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再一次转醒的时候,手上覆盖的触感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想说些什么却被口鼻上的禁锢阻隔了。当身旁的人觉察到异动惊喜的站起身时,乔振业看到那张熟悉的脸,一瞬间,回忆如泉涌般倒灌进大脑,一切的爱恨情仇在生死之间变得苍白无力起来。当乔守业转身离开时,他的笃定、坚决和毫不愧疚深深刺痛了和激怒了乔振业,之后的一切都脱离了理智,拨动离合,狠踩油门,一时间同归于尽的心情竟然那么迫切。抿紧嘴角,心里呐喊着终结这一切,可是当看到乔守业转过身,用一种不躲避全然接受的表情来面对随之而来的毁灭时,乔振业犹豫了。大灯映衬下乔守业的脸异常惨白,乔振业的狰狞也逐渐收敛,面前的人不是别人,是大哥,是自己追逐了仰望了羡慕了亲近了几十年的大哥,是自己可以豁出去保护的人,是乔家最重要的一份子……在思绪跳跃的几秒钟之后,乔振业已经结结实实的装上小区的装饰柱了,唯一的印象便是乔守业嘶吼的尾音。
床边急促的仪器声打断了乔振业的回忆,再抬眼便是站在床边几个陌生的医护人员,一番检查过后便相继离去了。乔守业俯下身体在他耳边轻轻的说,“振业,谢天谢地,真的,谢……”竟然一时哽咽,说不下去了。乔振业没有做出反应,只是用力的控制住自己的心跳,他不希望又招来一堆人对自己揉揉捏捏。全身很疼,很冷,只有被死死攥住的左手很温暖,乔振业想把手抽出来,动了动,没有成功。
78
随后的日子就是一种重复,只是每当乔振业醒来时,手上的温暖都不曾消失。亲朋好友仿佛遗体送别一样一个接着一个的前来探望,有的泪眼婆娑,有的一脸紧张,还有的深表可惜。乔振业不能想象在他们的眼中戴着氧罩塞着尿管的自己是一种什么形象,但却深刻的觉得自己离他们越来越远,也许如果没有死死拉住的那只手,自己真的要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当他逐渐习惯乔守业不假他人之手的为自己擦拭,喂饭甚至处理排泄物得时候,他终于可以摆脱各种管子仪器,天气好的时候还能坐在轮椅上晒晒太阳。长久没有出门的乔振业带着一抹惨白,到了室外才知道自己住的一直是大哥工作的医院,难怪可以这样全天候的陪床照顾。竖着耳朵听不远处外科主任和乔守业的交谈,有些庆幸自己身体机能并没有不可逆转的损伤,可又有些意外两人忧虑的面色,乔振业很熟悉这样的表情,一般都是医生向家属宣判死刑时携带的表情。
自由只是相对的,乔振业眯起眼睛望向阳光没有几分钟他就又被推回了房间。看着自己像破损的玩具一般被修修补补、搬搬运运不免还是有些无奈,好在病床很舒适,并不影响他的心情,在床头清淡的百合香味中又一次蒙蒙睡去。很久没有做梦了,乔振业有些失落。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在破损,自己的记忆在流失,如今连做梦的能力都没有了。曾经想挽回的人定是再也不愿与自己相见了吧,以如今的状态,不久的将来那个人在脑中的记忆也许只能剩下轮廓。病房里突然吵吵嚷嚷,乔振业有些不悦,不过还是懒得睁开眼睛做假寐状。乔守业有些激动地询问着主治大夫,“心理问题”这个字眼一遍又一遍地出现在医生结结巴巴的嘴里。“心理问题?”乔振业闭着眼捉摸,是说自己的精神情况不好么?他不知道自己最严重的伤在哪里,只是觉得自己恢复的都很好,可是一切又都不太对。额前的略长的头发被温柔的拨动着,乔振业睁开眼,母亲双眼含泪一脸担忧的样子正好映入眼帘,乔振业想说一声,“妈,我没事,你别担心。”可是蠕动了一下嘴唇,竟然吐不出一个字。看到此处,乔母力撑的坚强终于坍塌,沈然泪下,乔振业有些心疼,可是又有些虚幻,仿佛他和母亲之间隔了无数道透明的隔板,只能看到印象,隔绝了语言和交流,也切断了感情和爱。原来这就是车祸最大的后遗症。
出院的时候,乔振业顺其自然的回到父母家居住以便于照顾。在他下意识里,对自己那个充满回忆的小家有着无限的眷恋和畏惧。回忆仿佛在流逝,他能扑捉的不多的韩旭存在的证据大多在寄放在那个屋子里。可是,每当乔振业幻想自己回到那里独自去守护这些回忆的时候,他又被强烈的痛苦折磨着,这种痛说不出,消不散,只能像酷刑一般鞭笞着自己的内心。面对身边人的小心翼翼,他有些愧疚,他很想郑重其事说点什么让所有人放心,可是不时涌起的疲惫浇灭了他一切开口的意愿。乔振业不知道父母对于真相是否知晓,但他知道自己的闭口不谈必然会把一切的压力转嫁给乔守业,也许这是他下意识对兄长的惩罚吧。
每个傍晚,乔振业都会坐在轮椅上望着家中的那片绿植出神。从生理上他的行走完全没有问题,只是他任性而又倔强,坚持以疲惫为借口,不到万不得已坚决不脱离依靠。突然递上的一杯牛奶打断了乔振业的沉思,乔守业没有说话,只是在他旁边坐下,甚至屏住呼吸力图安静。这样的景象着实常见而富有美感,自从乔振业回到家后,兄长的守护更是亦步亦趋,没有怨怼,没有侵略,甚至没有对话,两个人像是一个静默的电影,乔振业很不以为然,如果把这些行为看作是一种赔罪的话,那么对象便大大的错了。
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乔振业梦游般的走出家门,打了车,说了目的地,回过神的时候自己已经到了韩旭家的楼下。不,这是韩旭曾经的家,如今的灯光明亮已经不复曾经的昏暗纠结,最后一缕他的影子也在自己的指缝中飘然而去。记得曾经韩旭很苦恼面对自己的弱势,身为一个男人,对不得不的接受另一男人的照顾和体贴有一种强烈的矛盾和纠结。他明白,在韩旭的内心仿佛在鼓着一口气想要为自己做些什么,事实上,他也做了,可惜是用一种他觉得可以拯救自己的方式毁灭了自己,用他觉得为自己好的途径浇灭了自己的希望。“阿旭,现在我需要你了,你回来吧?回来吧……”乔振业喃喃的说,直到那扇熟悉的窗口熄灭了灯,也熄灭了他所有的期待。搓了搓脸,转动一下酸痛的脖子,乔振业转过了身,有些不舍,却也算淡然,只是心里默默的道了句再见。
79
人们都觉得乔振业变了,可具体在哪也一时说不出来。面对这样的疑问乔振业总是笑着把一切归咎于自己新配的眼睛。自从伤病初愈之后,乔振业就配了一副眼镜对外总说是因为头部遭到撞击,视力有所下降。不过细心的人还是能发现镜片的几乎没什么度数。回到医院的乔振业更加彬彬有礼、温文尔雅,工作更是细致入微,不恰当的说,三十多岁的乔振业已经完完整整的表现出人至中年的成熟与稳重。回到药剂科,首先进行了一番阔斧的调整,近一年的离开已经让形势有了诡谲的变化,面对偶尔的掣肘和不时的纠纷,他总能一笑置之,之后便是风平浪静。身边的人总是慨叹,乔主任的笑容既让人无法拒绝,又让人有些畏惧。随着科主任的职位的游刃有余,学历的顺利取得也给他加了不少筹码,由白教授牵线,在乔振业的带队下医院和知名的药企签订了长期的合作意向,建立了非常先进的临床试验基地。对于医院和企业的合作,院方起初是难以想象的,长时间的“衣食父母”的角色让他们很难低下头去走平等的合作的道路。临床基地的建立让医院吃到了甜头,资金更加充裕的同时也在业界开辟了先河,带头人乔振业一时风头无两。人们总是暗暗猜想,乔振业会不会是将来副院长的有力竞争者。面对这样的传言他不置可否,甚至未显喜怒,旁人见了不禁暗自称赞,这才是真正的不动声色。
父母对于车祸之后的乔振业只有百般呵护。面对儿子的优秀和成功,乔父自然非常得意,乔母却显得有些担忧。虽然儿子和自己居住,也还像以前一样偶尔的撒撒娇,可是每当看到乔振业独处的沉默乔母都有一种深深的心疼,她想去保护自己的儿子,把他从一种难以言明的痛苦中解救出来,可是他与自己甚至是与这个家的距离都在逐渐拉远,甚至他就把自己锁到一个小小的世界里,别人无处探寻。乔振业的优秀、自制甚至完美让敏感的乔母觉得不真实,几次尝试性的交谈都无疾而终。面对兄长,乔振业并没有过分苛责,曾经的噩梦仿佛真的如失忆一般永久的翻过去,虽然谈不上熟络,可每次兄长来到父母家乔振业总能配合的聊上几句。乔守业没有再试图提起过往,因为他知道自己守了半辈子,渴求了半辈子,谋划了半辈子的人已经和他渐行渐远,只有一份虚假的血缘亲情来支撑这薄弱的交往。但是他不在乎,但凡品尝过爱人的生命在自己手中逐渐流失的人,“在一起”已经不是爱的最基础要求了,只要乔振业活着,健健康康的活着,只要他还有资格在爱人身边坐上一会,聊上两句,他还有什么可奢望的呢?
段唐和他的1069在乔振业的记忆中深深的抹去了,对于这个从小玩到大的铁子,乔振业并不打算继续交恶或者视而不见。只是段唐在圈子里的出走倒让他有几分惊讶,也许是出于对乔守业的错信,也许有对自己的愧欠,段唐去了南方的城市开辟业务。临行的时候寄给乔振业一把梳子,很久,断了齿,他摩挲了一阵,非常珍惜的收藏了起来。钱坤结婚的时候乔振业出奇的高兴,几个发小衣装笔挺的站成一排,立即让对面悉心打扮的伴娘心花怒放起来。陶陶抱着钱坤不放大喊“兄弟不淑”,竟然不等其他哥们自己先行一步。只是掏红包的时候倒是心甘情愿的扔下厚厚一叠。尹睿的出席并不让乔振业意外,由于女方也是医学院的,这场婚礼几乎是内部人员的联络会。以前乖巧的小孩如今也日渐成熟,在各个重量人物面前穿梭的游刃有余。看看宾朋满座的现场,偷望着礼堂外刺眼的阳光,偶尔还得策略的婉拒他人的敬酒,趁着人少按摩一下自己笑僵的肌肉,乔振业解嘲的想,“装开心也不错,装来装去说不定就能真开心。”
一阵昏天黑地的大睡之后,乔振业被闹铃吵醒,有些迷糊的说,“阿旭,今我出差,帮我收拾几件衬衫。”安静了几秒没有答复,他才真的清醒过来。是刚刚做了什么梦么?乔振业想不起来,只是被满头大汗搞得有些焦躁。南方有个含金量不差的药学会,院方推荐乔振业出席,本来并不感冒,后发现几个大学时的好友也在受邀之列,便抱着小型聚会的心思,欣然前往。晚上的飞机,休息一天,本想在中午补个眠,可是一大堆迷迷糊糊的梦以及不经意的那句话让他心情突然很差。躺在床上醒了醒盹,身体越发的感到脱力,母亲敲门进来,“宝宝,醒了吧,都睡了一下午了,我熬了点汤过来尝尝?”
晚上的飞机,乔振业本想不动声色的自行前去。谁知道有心思的药代不仅前来送机还帮忙升舱。面对这样的示好他还是接受了,总是拒绝别人的好意只能显出过于孤傲和与众不同,这年头,与众不同并不是个褒义词。不知是中午的梦还是干热的天气,乔振业显得有些沉默,看送机的小伙子欲言又止的神情,他又有些好笑。邻近安检的时候,乔振业拍拍他的肩膀,“近效期的药我给你延长一个月退库,你就努努力,好好跑一下?”看他千恩万谢的样子,乔振业又说,“只有一个月,一个月之后你们老总来了都不好使!”
第二天的会议行程颇满,再加上邀请了几个老外充门面,叽叽呱呱的演讲和有出入的翻译让乔振业颇有些头大。不过开会可能并不代表着学术的交流,它有的时候只是一种认可的象征,是同处一个圈子的人们名片的交流。把玩着手里的战利品,乔振业有些无聊,会议选在南方知名大学的礼堂里进行,出于对学校的敬意,四处逛逛是个不错的选择。学校的设计不错,小桥,流水,垂柳,无不昭显身为学府的独特品味。要不是自己有些扫兴的一身正装,乔振业甚至想去学生食堂尝试一下,毕竟大家都说一个学校好不好,不看院士设备,只看食堂宿舍。不知不觉就把学校逛了个大半,一时的起兴竟然让乔振业有重温大学时光的感觉。这和平时在医大为了实验、教学忙碌的穿梭不同,俗气的观光客的心态最是轻松。下午散会了,乔振业婉拒了几个公司的饭局,准备去赴晚些的同学聚会。南方的天气还是有些湿热,即使傍晚将至,乔振业依旧被自己的那套正装搞得烦闷。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四下搜寻,校园门口不远处的书吧着实是打发时间的好地方。
80
虽然门口挂着营业中的牌子,可是从外面看去并没有什么人,可能是正值饭点。乔振业不在意,他只需要一个舒服的空调房,能安静人少更是惬意。进门之后很奇怪的没人招呼,只是有壶煮着的咖啡呼噜呼噜的冒着泡。“没人?”乔振业喃喃自语,入空门的感觉让他有些不安。不过非常贪恋其中的凉爽,他抽了本书,在角落的阅读区装模作样的看起来。有人推门而入的声音让乔振业一惊,一个学生模样的人大大方方的走了进来,看这个书吧只有乔振业一个人,皱了皱眉头。“呃……我一进来,就没人。”乔振业不知道自己在瞎解释啥,总之有越描越黑的趋势。他点了点头,钻进吧台关上咖啡机,勤快的收拾起来。看看时间差不多,乔振业不好意思空手离开,象征性的买了两本轻便的书。刚准备离开,就听见小老板跑到里屋气势汹汹的说,“韩哥,你怎么又睡了,外面有客人你也不招呼,就知道跑到后面偷懒!”被指责的人模模糊糊的说了些什么,乔振业没有听见,“原来有人啊……”心里坦然多了,推门离开。
这个岁数的同学聚会免不了有些攀比之嫌,不过多年未见,聊起求学时候的糗事还是非常愉快。虽然大家分布全国各地,不过这个圈子小的很,几个辗转就能聊到相熟识的人,互相交换一下情报,男人之间也需要八卦,由于第二天还有会,几个老朋友还算收敛。散伙之后乔振业决定步行回宾馆,这边的朋友非常周到,定到了离会场很近的住宿,闷热有些缓解,饭后散散步,了解一下陌生的城市还算惬意。南方人很有夜生活,整个街道车水马龙,异常热闹。当乔振业走到学校附近时不经意的又一次瞄到那个书吧,这才想起自己把随意购置的新书落到了餐厅,不禁有些懊恼。和街边其他的店铺相比,书吧的灯光极为柔和,这种温暖突然让乔振业想到了自己曾经异常留恋的窗口。那个时候,自己也是这样驻足在他的楼下,直到脖子酸痛才收回视线把。暗笑自己的神经质,刚准备离开,街对面书吧的灯突然灭了,乔振业看看时间,确实不是书店有生意的时间段了。这时一个和下午学生模样完全不同的身形走了出来,细心的收拾着门前的宣传、准备锁门。
乔振业的心跳突然加快了,他在想是不是自己又病了。之前被常常出现的幻觉严重扰乱了生活,现在的场景和那时一模一样。他不敢动,只是在心里默念,“这是幻觉,假象……”街道上的人不多,来回的车辆总是打断他的视线,乔振业有些不耐烦起来,他决定无论如何还是要去核对一下,如果是误会,看来还是不能停药。刚准备行动,对面的人也面朝路中心一副要过马路的样子,只见他左右观望了一阵,刚准备提步,突然站住,死死的盯住路对面的自己,一动都不敢动。事后乔振业回忆的时候总是一阵好笑,这个俗套到不行的情节简直就是牛郎织女的基情版,隔街相望,谁都没有勇气迈步或者离开。不知二人这样站了多久,仿佛路上的车辆都见少了,留给彼此观望的时间大大的多了起来,乔振业的腿有些软,心有些痛,全身有些无力,这些反常的情绪让他无力走过去。无数次的幻想、破灭、期待、失望让他对面前这个亦真亦假的人有了些怨恨,曾经设计好的狠狠拥抱好好补偿的情节在一次又一次无效的等待后变得苍白无力起来。对面的人看起来状态很好,修长挺拔而不复之前的苍白虚弱。“很好……”乔振业喃喃道,低头看到自己干瘦的手臂,想到行李中的药他突然有些自卑,这种自卑迫使他收回视线,扭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