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惠蓉却攒起力气一把推开他,“你走吧,求你了,你别管我!”
齐云看她言语激烈,形容亢奋,偏又眼窝内陷,面色枯瘦蜡黄,心里忽涌起一阵不好的预感,当下手足一阵无错:“伯母,你莫闹了,来,喝点水,我再,我再出去采药——”
“采药怕是也没用了呦!”齐云正手足无措说着,忽闻背后一道声音。齐云下意识转过头去,双眼蘧然大睁:“是,是你?”
尹啸笑了笑:“美人儿,又见面了。不过你现时这模样,啧……”尹啸说着,一阵摇头,仿佛又是失望又是鄙夷。
齐云却哪管他心情,神色激动,只差扑上来:“哥哥!哥哥在哪儿?!”
尹啸笑容愈深,伸出下巴遥遥一点惠蓉:“她说得对,你早该走了。你如今不走,可是便宜我了……”
“我哥在哪儿?!”齐云丝毫听不进他言语,只一径追问。
“你哥?你哥自然是走得远远的啦。想着你这血毕竟珍贵,糟蹋了不好,就便宜给我喽!”
“你胡说!”这番话,齐云是一个字都不信。不等尹啸说完,他便抬脚往外跑去。尹啸既然出现了,哥哥怕也在不远处——齐云脑中已经一片空白,只想寻到齐帧。
可惜,他才跑出两步,便被尹啸拽住了。
尹啸扯住他衣领,将他狠狠往山洞深处一丢:“这女人,你不管了?”
齐云顺势看过去,见到正挣扎着起身的惠蓉,眼底闪过一抹剧烈挣扎。
“云儿,快……快跑……”惠蓉身体虽不支,神智却是清醒,向齐云不断挥手,要他快逃。
齐云却忍痛慢慢站起来,一瘸一拐走到惠蓉身前,将她挡在身后,望着尹啸道:“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尹啸重复了一遍,似玩味又似思考地看了齐云半晌,他才笑着说:“我饿了,想饮血。”
“这个女人一直拖累你,我便先替你把她了断了如何?”
“你敢?”
“我为何不敢?”尹啸这刻是真觉得好笑。这世上,已没什么他不敢做的事了。
为了证明这一点,他再不给齐云说话的机会,骤然挺身一跃,向惠蓉疾扑而去。
“不!”仓促间,齐云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嘶吼,就被尹啸挥手砸到一旁。
“住手!”
“妖孽敢尔!”
——一年轻一苍老两道声音同时传来。接着,便听年轻那人惊喜出声:“云儿!”
齐云后脑砸在石壁上,鲜血横流,昏昏沉沉中应声看去,仿佛见到幽明的脸,心中一喜:“救……伯母……”
幽明却已无力回天了。
尹啸从惠蓉脖颈中抬起脸来,整个下巴都已染成血红。
“孽畜,受死!”幽明愣愣不及反应,就听身后一声大喝,却是那救他性命的老法师雷厉风行攻了上去。
尹啸并没有还手之力。
他清晰地看着一柄禅杖直直刺入自己前胸,又感受着它从自己后背透了出来。
他体内有什么勉强拼凑着的东西就在那一刻碎了。
尹啸依然勾起嘴角,勉力笑了一笑:“怎不……再……快些……”
怎不再快些?这永归寂灭的路啊……
尹啸疲倦地合上眼,眼前最后一闪而过的,却不是这“度化”他的老和尚,也不是让他又爱又恨的齐帧,却是那遥远的轻易想不起来的过去,他还鲜活而稚嫩,跟随兄长去郊外踏青,兄长向湖中驾舟游玩的女子暗递秋波,他在岸边扯了一只纸鸢玩得开心……
他真心笑了起来。最后这一刻,他是天真稚儿,而非百年妖孽……
39.小魔怔
“云儿,节哀吧。”合上惠蓉双眼,幽明才对齐云道。
齐云浑浑噩噩站了起来,盯着伯母半晌不说话。
“阿弥陀佛,幽明,此间事毕,老僧先行一步,前去布置,这里就交给你了,依计行事,切莫疏忽。” 老和尚是个利索性子,确定尹啸已彻底死亡,叮嘱幽明一声,折身便走。
幽明目送他远去,这才移步齐云身旁,轻声道:“云儿,让我看看你的伤。”
齐云一偏头,避开他的手:“不打紧,先让伯母……入土为安要紧。”
幽明凑近了细看他,才见他语气虽淡漠,双唇却咬得死紧,十指蜷缩在袖口里,不时痉挛。
幽明心中一痛,却又不得不硬下心来:“云儿,怕是时间不够。”
齐云一愣,迷茫地扭过头来:“什么时间不够?”
“云儿,对不住了——”幽明却答非所问,伸手向齐云口鼻捂来。齐云但闻一阵异香,接着便头脑一轻,彻底不省人事……
齐帧找到尹啸尸体,已是两日后。尹啸生前身携剧毒,死后却反噬自身,不过两天,他已被腐蚀成一具青黑骨架。
尹啸旁边不远,就是惠蓉——齐帧名义上的母亲。
惠蓉死态狰狞,似有无限恐惧憎恨。齐帧默默一叹,心中说不出的抑郁难解。
待见到祖父母简陋的坟头,抑郁就更难解。
待凭嗅觉察觉山林间齐云的斑斑血迹,齐帧的心情,已经不是抑郁难解可以形容。
挖了两个坑将两具尸体草草埋葬后,齐帧甚至来不及真正悲悼亡者,便顺血迹踏上了寻找齐云的路。
齐云此刻,在幽明怀里。
齐云是痛醒的。
醒来一刹,幽明放下他手掌,面色矛盾,不知该喜还是忧。
齐云看着自己血流不止的手掌,诧异问:“幽明,你做什么?”
幽明不语,将他手掌按在旁边一株参天大树上。伤口贴到粗粝的树皮,齐云痛得一咬牙:“幽明,你究竟——”
“云儿,你忍一忍,片刻就好。”幽明似不想听他发问,疾声打断。
果然是片刻就好。片刻后,幽明松开力气,齐云也不再挣扎。两两对峙半晌,幽明从背后褡裢里摸出伤药,小心翼翼捧了齐云的手,给他细细洒上。那药十分灵验,几乎药到血止,幽明又撕下一截干净的袖口,放轻动作给他包扎。
从始至终,幽明未抬头,未看齐云一眼。
齐云若有所悟,不由环顾四下,见着周围挖出来的湿土,心里一咯噔:“你设了陷阱?”
幽明讪然:“被你看出来啦?时间仓促,没能好好遮掩。好在,只是拖他一拖,也不指望凭区区陷阱就能伤他。”
齐云心中大寒:“幽明,你——”
“妖凡有别。”幽明再度打断他,淡淡说了一句,便半搀扶半胁迫齐云起身:“云儿,该上路了。”
一路追来,齐帧兜兜转转,绕了不少圈子,耽搁了不少工夫,也受了不少次轻伤——他一路循血迹追来,遇到越多血迹,心中就愈多愤怒狂乱,哪里还有心情分辨陷阱。这日追到一处,照例一脚踩空,跌进坑里,大腿被坑底的木刺扎了个通透窟窿。望着树上那抹干涸血迹,齐帧腿上不觉痛,心里却痛得恨不能撕天裂地,当下仰头怒吼一声,震得林中鸟兽慌乱奔蹿……
黄昏时分,天降大雨。幽明带着齐云,在山中跌跌撞撞许久,才找到一个山洞避雨。山洞狭小,幽明将齐云推进去,自己却有半个身子露在外面。
齐云长发已湿透了,一绺绺搭在脸上,映的脸蛋十分苍白。他半倚山壁站住身体,喘息未匀,却呵呵一笑:“好雨!幽明……你一番努力,可是,咳咳,可是白费了……”
幽明仿佛未听见,只凑近他看了一眼,见他唇色青紫,脸色惨白,气息不匀,不由伸手摸上他额头:“云儿,你发烧了……”
齐云仍是笑:“白费了……都白费了……”
“是,白费了,”幽明见他眼神都有些涣散,当下一边顺着他说,一边扶他躺下,“云儿,你别说话,我这就去寻药!”说罢,幽明便要转身冲入雨幕。
“幽明,”却在这时,感觉衣袖一紧,幽明低头,见齐云眼神又复清明,正哀哀看着他:“幽明,你放过他可好?”
幽明心中一痛,说不出旁的话,只低声安慰:“云儿,你病了,我去寻药……”
冲进雨中,被冰凉雨水一浇,幽明才觉心里灼烧般的痛楚略减。他甚至不敢回头再望一眼山洞,只低了头真的在大雨中低头寻找起草药来。
雨水模糊了视线,到处都是一片泥泞,幽明什么都找不到,烦躁几欲发狂……不知不觉,他已远离山洞,焦躁之中,却忽然闪过齐云先涣散又清醒的眼神,不好!幽明忽有所悟,放弃草药,急急向山洞奔去。
他所料不差,齐云果然趁机欲逃。
可惜,他就算神色是骗幽明的,身体却骗不过幽明。连日失血,又发高烧——大雨中,他根本逃不出多远,很快便被幽明寻到。
幽明寻到他时,他是真的眼神涣散,神智模糊,却仍在拼力挣扎。
幽明迟疑刹那,终于还是撕下一截裤管,将他双手反绑身后。
雨来得快,去的也快。齐云醒来时,天已经放晴了。他睁开眼睛,发觉幽明正在解自己的衣服。
见他醒来,幽明松了一口气:“云儿,衣服湿了,脱下来我替你烤一烤。”
齐云张口想要说话,喉咙里却火烧火燎一般,痛得说不出来。幽明摸了摸他额头,依旧滚烫,神色不禁担忧,手下动作也更快。
褪去外面一层湿衣,幽明却顿住了。摸到齐云凸出的锁骨和细嫩肌肤,幽明的手不知为何就有些颤颤发抖。渐渐,他整个人都抖起来,他忽然双手用力,将齐云上身一抬,抱在自己怀里:“云儿……云儿……”幽明颠来倒去,仿佛有许多话要说,却一句也说不出。
齐云正有些迷惑尴尬,就眼前一暗,唇上一热——却是幽明,不由分说覆上唇来。
双唇相触这一刹,幽明觉得自己几乎就悟道了。
他想,如果自己生平有最接近西天极乐的时候,那一定是这一刹。他的心脏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双手更是神经质般痉挛不止。
很快,又或者很慢——幽明分辨不出时间流逝——他抬起头,双目躲闪,有些不知所措。
齐云只觉全身力气都在方才挣扎时用完了。他闭上眼睛,也不看幽明:“幽明,你入魔了。”
是,他入魔了。幽明忍不住赞同。可是入魔亦甘愿,又当如何?
奔波数日,终于到了目的地。幽明最后一次在齐云手臂上制造了伤口,将鲜血涂抹在山坳入口处。
“你们……做了什么?”齐云十分虚弱,但仍固执发问。
幽明避开他眼神:“云儿,你毋需知道,不出三日,这一切都会过去的。”
他说完,为齐云包扎好伤口,却后退一步,将齐云交给身后老僧。
“阿弥陀佛,幽明,你确定这位施主可引来那妖物?”
“确定。”幽明沉声回。
“甚好,我已布下金刚伏魔大阵,又请来两位老友坐镇一同主持,只要那妖物入阵,管教他有去无回。”
幽明听了,勉强笑着一点头。
“走吧,这孩子交给我那徒儿,我为你引见这两位老友,他们与你师父也是故交……”
听着声音渐远,齐云疲惫睁开双眼,见眼前站了一个年轻沙弥:“阿弥陀佛,施主,得罪了……”
齐云不及开口,就觉身子一轻,竟是被那看上去文文静静的沙弥提了起来,往山坳而去……
40.小虐身
并未让所有人等太久,齐云被绑在一株古树上过了半夜,齐帧便到了。
借着月色,齐帧看到齐云,齐云也看到齐帧。
两人一样伤痕累累,形容憔悴。所不同处,齐云奄奄一息,齐帧却因怒气勃发而像一只被触了逆鳞的凶兽。
“云儿!”
“哥哥止步!”
——两人几乎不分先后出声。
眼看齐帧将踏入那老和尚口中的“大阵”,齐云慌得心底一片空白:“哥哥,不要!有陷阱!”
齐帧气怒已极,反笑出来了:“陷阱又如何?云儿,哥哥救你来了。”
“不!”齐云拼力大喊,若非手脚被缚,定已竭力向齐帧扑来。
奈何,他无能为力。而齐帧看着他苍白憔悴的可怜模样,又怎会顾忌那劳什子陷阱。只一霎,他连犹疑思考都没有,便一步跨入阵中。
“启阵!”一道洪钟般的声音紧继他脚步响起。
齐帧听到了,却置若罔闻,只一心向齐云扑去。
就差那么一瞬——电光火石间,他已经划开绑缚齐云的绳子,却仍差那么一瞬,才将齐云拥在怀里——差这一瞬,便是万道金光攒刺,齐帧身体宛如一瞬被人开了无数小洞,当下痛不欲生,僵住了动作。
本能般,齐帧长发无风自舞,双瞳半黑半紫,幽幽然如鬼魅,纵身便向法阵扑出。
他心中满是杀意,竟完全盖过痛楚,令他身形风驰电掣,一击扑出,有震天撼地之效,宛如魔神降世。
可惜,这震天撼地的一击,却犹如碰到一层无形障壁,缓滞一刹,又砰地反击回来。这一反击,速度之快比齐帧更胜一筹。齐帧来不及躲避,生受了这一击,当即口喷血沫。
“哥哥——”齐云大惊失色,双腿忽来了力气,跌跌撞撞奔向齐帧。
阵法之外,幽明立于老僧身边,见此幕眼中闪过一抹酸楚。那老僧却未留心他神色,笑道:“妖物不知这大阵厉害,他心中杀意愈盛,阵法之威便愈隆……阿弥陀佛,今日定可为天下铲除此害。”
幽明望着真正齐云痴痴出神半晌,却忽然开口问:“大师先前可曾见过他?可知他作了哪些恶?”
老僧摇头:“贫僧若早见了他,岂会留他活到今日。”
老僧只答了半个问题,剩下半个,幽明未得答案,却也不再问了。
他是妖魔,妖魔便是恶的——幽明对自己说。
置身阵外,阵内情形看得一清二楚。身处阵里,齐帧与齐云二人却丝毫不知外界情形。
幽明与老僧对话的工夫,齐帧却甩开齐云,又接连出击,只是他打得越多,伤得也便越多。但他好似已陷入疯狂,对此丝毫不觉。渐渐,他动作越来越滞缓,力道越来越轻微。此弱彼强,齐帧声势弱下来,那大阵却变本加厉,又一道金光宛如长了眼睛般径直向齐帧射出,竟从他小腹一穿而过,带起淋漓鲜血。
这伤口不比寻常,寻常伤口,齐帧一段时间便能自愈,然而这道伤不仅没有愈合迹象,反而能够腐蚀血肉一般,渐渐扩大……
齐帧重重倒在地上,挣扎许久,不能起身。
齐云跪倒在他身前,满脸惊惶:“哥,你怎么样?”
齐帧拼命抬起脸来看他,想要挤出一个微笑,却又僵在半途——又一道金光从他肩上穿过。
“住手!”齐云腾地站起来,茫然向四周大吼。阵内一片迷雾,他不辨方向,却坚信阵外之人能看到他、听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