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落荒而逃了,却没在信中说起——他觉得有些丢面子,怕方颐讥笑,哪能料到会因此惹得方颐不快……
方颐阅信时,便想到一幅方瑞身在青楼楚馆、被许多庸俗脂粉缠绕围坐的情景,心里止不住一阵阵不舒服,将信收起来,聚敛心神去看公文时,又觉得公文上那些字分外丑陋,端起茶盏,发现茶已凉了,不由重重将茶盏顿在桌上,那茶碗经不住他力气,竟哗啦一声碎了,碎声惊醒了他,他才发觉自己情绪太不稳定,这般起伏烦躁,已多久不曾有过?他双手扶住额头,狠狠揉捏,仿佛想赶走那些莫名其妙的烦乱。
良久,他长叹一声,铺开纸张,提笔蘸墨,才写下一行字,却又顿住,连墨汁滴下来也未发觉,最终,还是将那张纸抓揉成一团,丢在一边……按商队行程,也该返程了,那些教训他须洁身自好的话,就等他回来再说吧……
初夏时节,方瑞终于回到开封,回来路上,他还有些遗憾此行时间短暂,一见到城门,却又有些归心似箭了,这才发觉,自己心里原来对方颐等人也甚是挂念。进得城门,他心情振奋,令小顺先带着行囊礼物等回府,他自己却驰马往府衙赶去——学会了骑马,也是他此行一大收获——他此前未告知家里回来的具体日子,这会儿便想给方颐一个惊喜。
开封城的街道宽阔,否则以方瑞的骑术,骑着马还不一定比走着快,他好不容易路过拥挤的闹市,临近府衙,行人渐少,他想到马上便可见到大哥,不由加快了速度,那马方才在闹市中被憋坏了,此时也不用他鞭打,便撒欢似的奔起来,然而乐极生悲,一人一马眼看到了目的地,冷不防一个幼童从路旁大门下奔出来,口中 “咯咯”笑着,全不知危险将近。
事出突然,方瑞心里大惊,手下意识地勒紧缰绳,但那马一声嘶鸣,但一下子哪里收得住脚步,眼看前蹄便要向那幼童踏去,电光火石间,方瑞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松了缰绳,在马背上奋力一翻,双手向下方一捞,竟将那幼童护在身下向旁边滚翻过去。亏得他这两个月来勤修那本《云间谱》,眼力和敏捷程度大大优于以往,这才堪堪避过马蹄。
那幼童被他护在怀中,只受了些许擦伤,只是惊吓颇多,愣了片刻才哇哇大哭起来。方瑞后背落地,刹那间险些痛得背过气去,见他哭泣,恨不能跟着哭两声,但他毕竟是个大人,还是手忙脚乱安慰起那孩子来,一时竟也不觉得疼痛,待有人听到小孩啼哭与马的嘶鸣声出来看时,方瑞已扶着那小孩站起来,又从怀中摸出一块肉干递给他,将他哄得转哭为笑了——也有府衙的守门人出来探看情况,认出了方瑞,忙去向方颐通报。
方颐本在与几个属下议事,听得消息,撇下众人匆匆走出来。果真见到方瑞身影,那一瞬间,仿佛空荡的心忽然充实起来一般,他冷峻的脸上宛如河冰消融,不可自抑地露出个笑来,但转瞬便又掩去。
他走到方瑞身边时,已大致弄清楚了事情原委,压下心中重见到他的喜悦,板着脸道:“一回来便惹祸,岂能在城内大街上纵马?!”
方瑞这才看见他,好像没听到他的教训一般,咧开嘴笑道:“大哥!”他说着便要踏前一步,岂料才一移动,背部便传来钻心剧痛,他身子一晃,“噗”的一声喷出一口血来,双腿随后一软,恰倒在方颐错愕伸来的两手上。
方瑞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空间不大,布置的也很简单,只一张床榻,一张小桌,依稀可以听到外面方颐说话的声音,他迷糊了片刻才想起方才发生的事,醒悟这应该是方颐办公之余小憩的地方。此时他后背处仍有些疼痛,却不太剧烈了,刚才那种钻心的疼,好像不曾存在一般,他试探着坐起身来,发现亦不影响行动。这时方颐听到屋内动静,急急走了进来,见他坐在榻上,正俯身提鞋,不由一愣,“胡闹!快躺回榻上去,让刘大夫再好好为你诊治一番。”
方瑞抬头正望进他满含焦切的一双眼,忙抿唇安慰一笑,“大哥,我已经没事了。”方颐被他那一笑晃了下心神,但随即反应过来,“怎么会没事,你方才都咯血了!”他话毕,不由分说按住方瑞双臂,让他重新躺回去。方瑞感觉到那按住他双臂的手似乎微微发颤,才听话地躺好,方颐这时也感觉到了自己的手好像在哆嗦,可是他控制不住——控制不住担忧,控制不住后怕,控制不住在看到他吐血倒下瞬间,那种如坠深渊的感觉……
刘大夫细细诊治一番,又皱眉沉吟许久,直到方颐都等不及了,才开了张活血化瘀的方子,又嘱咐方瑞静养休息,随后收拾药箱走了出去。方颐安抚似的拍拍方瑞的头,命他好好躺着,自己却快步跟上那刘大夫。
“刘大夫,不知家弟情况如何?”在外间,他邀那胡子花白的老大夫落座,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道。
“奇怪,奇怪,”那老大夫却仿佛心不在焉般,捻着自己的两撇胡子自言自语。
第十六章
“哪里奇怪?什么奇怪?”方颐见那老大夫只捻着胡子自说自话,口气不由焦躁,老大夫这才醒过神来,知道不是自己发呆的时候,他看了一眼方颐焦急的面色,忙打起精神回话,“方大人,二公子这伤情不重,只是有些淤血需化解,外伤则需按摩推拿,这个老叟正要与你交待——”
“那您方才说‘奇怪’,又指的什么?”方颐不待他说完,便打断问道。
“这——”
“刘大夫,不必吞吞吐吐,有什么话直说便可。”
“是,大人。不瞒大人,二公子这伤有些奇怪,一般从马背坠落,伤势原该严重些……”老大夫说到这,见方颐脸色不好,忙补充道:“哦,大人,老叟没别的意思,您别误会,二公子是吉人天相,老天护佑,伤得自然不重,老叟只是想多了些罢了。”
这时换到方颐沉吟,“刘大夫,可要再重诊一回?”
“不必,不必,我方才诊脉已反复诊了三次,的确没发现什么异常,也许是我医术不精,方大人不放心的话,还是另外延请名医,来为二公子诊断。”
“刘大夫说笑了,您是这开封城数一数二的名医,连您都‘医术不精’了,可教别的大夫怎么办?”方颐此时渐渐恢复了镇定,吹捧两句,才封了厚厚诊金,送走了刘大夫。
只是他心中仍隐约不安,接下来几日,又连番请来大夫看诊,众人得出结论都与那刘大夫大同小异,他这才慢慢放下心来。
方瑞修养几日,自己感觉没什么不适了,只是方颐仍命他好好在府里休息,他只好从命。他此下江南,带回来不少南方的稀罕物件,给府中各人都送去不同礼物,大嫂是些精美娟绸,大哥是一方砚台与一柄折扇,那折扇做工精细,扇骨则是他自己刻的,方颐十分喜欢,面上没说什么,当晚却一个人在书房中摩挲把玩了许久,才珍而重之地收好。送给两个侄儿的,则是一些奇巧玩意儿,老大方慎言仍绷着小脸没什么表示,小豆丁方慎行却兴奋得紧,其他人如青兰、青竹等,也各有礼物。
他这几日虽呆在府中,但也不清闲,一则,小侄子方慎行总爱来缠着他讲些沿途风景故事,二则,远在长安的谢庭也来信道,端午过后便要来开封,信中还提及方瑞尚欠他一枚印章,方瑞无奈,谢庭临走时连刻章的石头都备给他了,若不尽快刻好,到时怕要被他责备食言,三则,他还要整理自己散漫的游记及地形图等等,徐霞客又岂是那么好当的?
他在府里闷了几天,将这些事情料理了大半,始觉处处不适应,空气都不自由,也不知自己前世是怎么那么“宅”的……缠了方颐两日,终于让他松口,解了自己的禁令,可以到街上转转,却不可太过劳累。方瑞焉肯劳累了自己,暗笑大哥多虑。
解禁当天,他便带着小厮出了门,同时带着的,还有神将,这狗久不见他,精神都萎靡了几分,所以他回来后每天都牵着它溜一圈。他倒也不是漫无目的的出来逛,而是先到离府较近的那条朱雀大街上,集墨斋就在这里,他预备先会会余、邓两位忘年老友。
“呦,方公子,好久不见了啊。”余老板见了他来,态度极为热情,又打发店里学徒去对面请邓老板,“老邓可是天天盼着你,说有生意要和你做,只是听说你出远门了,他联络不上你,没少跟我抱怨。”
生意?方瑞心里一动,这两三月来,他跟着商队辗转江南州府,发现这南北货物买卖,大有盈利可图,令他也不由心动——若能做点生意,也算有了自己的经济来源,不必总仰仗大哥或外公,只是做生意劳心劳力,岂不违背了自己“逍遥一生”的初衷?不知这邓老哥的“生意”,所指又是哪般……
邓老板果然随着那小学徒匆匆赶来,“小方,怎么先到老余这里来,不先去我那铺子里,可是看不起我老余?”
方瑞淡淡一笑,这余、邓二人什么都要争上一争,自己也不是第一回被他俩当做“筹码”,但这两老却偏偏是至交好友,这种关系,倒也难得。
余老板玩笑两句,便开门见山,切入正题,提起那“生意”来。此事还要从他送给外公贺寿的那枚田黄印章说起,当日林府满堂宾客,不少人都见识了这巧夺天工的作品,口口相传,一时“方瑞”这名字在这个圈子内竟脍炙人口,许多人都愿出重金求一件“方大师”的作品,不知怎么就都委托到邓老板这儿来,才有了“生意” 一说。
邓老板提出此事其实很有些忐忑,方瑞身份不同常人,又不缺银子花,恐怕不会感兴趣,只是方瑞一贯平易好相处,并不摆贵族架子,他这才试探着提出来,成与不成,自己总归是尽力了,也好与那些老主顾们交代,出乎他意料的是,方瑞几乎没怎么考虑就答应了,倒教他准备好的许多说辞又憋回了肚子里。
方瑞答应的确实爽快,他觉得日子真是越过越顺遂,他刚有了赚钱的念头,银子就送上门来,需付出的,不过是雕篆而已——这本来就是他的一大爱好,做自己爱好的事还能赚钱,何乐而不为?
接下来几日,他每天下午都往邓老板的铺子里去转转,一则交流合作、分红等事,二则邓老板也介绍了几位“同行”给他认识,都是些于书法篆刻方面浸淫多年的前辈,方瑞态度谦逊,交谈时,每有珠玑妙语,兼之他的作品风格独特、灵气四溢,一来二去,这些前辈都对他赞誉有加。方瑞也甚喜与这些人相处,两世所接触的文化碰撞,往往在他脑中生成灵感的火花。他沉浸在这些艺术交流与创作中,每日自府中到朱雀大街上的玉石铺,两点一线,十分稳固。只是,在这段不长的路上,总有一道躲在阴暗中的视线,注视着他的行动,他却从未察觉过……
这一日,他在邓老板那里坐得稍晚,邓老板留他一起用饭,已着人治好了丰盛晚餐,他盛情难却,便叫小顺先回府通报家里一声,自己留下来与邓老板对坐小酌。
待从邓老板玉石铺里出来,天色已晚,明月高挂天上,映得朱雀大街上分外清冷空旷,他拒绝了邓老板相送,就着月色独自往府里走去。他喝了两杯酒,不多不少,刚有几分醺意,被夏夜清凉微风一吹,很觉畅快,往日没多长的路,这时慢慢悠悠,竟已走了许久,而在他身后,一个身影鬼鬼祟祟,始终在不远处跟着,那人在夜色中辨不清面目,只是他脚步时快时慢,似乎一时下定了决心往前冲几步,一时又犹豫迟疑,隐进暗处——若非方瑞饮了酒,警惕性极低,怕是早已发现了他。
眼看方瑞已离方府越来越近,那人似乎终于下定决心,一直藏在袖子中的手探了出来,手上拿了一物,依稀是块帕子,疾走两步,从方瑞颈后探过手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死死覆住方瑞口鼻。
方瑞只感觉一股大力勒住他的脖子,他刚要挣扎,口鼻间充斥了一股怪异气味,他才呼吸两口,便觉得眼前一阵模糊,手脚也俱使不上力,他心中一慌,一声“救命”竭力喊出来,却被人捂在帕子下,低不可闻,此时他意识也渐渐不清楚,终究身子一软,被那人接了个正着。
方瑞睁开双眼时,意识仍有些不清醒,他挣动了一下手脚,发现四肢不但酸软无力,还被绳子紧紧缚在一张床榻上,口中更塞了一团棉布,撑得他两颊酸痛。这般处境让他立刻清醒了大半,打量着四周昏暗的环境,这就是间普通民居,普通得有些简陋,他记忆中从没来过,应是个陌生的地方,屋内并没有人,他脑子快速思索着逃生办法,他修炼了一段日子的《云间谱》,也藏了一把寸长小刀在袖中,作为自己平时练习的工具,只是此时双手被绑着,他也无法取用。到底是谁绑架了自己呢?是大哥的仇家,还是自己以前得罪过的人?或者是专门绑架富家子弟以求赎金的歹徒?
他正猜测间,一人轻轻推门进来,又迅速掩上房门,落下门栓,还小心翼翼从门上木格往外打量了几眼,才转过身来,他一转身,正对上方瑞的视线,不由一惊,“瑞弟,你,你醒了?”
第十七章
方瑞看着那人本有几分眼熟,听他这一声称呼,才想起来,这不就是那酸秀才秦,秦什么吗,他因实际上只与他有一面之缘,开始竟没能认出来。
此人正是那名叫秦昱文的秀才,他似是没料到方瑞这时便醒了,惊呆片刻,才回过神来。
他走到方瑞近前,视线停留在他脸上,逡巡几个来回,才压抑着激动道:“瑞弟,我有多久没好好看过你了!”
他说着,还伸出一只手去拂方瑞的脸庞,方瑞本能一偏头,让他手指落在空处,他顿了片刻,却是接着往方瑞脸上摸去,方瑞避无可避,只能任由他湿冷的手指落在自己脸上,取出自己口中布团,又感觉着他从眉角一直抚到自己下巴,方瑞心里生出一阵厌恶,肌肤上起了一粒粒鸡皮疙瘩。秦昱文仿佛毫无所觉,手指在他下巴处反复摩挲,“瑞弟,你不知自己这副模样有多勾人,”方瑞又一阵恶心,却不敢说什么,怕激怒了他,事情更不可收拾,这时他的语气却忽然一转,变得幽怨而狠毒,“为什么不见我?为什么这样狠心?你从未把我放在心上对不对?一开始,我就是个赝品对不对?”
他说到这里,手下猛一用力,方瑞下巴一声脆响,痛得一哼,不由怀疑骨头是不是都被这个变态捏断了。那秦秀才自然不知怜香惜玉,兀自恨恨说着,“我是个赝品,是个赝品……你眼里,你眼里只有方颐!”
方瑞本是紧闭着眼睛,闻言猛然看向他,“哈哈,”他怪笑两声,“怎么,被我说破了?感觉难堪了?”他掐紧方瑞下巴,“你说话啊,你争辩啊,”他表情都已狰狞,方瑞重新闭紧眼。
“瑞弟,你说啊,只要你说你喜欢我,”秦昱文声音又温柔下来,柔得吓人,方瑞在心里暗骂变态。“你说喜欢我就好,我会好好待你的,瑞弟,你若是想,我就把老婆休掉,那女人哪里比得你万一……”
“瑞弟,你说话啊!”他猛地一捏方瑞下巴,方瑞咬紧牙关,只是睁眼怒视着他,“好啊,你不说是不是?”秦昱文声音又阴狠起来,他双手下移,拽住方瑞胸前布料,猛地一扯,锦帛撕裂声传来,方瑞只觉身体一凉,大半个上身都已暴露在空气中,秦昱文眼色瞬间一变,仿佛无尽渴望、无尽痴迷,他手微微哆嗦着抚上方瑞胸口,“我等了好久,等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