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方颐一手轻按额头,徐川想起他替自己挡了不少酒,想必此时吹了风,不舒服,心里不由愧疚,便替他揉了几下额角,搀着他往前走。方颐眼里闪过一丝莫名意味,却没有挣脱,反而小半身子,都倚在他瘦弱的肩上。
谢庭见自己被忽略了,正有些失落,忽听到一阵破风声,本能地一侧头,竟有一物擦着他鬓发飞过,他连忙口中大喝“小心”,动作却不停,跃到方家两兄弟身前,挡住了他们二人要害。此时那些仆从也纷纷回过神来,团团将三人护在中间,方颐面色沉沉,将徐川一把拽住身后,徐川应是最后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的人了——刚才还在神往侠客传说,没想到现在就碰上这么刺激的偷袭暗杀……
那暗中偷袭之人也不知有几个,徐川只听到“嗖”“嗖”破空声传来,不知是什么暗器,却都被外围几个仆从挡住,这些人原来是谢庭的亲卫,个个有武艺傍身,这些暗器在他们看来都威胁不大。谢庭艺高胆大,双耳直竖,听声辨位,随即身躯一提,向着一颗大树奔去,同时,抽出了随身佩剑,剑光在淡淡夜色中散发出冷冽气息。随着他的动作,便见果真有一黑衣人从树后跃下,向远处狂奔,那黑衣人落地时还打了个呼哨,想来是撤退的命令,因为随着这声呼哨,又有几人从不同方位跃出,才一落地便发足狂奔。
谢庭眼光一寒,发力直追这些黑衣人而去。余下那几个亲卫对视一眼,其中一个说道:“刘杨、李哲二人留下保护方大人与方公子,其他人跟我来。”
话音才落,这些亲卫俱都冲出,留下那刘、李二人,同方府家丁一起,仍围成一圈保护着方颐、徐川二人。徐川又是好奇,又是紧张,双眼望着那些人离开的方向,不时闪现好奇期望之色,方颐本是由他搀着,此时却半将他护在身后,瞧不出一点醉酒的样子,他脑中在分析着,这些黑衣人是哪方势力,又为何而来,为谢庭,还是为自己?他们并未与自己这方正式交手,而是一击即退,又是为何?难道……方颐心里不由一沉。
“不好!”那刘杨一声大喝,仿佛在印证方颐心中猜想,敌人果然是调虎离山,此时又从后方包抄过来,刘、李两侍已与他们战在一起。方颐是文官一个,不通武艺,徐川更是徒有一颗热诚的心,真正的武艺半招都不会,此时原本围拢这他们的家丁也陷入混战中,情况一时危急。方颐冷静镇定的性子这时便显露出好处,他拽着徐川,趁着混乱,躲入路边院墙的拐角处。那些黑衣人似乎知道他二人不会武,所以先前也没有放什么心思在他们身上,而是全力围剿不好对付的刘、李二人,若是他们动作再轻灵些,说不定便真能逃过,可惜,终究还是有一个黑衣人将他们身影纳入眼底,那黑衣人嘴角勾出无声冷笑,悄悄脱离战圈,往那拐角处走去。
徐川被方颐连拖带拽,踉踉跄跄往前走,才走出两步,忽觉脑后发寒,他回头一瞧,原就不稳的脚步彻底顿住——在他身后,一个黑衣人正举刀奔来,距离之近,都可以看清他脸上那狰狞的笑!他本能地闭上眼睛,心中感叹,这偷来的生命,竟如此短暂!他才刚刚融入啊……
他闭眼默数了五秒,却依然没感觉到想象中的疼痛,而是感觉一具温热的身体倒在自己身上,愕然睁开眼睛,正对上大哥方颐的面庞,一向冷若冰霜的脸上,竟带着欣慰笑容,而他的后背,赫然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原本该出现在自己身上的刀伤!他伸手接住方颐萎顿下来的身体,黏腻的液体顺着他的手滴下,他心头一震,那是血,是大哥的血,他觉得双腿发软,脑子也在嗡嗡乱响,双手微微发起抖来。
“小瑞,快逃……”方颐不知从哪来的一股力气,竟在昏迷前把徐川往前一推,而那黑衣人,似乎也被这抢上来挨刀的人惊得呆愣片刻,一时忘了行动,直到方颐说话才惊醒了他,忙提起刀向徐川扑去,生死刹那,徐川奋力一避,竟躲过了这一刀,随即听到一声大喝,“住手!”——是谢庭的声音,他终于放下心来……
方颐伤在左肩,伤口从肩膀一直下拉到腰间,十分狰狞吓人,好在并未伤及骨头、内脏,已是大幸。
他那天只昏迷了几个时辰便醒来,见到徐川完好呆在他床边,才又放心睡去。徐川看着他因失血过多而苍白憔悴的脸色,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愧疚,还掺杂着几丝疼痛,他在这异时空中,一直抱有一种旁观的心态,即使顶着方瑞的躯壳生活,他仍是缺乏代入感,仿佛看戏一般看待周围的人、周边的事,他没想到,方颐会为他去挡刀,这样深厚的兄弟情谊,让他一个旁观者如何承受?他深吸一口气,也许,自己一直都错了,方颐、谢庭、青兰、小顺……这些人,乃至那烈犬“神将”,无不是真心与他相交,他又岂能始终做个旁观者,那样既辜负了他人感情,也辜负了他这来之不易的第二次生命——此时此刻,他才终于丢掉过去,丢掉“徐川”的身份,他便是方瑞,方瑞,便是他……
第十四章
方颐再次醒来时,见方瑞仍守在他床边,显然一夜没睡,眼窝都有些凹陷,妻子朱氏端了一碗汤药过来,眼圈微微泛红,“醒来便好,”她将药碗放在榻边,见夫君仍看着方瑞,便说道:“小叔已不吃不喝守了你一夜了,谁劝也不听。”
方瑞见大哥醒来,有些不知如何开口,想要说声“谢谢”,又觉得有些矫情,索性闭口不言,端起药碗来,要喂方颐喝药。方颐却转头避开,“让你大嫂来就行,你快回去休息。”
方瑞一怔,这些事,确实由大嫂来做更合适,而且,大哥大嫂之间,恐怕还有不少体己话要说,自己无意间已经给人家做了电灯泡了……他想到此处,脸微微一红,“大哥,那我迟些再来看你。”
他走后,朱氏才坐到方颐床边,还未说话,先掉下泪来,“相公,还好你没事,你若出事,妾身与孩子可怎么办好……”方颐勉强安慰她几句,叫她扶自己半坐起来,用那完好的右手,自己端起药碗将药喝了。移动间他感觉后背疼痛难当,几滴虚汗落下来,惊得朱氏忙又扶他躺下。他闭上眼睛,却想起两月前,方瑞先后遭那定国公府上侍卫与自己的两顿毒打,后背依稀也受了很重的伤,原来竟是这么痛吗……
谢庭次日来探病,兄弟二人的命都得他所救,他却颇为自责,若非自己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方颐也不至于受伤,方瑞,也不会险些丧命——他不敢想象,那时自己若迟了片刻,让黑衣人那一刀劈下……
方瑞除了吃饭、睡觉,都是陪在方颐身边,虽也知道自己这样,是做了大哥、大嫂的电灯泡,但他实在放心不下方颐的伤势,宁做灯泡,也要黏在这里。但谢庭来后,方瑞才与他交谈两句,便听方颐对自己道:“小瑞,你先去检查下慎行、慎行的功课,或者回房休息,我与世子有些公事要谈。”
“大哥有伤在身,不要太伤神才好。”方瑞说着,心头暗忖做个公务员也不容易,受伤在身,还要讨论公事……
“小瑞放心,我不会让你大哥伤神的。”方颐还未说话,谢庭却抢着保证道。
“那你们聊吧,我就不打扰了。”方瑞隐隐也知道他们要探讨的是刺客之事,这其中想必涉及到许多官场中事,不外是权益之争、勾心斗角,他听了也帮不上忙,何况,这些事真让他听,他还觉得倒胃口呢……
两人看着他掩门出去,一时却各有心思,陷入沉默。片刻后,谢庭才率先开口,“方大人,不知有何公事要与我谈?”
……
已过了近十日,方颐肩上的伤渐渐愈合,方瑞仍是每日过来照料,他原已同方颐商量好了,为外公祝寿之后便出门远游,出了这事之后便再没提过,只一心照顾大哥 ——说是照顾,他能做的,不过是陪方颐聊天解解闷罢了。方颐见他不提,自然也不会主动提起,他毕竟还是不放心方瑞独自出门,巴不得他打消了这念头才好。
这一日,林笃前来探病,他也不知怎么听说了方瑞预备远游的事,便提起林家有一支商队,正准备前往江南贩货的事情。方瑞听了,果然心动,但又放不下大哥伤势,听林笃说商队下月出发,才放下心来,与商队同行,安全更有保障,经历了刺杀事件,方瑞对治安问题倒是有了深刻的认识……
方颐见他心动,一时找不到理由阻拦,何况,也不能总拘着他——方颐此时却又想到他那灵气四溢的玉雕,若心胸窄狭,涵养浅薄,又焉能雕出那样的绝世之作来?弟弟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会有自己的一番天地,出去历练,对他或许是件好事。最要紧的,他还有个隐忧,便是这些刺杀的人来了第一拨,也许就会有第二拨,方瑞在此时随商队离开,也不失为一个安全的安排。
又过了十数天,方颐伤势差不多好了,商队也订好了日子出发,方瑞心内兴奋,置办了许多宣纸笔墨,预备记下沿途风景见闻,甚至画下山川地形图来,说不定,便真的成为这时代的“徐霞客”。只是,他有些担忧大哥方颐,他身为按察使,监管这一方官员,想来拿捏了别人不少把柄,也必定得罪了不少人,才引来刺杀,不知这事情能不能妥善解决,不然,他的生命安全岂不时时在威胁当中?他也同方颐说过此事,方颐却教他放心,言说自有对策。方瑞知道自己的斤两,十个他加起来,怕也没有一个方颐精明聪慧,也就没再多言。
谢庭也来与他辞别,他此来开封,本就是探亲,如今要回返长安去了。他照旧在醉仙楼宴请方瑞,畅快交谈一番后,自袖中摸出一本发黄的册子来交给他,“这本《云间谱》练起来不需要什么根基,我比对过了,应最是适合你的情况。”
“哦?”方瑞欣喜地接过册子,他没想到,谢庭还真将这事放在心上,短短时间便真给他找来这么一本“秘笈”。“云间谱”,听名字就很是不凡啊。
他按捺下心中激动,先向谢庭道谢,才翻开来看,里面有图有字,他大致翻看一下,判断出这是一种暗器的修炼法门,传说练成后,暗器自如施放,快若鬼魅,能使人如坠云间雾里,所以取名《云间谱》,效果有没有这么“鬼魅”方瑞不知道,但这功夫练起来不需内力,全凭巧劲和眼力,倒确实适合他的情况。
谢庭看他一脸兴奋之色,眼中神采也盛了几分,不由开怀一笑,“光是嘴上道谢可不成,也要有些实际行动。”
方瑞听了也不急,从书中抬起头来,“谢大哥可是堂堂世子,我这里哪有什么好东西能让你看上眼?”
谢庭听了他的话,却是眼睛一亮,险些开口道:你就最让我看上眼了……
“小瑞,我也不多求,你就刻枚印章送我如何?”他问出这句话,心里竟有些紧张。
“还道谢大哥有什么为难要求,原来只是如此,”方瑞浅浅一笑,笑中自有一股脱俗神韵,让谢庭不由看得痴迷。
“这么说,你答应了?”
“自然答应,不知谢大哥要刻的是什么章?”
“便刻这个,”谢庭以手蘸酒在桌上描画起来,他的字倒也如他的人一般,龙飞凤舞、凌厉张扬。方瑞一笔一划细细看了,见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八个字,他看完这字,清清亮亮的眼睛望向谢庭,里面却满含笑意,“谢大哥,这是要送给心仪之人吧?”
谢庭闻言斜眉一挑,却不说话,只是回望他的眼神颇为复杂,方瑞只道说破了他的心思,也不再就这个话题纠缠下去。只是心里暗暗八卦——谢大哥的心仪之人,不会是那个刁蛮千金贺兰若吧?他们可是表兄妹啊,不过血缘关系勉强够远,真成婚的话应该也没问题……他倒会替别人操心。
“小瑞,你去过江南后,一定再到长安来游玩,好让我尽一回地主之谊。”
“哈哈,谢大哥放心吧,我要游遍大好河川,怎能错过都城长安!”
“那便好,你此去路途遥远,若有闲暇,也记得写封信给我,好让我放心。”谢庭又嘱托道,方瑞微微感动,谢大哥对自己真是关照良多——他倒没将谢庭身份看得很重,因为从灵魂里主张众生平等,并不觉得世子、王公就高人一等,但在这个古代社会中,谢庭确实站在社会的最顶端,那里风景最奢华,竞争也最残酷,与他相交过深,一个不慎,也许便会搅入权势之争的漩涡中,想必大哥先前不许自己与他走得过近,便有这个考虑。但他豪爽仗义,屡次帮过自己,更曾有救命之恩,能得一个肝胆相照的朋友,又何必去管他的身份?
他这么一想,倒放下了一个思想包袱,高举手中酒杯,神情认真,“谢大哥,承蒙你照料,我敬你一杯。”
谢庭盯着他执杯的那只修长匀称的手,愣了愣神,才一口饮下杯中酒,眼中闪过一丝渴慕,又很快隐去。
酒足饭饱,二人相执从酒楼出来,大街上人来人往,很快湮没了他们的身影,谁都没察觉到,有一个书生打扮的人,正藏身在暗处,盯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眼中满是不甘、贪婪与渴盼……
第十五章
三日后,方瑞整理行装,与大哥一家道别,终于踏上南下的马车。
方颐单独送他到城外,又目送商队渐行渐远,连影子都看不到,才默默回身,回身后,眼神里已没有了在方瑞面前的温和,清冷一片,透着丝丝孤寂。
方瑞随商队出发,正是在阳春三月,一路自北向南,天气渐暖,草长莺飞,使得他心情也愈加开朗,沿途见闻,每每书信一封寄去给方颐,同时也不忘时时给谢庭封书报平安。
方颐自他走后,沉心于公事,甚至往往几日不归家,宿在衙门里,外公寿宴遇袭之事,他并未声张,只是暗中调了两个侍卫在身旁,自己府上也安排了侍卫轮值,许多天下来,倒也没出过什么岔子。
这些天来,随身伺候他的小厮也发现了,自家大人心情最好的时候,就是收到二公子来信的日子,每一信到,大人总会放心公事,又屏退自己这些下人,独坐房中,个把时辰之后,才唤人进去伺候,那时,桌上必已没了书信,大人脸上也一派冷漠,但若细心些,便会发现大人这一日时时发呆,且发呆时脸色不自知地变得柔和……每到这两日,下人们也觉得日子好过些,渐渐便总盼着二公子信来。
这一日,二公子信又到了,但大人读过后,没有往日喜悦,反而脸色分外阴沉,底下人一言一行都小心翼翼,生怕触怒了他,同时也在暗中奇怪,二公子这封信是怎么了?
要说这封信,也没什么特别的内容,方瑞不过在里面描述了自己西湖一行,西湖水波潋滟、风景怡人,他泛舟湖上,但觉惬意自在……这些都没什么不妥,不妥的是后边,原来他泛舟之余,还听了美貌船娘唱曲儿,登岸后,又被商队中领头几人拉去了青楼花坊,见识了一番让人醉生梦死的温柔乡。
方瑞前世履历干净,大好青年一个,美人、名妓这些顶多在脑海中憧憬一二,不料到了这个时空,一切触手可及,他竟然近乡情怯,不敢消受了。他被林家人拉入的,是江南一带最负盛名的“天香阁”,顾名思义,里面女子个个国色天香,且或善歌舞,或通词赋,性情温柔婉转——这都是他在给方颐的信中描述的,实际上,这天香阁也名副其实,士工农商、各行各业,不知多少人都沉迷阁内,流连忘返,但方瑞在里头也不过听了一支筝曲便讪讪出来了——那些姑娘才一向他送上秋波,他便感觉一股罪恶感,不得不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