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齐云这样直言反驳,幽明只觉有满腹道理,却一条也论不出来。
半晌,他闷闷一笑:“云儿,师父曾说你悟性高,我承认,我总是辩不过你……”
齐云听了,也是惨淡一笑:“若论道理就可赢得全世界,多好?”
37.小虐心
齐帧单手抓着尹啸奔离平安镇时,晨霭潮湿,阳光轻薄,心情是无名沉重,局面是不可收拾。
与他不同,尹啸虽然口角溢血,脸上却容光焕发,仿佛走路上平白捡了百两黄金。
百两黄金太庸俗了。尹啸认为,真正的快乐不是金子多,是随心所欲,并让别的人、别的事也随你的心、顺你的欲。
尹啸很久没有这么快乐过——哪怕,哪怕他知道自己这次亏大了。
随着齐帧风驰电掣又狂乱无章行走于山林之间,尹啸笑着笑着,忽然喷出一口鲜血。
这口血喷的煞有气势,染红了半颗歪脖柳树,惹得狂躁中的齐帧也停下脚步,看向他。
尹啸抹了把唇,咧嘴一笑:“老子这次亏大了……”
尹啸曾以为自己早已百毒不侵,饮下幽明的血,他才知道原来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原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原来他不是天下第一。原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和尚都能让他歇菜。
尹啸太不甘了。他想过,像自己这样的百年大魔头,要死的话,必定会死的轰轰烈烈,必定要生灵涂炭一番,再遭遇天下正义之士围攻,再屠戮一番、突出重围,再被包围、再接着屠戮……一直到他腻了,也累了,才束手就死。
是的,他想过无数次,乃至几乎就要实施了。没想到就这样马失前蹄。
亏大了。尹啸再次感叹。可是天底下总有些事情,是不以亏盈算的不是吗?
齐帧把尹啸放在地上,又迷惑又警惕地看着他——齐帧觉得,这厮恐怕又在耍花招。
尹啸背靠在大树上,眼底漆黑,双唇艳红:“帧哥哥,人家要死了,怎么办?”
齐帧冷冷看了他一眼:“你又想干什么?”
尹啸十分委屈。他如今这样子,还能想干什么?又何须再干什么?
“我真快死了,不骗你,那和尚血有毒。”
齐帧第一反应是——死骗子!都这种场合了还开玩笑!
接着他才发觉尹啸大大咧咧的神色实在不像是在骗人。
是的,世上有种天生的骗子,他们言不由衷、心口不一,说假话的时候像真的,说真话的时候偏又像假的。
齐帧最终还是一把攥住尹啸的手腕,以事实验证他所说到底是真是假。
手腕才被攥住,尹啸就笑了:“啧啧,不愧是九阴真血,竟这么快就将你养到了进阶。”
齐帧双眸一凝:“你什么意思?”
“怎么,你要进阶了,你不知道么?”
“他养我,什么意思?!”
“哈哈,”尹啸仿佛听到极好笑的事情,“齐帧,难不成你真以为你日日喝的都是耗子血不成?!”
齐帧神情蓦地凝固住了。他抖着唇,却说不出话,仿佛后背被人重重击打了一记,胸中说不出的闷痛。
便在这时,尹啸笑得愈开,却掩不住那一抹阴狠:“你如今才知道,却已经晚了。齐帧!你若想回头,不妨试试,看我这百年修为,散的是否有如此快!”
齐帧闻言,手下力气猛地一紧,眼中神色百变,却终究归于死寂。片刻,他撒开尹啸的腕子:“你何苦。”
尹啸看着他想要同情又不免憎恨最终模棱两可凝固住的脸色,呵呵一笑:“爷愿意。”
笑完,他一把扯住齐帧袖子,将苍白的一张脸紧紧递到齐帧跟前,一双紫瞳幽幽暗暗,却含了一点慑人光彩:“你若敢弃我而走,我便死,也会死在杀他之后!”
不需多说,尹啸和齐帧都明白,这话一字一句,都是认真的。
齐帧轻轻推开他,神色木然:“如你所愿便是。”
……
论道理最终赢不得全世界。能赢得全世界的,是枪支,是弹药,是由因饥渴而扭曲了欲望的男人们组成的军队。
战火最终烧到了平安镇。
敌军攻破平安镇往前两晚,幽明刚好离开镇子。
他最终阻止了齐云寻找齐帧的脚步,用他自己——用他自己身中剧毒的身体。
这世上,不付出点什么就妄想收获,往往是很难的。幽明制胜尹啸,便惨烈地付出了自己的身体。
为照顾幽明,齐云依他所说搜集各种名目的药材,熬一碗又一碗味道刺鼻的汤药。终于这一天,幽明觉得自己不能呆下去了。
看不见齐云,也许是种折磨,可看着齐云,一定是种折磨。
齐云忙忙碌碌,看着并没有什么异常,每逢煎好药端到幽明桌前,依然会温和一笑露出两个酒窝。但一个人有没有变不是看表面的,幽明好歹是佛祖面前念了多年佛经的人,一眼便可看出齐云鲜活的壳子底下仿佛没有了魂,就像行走着的一截腐木。唯一支撑这截腐木活得似模似样的,是这样一个信念:
“幽明,待你好后,我再去寻哥哥。”
幽明不知该如何告知他,自己恐怕不会好了。
他选在一个黄昏时刻,支开齐云,收拾简单的行李上路。好歹是在佛祖面前念了多年佛经的人,幽明可以看透生死,但他看不透离别。他选择不告而别。
幽明不告而别的第二天,敌军攻破平安镇的前一天。
风声渐渐扩散,平安镇大街小巷都是准备出逃的镇民。出逃的场面混乱而热闹,人声喧哗,车马拥挤,平安镇甚至因此陷入一种年节般热烈的假象。
齐云的伯母惠蓉也随着潮流收拾出四个包裹。一个是齐云的,一个是她自己的,还有两个,是老爷子和老太太的。
这四个包裹,有两个被狠狠砸在地上——老爷子执拗,死也不肯走。
惠蓉趴在冷冰冰的地上磕头,血渗进堂屋地下老旧的青石砖缝,转眼就没了踪迹。齐云愣了一瞬,也跟着跪下,也跟着磕头。
老爷子仍不肯走。
老太太眼含热泪扶起媳孙,将他们赶出齐家大门。
“走吧,”老太太怜惜地扶着齐云的头,“为了祖母,好好活着。”
齐云死气沉沉的眼泪蓦然闪过一股活人的生气,他鼻子一酸,伏在祖母臂弯:“祖母一道走可好?”
老太太不答他的话。老太太颤着手指细细为他梳了一遍头,在他耳边小声说:“云儿,他日找到你哥哥,告诉他:祖母不怪他,不管他变成了……什么……”
老太太说到这里,渐渐哽咽。趁着齐云愣神的工夫,她转身阖起了齐家大门。
敌军攻破平安镇这天,齐云搀扶伯母惠蓉在逃亡路上。
惠蓉额上伤口发了炎,高烧不退,滴米不沾。夜里惠蓉发起了梦呓,不断凄呼儿子齐容的名字。齐云扶她到水边,一夜不停为她降温,第二日,惠蓉高烧降下来了,他们却被逃亡的队伍甩下,干粮细软,丢了一半。
敌军攻破平安镇第二天,齐云趁夜背着伯母进了龙盘山。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这道理齐云没认真想,但他这么做了。他这么做,不全是因为伯母的身体不宜赶路,也不全是因为龙盘山中他熟悉地形,找得到野果草药充饥。他进龙盘山,一半是因为,他其实不想随逃亡的队伍走——逃亡的方向与齐帧去时是相反的。
假如齐帧回来,却找不到他,该是如何伤心?
……
几日来,幽明走得极快。从何来,归何去,幽明想在临死之前回到那个山清水秀的寺庙。
不幸的是,他的身体拒绝服从意志。又在黄昏时分,他倒在路边。眼皮渐渐沉重,天色渐渐黑去,幽明不再念经咒,他阖上眼,听风声鸟声草木萧萧声。他闻着秋日里泥土半干结半湿润的味道。他最后勾勒了一遍齐云的脸。他想,就要告别这大千世界了,怎么竟感觉除了在他身边的日子,自己宛如未曾真正活过。
他想,也许这个人,才是他的佛。
佛是什么?是你仿佛握在手里,又永远求不到的一丝真意……
幽明笑了笑:别了,佛。
不幸的是,他的身体再次没能服从意志。子夜时分他从昏迷中醒来,发觉自己躺在一间破庙里,面前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面目中有几分和他师父相类的慈悲。
幽明不及思考,多年习惯已成本能,他恭敬地直起身,双手合什以为礼。
老和尚阻止了他的动作,将他强按在床上:“老僧方替你吸了一回毒血,想活的话,不要妄动。”
“阿弥陀佛,大师何必费心,”幽明脸上隐隐浮现颓唐之色,“总是要付诸东流的……”
“你不想活?”那老和尚一双眼睛,咄咄将他逼视住。
“我——”幽明嗫诺一声,却说不出话。
“你法号可是幽明?”老和尚看了他半晌,意味深长叹了口气,“怪我来迟了……”
“大师怎知——”
“令师与我为故交,他临坐化前,曾留书与我,可惜我彼时云游在外,不久前才归,却是迟了太多……”老和尚说着,似感慨良多,憾然收声。
“先师——”乍然听见师父消息,幽明也是悲从中来,吐出两个字后,竟抖着唇说不出话。
见他沉于悲缅,老和尚却又不喜,一振精神,朗声道:“你体内早有克制他们的药物,换做一般僵尸,你此刻当安然无恙,如今碰到一只带毒的,却是棘手些,不过也无妨……”
“大师当真可救我?”
“自然当真。”老和尚面色威严,“不仅要救你,还要代你讨回公道!”
38.小寂灭
惠蓉醒来时,几分疲惫,几分迷茫。她一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欲起身下床时才发现身下是厚厚的蒲草,根本没有床。
她刹那清醒过来:“云儿?”
并无人应声。
惠蓉心里一慌,强撑着站起身来,才走两步,却觉头晕目眩,身子摇摇欲坠。她闭了闭眼又睁开,用力掐了一把自己手心,感觉眼前清明些,便接着向外走——从她置身的山洞里向外走。
勉强走到洞口,惠蓉终于看见齐云。看见齐云的一霎,她双腿一软,蓦地倒下来——
齐云衣着褴褛,面容尖瘦,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瘦弱的肩上,扛着一具……尸体。
见着惠蓉,齐云将那尸体放下,折身向外走。惠蓉不知哪里生出力气,忽地坐起身拽住他:“你往哪儿去?!”
齐云回头看她,又仿佛没再看。他的眼珠失了魂一般木然,转也不转:“祖父在这里了,我去接祖母。”
惠蓉的眼泪哗地一下子流出来。
又半晌,她恹恹松开齐云,半痛苦半哀求道:“镇里危险,不要再去了……”
齐云木然低头,看了眼自己半黑半红辨不出颜色的双手:“不危险,他们将死人都丢在城外。”
顿了片刻,他又道:“我看见了,枪口前,祖父对他们破口大骂,祖母远远陪着他……”
惠蓉再听不下去,垂下头去掩面痛哭起来。
齐云这时倒认真转过身来,轻手轻脚拍抚惠蓉后背:“莫哭,当心召来山中野兽。”
惠蓉拼命掩住嘴,好不容易将哭声憋回去时,齐云已经不见了身影。
大半个夜晚,惠蓉的身体仿佛不是她自己的。她不知自己哪来了力气,打水替公婆梳头净身,最后服侍了他们一场。天将亮时,齐云挖好了土,两人合力将二老葬了下去。
看着齐云埋上最后一捧土,看着东方渐渐翻起鱼肚白,看着山中鸟兽渐渐苏醒开始了活动,惠蓉忽然觉得自己已被抽干了。
抽干了什么,眼泪,还是生机?她不知道。她躺倒在地上。大地厚重结实,仿佛一切尽可包容。惠蓉对这被她忽视多年的泥土忽然无比眷恋,她直想就这样在泥土的怀抱里沉睡不醒,或许在梦里,还可再见到她的齐容,还能再听他喊一声娘,还能住上他给自己买的大屋,大屋里还有他专门买来伺候自己的丫鬟,白白胖胖、干干净净,又勤快又嘴甜……
“伯母?伯母!”见惠蓉双眼翻白,齐云是真的慌了。惠蓉额上烫的吓人,偏偏手又冰凉,他慌手慌脚将她抬起来,往山洞里走去。
“伯母,你等着,我就拿水来,你千万等着……”齐云嘴里破破碎碎说着话,只怕惠蓉听不见声音,就此一睡不醒。正在这时,惠蓉却忽然睁开眼,死死抓住他一只手,神色又是哀凄又是喜乐:“容儿……”
齐云一怔:“伯母,我,我不是——”
惠蓉又悲鸣一声:“容儿……”
齐云咬了咬唇,眼中一阵波动,终于半跪下来,攥住惠蓉手心:“娘……”
惠蓉唇角一弯,笑了出来,眼里却止不住两行清泪:“好儿子,娘的好儿子……”
……
同一个黎明,齐帧正挟了尹啸急急往回赶。他昨日刚得了平安镇沦陷的消息,心急如焚,恨不得背生双翼,一夜飞回平安镇。
虽然长不出翅膀,齐帧的速度其实也不算慢。奈何有个尹啸在拖后腿。齐帧不是没想过放下尹啸,但他不敢——他不仅不敢放下尹啸,还时时把他看在眼皮子底下,不敢让他脱离自己掌控。
一个将死的僵尸,是饥饿的,是冲动的,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在找到齐云、将他牢牢保护好之前,齐帧决不能放松对尹啸的警惕。
悲剧的是,这世上你越是严防死守不想让它发生的事,就越是喜欢发生。
临近平安镇,尹啸阒然而动,突兀闪向一个军装鬼子,毫不吝啬地开口——他的动作疾如闪电,齐帧欲阻止时已然太晚。尹啸成功了,借着鬼子们围上来的长枪与刺刀,他成功甩脱了齐帧。
还是第一次,他成了那个要甩脱伙伴的人。尹啸不知自己是否该得意。
最终,他还是决定,不妨将得意留到最后。他一边这样想,一边加快脚程,往龙盘山而去——命将不保了,百年修为也眼看烟消云散,但他远胜齐帧一筹的嗅觉还在。经过龙盘山时,他便已嗅到了九阴真血那致命的香气。
山中的齐云并不知危险将至。他正在山洞附近捡木柴,惠蓉高烧畏寒,他不敢断了山洞中篝火,喂惠蓉喝下一点清水,便匆匆出来拾柴。担心惠蓉出差错,拾柴又不敢太久,齐云找了一圈,便急匆匆回了山洞。行色怱怱,他并未留心自己身后,有一双旋涡深深的紫瞳……
惠蓉一连数日时昏时醒。齐云拾柴归来的时候,她恰恰醒了,并且是前所未有的清醒——至少,未再将齐云认作齐容。
她直勾勾盯着齐云,盯得齐云一阵愣怔:“你为何不走?”
“伯母——”
“你走,你快走吧!不要在这山里蹉跎。你今日便启程,走快些,你脚程快了,或许还赶得上逃亡的队伍,就算赶不上,也找个太平地方,安安生生度日……咳咳!”
“伯母,你别激动,”齐云扔下木柴,三步并两步跑到惠蓉身前,替她理顺气息,“伯母,你放心,待你好些,侄儿就送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