维特,发觉
他脸上带着一种困惑的神色。
「你觉得怎么样?」
维特盯着舞台上的陆晓看了一会,「他长得不错。」
蒋震恼火地瞪了他一眼,维特终于收敛了一些,正色说道,「演奏倒是算不上坏,但是……这和正统意义上的严肃音乐,
好像有一些差距?」
岂止是有一些差距,简直就是对高雅艺术的亵渎。蒋震靠在椅背上,打量着疯狂的年轻观众们,诧异着为什么他们会喜欢
这种哗众取宠的东西。
这些人大概一辈子也没有认真听完过一部交响乐,他们一听到歌剧就想睡觉,只喜欢这种浮躁轻佻的音乐——陆晓居然还
以讨他们喜欢为荣么?
演奏会结束了,观众们站起来大叫着安可,倒像在听一场演唱会,热烈而混乱。陆晓返场了五次才离开,还是有些狂热的
FANS滞留在音乐厅里,大声喊他的名字。
维特诧异地看着这个场景,低声对蒋震说,「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演奏会。」
蒋震站起身来,说了声「走吧」。两个人才走到门口,身后却突然有人叫道,「蒋震!」
一个中年男人赶过来,身体圆滚滚的像是颗西瓜,脸圆滚滚的像是颗椰子,唯独眼睛里透出只属于商人的精明神色。
他热情地同蒋震握了握手,「蒋先生,好久不见了。」
蒋震冷淡而有礼貌地和他寒暄了几句,男人的电话响了起来,他接起来讲了几句,就露出一个圆滚滚的笑容来,「蒋先生
,我得先走了。明天一起吃个饭好么?早就该找你聊聊了。」
蒋震答应下来,男人就走远了,好像一个球在慢慢地滚。维特带着感叹的神色看了他一会,才回过头来问蒋震,「亲爱的
,这是谁?」
蒋震犹豫了半秒,深以为耻地说道,「德里克·唐,我的……经纪人。」
蒋震是个音乐家,但这并不是个有着音乐家头衔就能发家致富的年代。音乐家要吃饭就要演出,就要出唱片,所以就需要
经纪公司和事务所。从某些方面来说,他们和艺人倒是有那么一点点相似。
蒋震花了半分钟简略地阐明了其中的关系,维特消化了一会,给出了自己的结论。
「所以说,过去的音乐家为贵族工作,现在的音乐家为经纪人工作?」
蒋震的脸抽搐了一下,勉强说道,「可以这么说。」
于是维特就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同情的神色让蒋震很想戳死他,「亲爱的,明天你会很难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