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偏头看看若雅,又抬头看看孟烨,这两人间的熟稔让他不太愉快,胸口像梗着个什么东西,沉重烦闷,令他呼吸不畅。转身不看孟烨,再问若雅一遍:“无论如何都不行?”
若雅嗫嚅半天才道:“除非……苗王和其他苗家兄弟都同意。”
时维抬了抬眼皮。
要苗王同意……这个要求有些头痛。因为岁贡问题,苗王与朝廷的关系一直很紧张。不时还有苗汉冲突产生,但是……也许可以试试,说到底,争来争去就是为了金银财帛。只是眼下非常时期,只怕苗王会狮子大开口。不过……好像只能如此了。
“那就……我去试试吧。”时维说。
30
时维估摸着两方形势,盘算朝廷的底限,提笔给宣帝写了一封奏折,言明事态紧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请宣帝授他酌情处理之权。
孟烨进屋点灯,将蜡烛轻轻搁在桌上,突来的光亮让时维不适地皱起眉,察觉孟烨站在身后未走,问道:“有事?”
“没事。”
孟烨如果执意要留,与他争吵只会浪费唇舌和精力,时维按捺着将他赶远的冲动,收敛心神继续写奏折。
孟烨安静地站在他身后,可时维的耳朵还是竖得老高,微小的动静也会分散他的注意力,思路屡次被中断,奏折写得断断续续磕磕巴巴,时维检查再三才搁下笔,一边轻轻吹干奏折一边下逐客令:“还不走?”
一双手越过他的肩膀探到他身前取走奏折,摊放在桌角。
时维沉下脸。
孟烨道:“我有话要跟你说。”
时维起身往床边走去:“本王想歇息了。”
“他叫叶维,道号恒清,是个神仙。”孟烨醇厚的嗓音在他身后响起。
时维不知道孟烨在说些什么,不想知道也不愿意问,他只想清净地睡上一觉,第二日好跟苗王谈判。转过身不耐烦地斜看着孟烨,用眼神请他出去。
“也是你的前世。”孟烨看着他说。
时维怔住,而后不置可否地冷冷一笑。
孟烨居然连这种话也编出来了么。当他是三岁小孩么?。
这么想着,躺在桌角的奏折却忽然飘起来,展开在半空。
时维心下微惊,待要上前取下,却突然发现奏折里他方才写的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幅画,画里是一场赏花盛宴,桃花林下三三两两坐着不少人,仙风道骨,出尘飘逸,悠扬的丝竹乐声与悦耳的谈笑声交互混杂。那桃林边上,倚着一位翩翩青年,展一把镜花水月的纸扇,落花拂了一身还满,风流巧笑,声若流云: “明尘道君独自赏花,可是有点寂寞啊……”
树后一人闻言转过身来,时维看清相貌,脸色顿时煞白。
真正是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雍容闲雅,气度不凡。
时维又僵硬着侧头看孟烨。剑眉星目,鼻若刀削,薄唇轻抿。孟烨却还是那个孟烨。
时维看看孟烨,又看看画。画里的那个人,长得像极了孟烨,却又不像孟烨。
只是相貌相似而已,根本就是两个人。不知为什么,时维不断暗示自己,画里的人,绝不是孟烨。
孟烨却突然开口:“明尘是我的道号。”
画里的孟烨在笑:“恒清道君这是又输了棋?我手边可再没有能借你输给月老的东西了。”
画里的恒清道君一边挥着折扇,眼珠子直向孟烨腰间的玉佩瞥去,笑道:“明尘道君此话差矣,恒清怎么舍得将你的东西……输给月老?不过在他那儿寄放一阵而已,过几日就拿回来了……对了……我看……明尘道君你那腰上……好像还有一样挺不错的东西……不如借我赏玩几天?”
时维呆看着画里的恒清道君。含笑若水,身姿绰约,“翩若惊鸿”四个字犹不足以形容其风采。画里的孟烨对他笑得极尽温和。
画外的孟烨在耳边说:“恒清喜欢下棋,每与人赌输了棋,便爱到我这讨要赌资,从来也不还。后来有一次他邀我到他府上喝酒,喝醉了,从枕头旁摸出一个箱子,打开来,我的东西全在里面,他献宝似地一件件拿出来摆给我看,还不许我要回去。”
孟烨沉湎在回忆中,嘴角泛着温柔的笑意,说:“他就是你的前世。”
时维脑中一片空白。
前世!他的前世!
他的前世长得跟他一点儿都不像。
孟烨曾经说过的。
只是如今见了,方知是一丁点都不像。
不像。
不信。
时维想,说不定是孟烨从若雅那里学来的巫术骗他的。
他跟那个恒清,一点关系都没有。
孟烨呢,孟烨也绝不是神仙。
无论气质风度,他都离明尘太远。
没有恒清,他当不了神,成不了仙。
注定只能做个红尘里的龌龊小人。
孟烨怎么能是神仙!
又或许,这只是个梦。时维突然又高兴起来,一定是一场荒诞离奇的梦。
自己在梦里。
孟烨又在他耳边道:“你曾对我说,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什么时候说的?
时维想不起来。
“我没有。”时维立刻反驳。
孟烨看他一眼,挥了挥衣袖,画里的那场赏花宴忽然烟消云散,画里的孟烨被绑在天柱上受五雷轰顶之刑。
画里的恒清跪在天帝面前说:“我愿意。”
“我愿意抽去仙根,下凡轮回,喝孟婆汤,过奈何桥,忘记前尘往事。”
“我不准!”画里孟烨的愤怒几乎崩碎天锁。
连时维站在画外,都能感受到那种毁天灭地的愤怒,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
孟烨挡在他身后。
时维后退不得,只能目不转睛地看。
那场分离没有眼泪。
画里的恒清道君站在昆仑山巅,对关着孟烨的洞口说:“我走了,你要来找我。”
“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我。”
恒清道君说完就从昆仑山颠跃下,连最后一面也没有留给洞里的人。
孟烨伸手将时维拥进怀里,力道重得几乎勒断他的腰,赤热的呼息叹在他耳畔,哽咽着,让时维也动容:“恒清……我终于找到了你,你为什么却要把我推开……”
时维任由他抱着,良久忽而用力挣扎起来。
他想,孟烨说的是:“恒清,我终于找到了你。”
可是他不是恒清。
他没有他们的回忆不记得他们的过去也不可能让孟烨回到从前。
他只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七子沐王爷时维。
狠厉、霸道、任性、野心勃勃、贪得无厌。
他不是那个为他舍弃一切的恒清道君。
他不是。
他用力挣脱孟烨的怀抱,情急中踢倒了椅子,砸到了桌子,桌上的墨汁震洒在白色的宣纸上,一层层往下染黑。
他被孟烨压在桌子上,后背贴着那块难看的墨渍,连头发都沾上了墨汁。
“孟烨!”他厉声喝止,死死抠进孟烨解他腰带的手。
31
孟烨吃痛,清醒过来,微微松了手,时维趁机起身,犹不解恨,恨恨踹了孟烨一脚:“滚!”
孟烨也不还手,像做错事的孩子那般无措地欲言又止:“时维……我……”
“还不滚去给本王打桶水来。”时维拢好衣服,恶声恶气地命令道。
大半夜的,沐王爷要沐浴,孟烨不敢怠慢,在柜子旁的空地上伸手画了个圈,一个大木盆忽然凭空现出。
时维吓了一跳,指着孟烨“你……你……这……”了半天,还是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孟烨走近木盆,伸手试了试水温,转身问时维:“你来看看,会不会太烫。”
“你……”时维目瞪口呆。
孟烨诧异看他:“怎么了?”
“你……难道……真……真的……”时维觉得自己太后知后觉,方才孟烨弄出那张会动的画,他都没有这么惊讶,现在看到一个大澡盆,反而跟见了鬼似的。
孟烨站在澡盆旁问他:“要洗吗?”
时维僵硬地点点头,僵硬地走过去。
走到一半停住脚步,对孟烨道:“你……你出去。”
孟烨一言不发走到桌边坐下,顺手在澡盆前划出一道屏风。
时维僵着身子不肯动作。
孟烨坐在屏风后好整以暇:“其实……出不出去……对我来说……都一样。你还是快洗吧。”
时维火冒三丈:“你!你快点给本王滚出去!”
孟烨看他一眼,站起身抖了抖衣襟便走了。
时维这个澡洗得很是忐忑不安,一双耳朵老注意着外面的动静,可是一直到洗完上床睡觉,那扇门还是关得严严实实的,屋外也还是安安静静的。
第二日时维在致远知县的引领下,带着王枫孟烨一帮人去了苗寨。
苗王甚是欢迎,亲自出寨相应。
又以美酒歌舞款待,令人眼花缭乱。
时维坐在席上,不住点头称赞。
酒过三巡,该说的客套都说完了,时维切入正题,谦恭道:“这次疫病牵连甚广,圣上担忧得夜不能寐,特派本王督办此事。本王一路行来,但见流民四处,唯有这里是民安业兴,不得不说,苗王治下有方。”
这一番夸赞令苗王笑得合不拢嘴,捋捋花白胡子,敬了时维一杯:“不敢,这是圣恩浩荡,苗族先祖庇佑。”
时维问:“不知族中疫情如何?”
苗王道:“我已禁止族人随意出寨。目前来看,倒无甚影响。”
时维了解地点点头,又问:“本王听说,苗家有个药方,可治这次的疫病?”
苗王一愣,抬眼向下座若雅的席上扫去。
若雅只埋头苦吃,权作不见。
苗王一笑,问时维:“却不知王爷从何听说?”
听说的事,有影无根,算不得数。
时维笑着反问:“怎么,难道没有吗?”
苗王约摸听出了时维的意思。再一眼看向若雅,若雅自顾喝他的酒。
若雅好酒,寨中人人知道。但是好到一鼓作气喝下八九盏,这就有点奇怪了。
席间歌舞不停,鲜艳的苗衣与明晃晃的银饰耀花人眼。
众人正热闹喧哗,舞乐之声骤止。
片刻,厅外传来一声明亮动人的歌声。一名少女唱着高歌笑着走进厅内,落落大方地扫一眼众人,抬手绮舞,清脆的银饰碰撞的声音击打出节拍,舞乐紧随又起。
苗王对时维笑道:“那是小女阿朵。”
时维呵呵一笑,饮一口酒,赞赏地看着眼前的舞蹈。
苗王适才计量一番,已有主意,乃对时维道:“说到药方,倒是有一个,不过,一来,族中规定,药方由苗巫代代相传,不得告诉外人,二来,便是给你们也无用,那药方中有一味药,你们汉人没有。”
时维笑道:“却不知是什么药,如此独特?”
苗王便把扶璠果说了。
时维笑道:“苗王未免太小瞧汉人,天下如此之大,难道就只有一棵扶璠树?药方的事,本王也知道是为难苗王,但疫病若不能尽早根治,流民四窜,于汉于苗都无好处。苗王……以为呢?”
“王爷所言甚是。但是……”苗王面露犹豫。
时维慨然道:“这样吧,本王奏请朝廷免去苗寨三年岁贡。苗王意下如何?”
苗王倒没想到时维这么大手笔,一时有些心动,却不知三年岁贡,这位王爷能不能做得了主。
沉吟良久,苗王道:“药方不外传,是历代苗巫的规矩,本王若是开了先河,恐后续不断。若是王爷不嫌弃……王爷觉得小女阿朵如何?”
时维手中的杯子差点掉落在地,忙握紧了,瞟了一眼孟烨,对苗王道:“苗王的意思是……”
苗王笑着点点头。
时维沉吟不语。
苗王观察他神色,笑问:“苗汉一家,自当同舟共济,王爷意下如何?”
与苗王结亲,互为犄角,相扶相承,对彼此都是有利。但是……若苗王反复无常,心存反意,届时必然会连累自己……
这输赢……一时难定。
时维正自犹豫不决,脑中却忽然响起一个严厉的声音:“你敢!”
时维吓了一跳,连忙抬头,却见众人谈笑如常,方知那人是只对他说话。
那人坐下王枫下首,冷冽的目光正直直向他看来。
时维被那人霸道的目光瞪得恼火,差点捏碎手中的杯子。只苗汉联姻之事,绝不能意气用事,乃对苗王笑道:“阿朵姑娘貌美聪慧,若能娶她为妻,是本王的福气。不过婚姻大事,本王不敢自专,待本王修书一封呈与圣上……”
苗王笑道:“眼下疫情刻不容缓,王爷何必拘泥俗礼?若王爷愿意,三日后本王便为你们举行婚礼,王爷以为如何?”
三日?!时维心头一惊,忙又去看孟烨脸色。
孟烨正用“你给我想清楚了”的眼神看着他。
时维便仔细想了想。
而后对苗王道:“三日……未免太长……”
三日,还不知道孟烨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苗王一愣:“王爷的意思是?”
“明日。”
苗王顿时眼皮直跳。
时维无视孟烨咄咄逼人的目光,径自道:“既然疫情刻不容缓,不如越快越好,只是,委屈阿朵姑娘了。待来日本王返京,定当再补办一个热热闹闹的婚礼。”
苗王自是求之不得。当下此事便这么定了。
互敬了几杯酒,时维偷空抬眼找孟烨,孟烨却不知何时已经离席。
32
既然定于明日举行婚礼,时维一行便在苗寨住下。
屋内桌上摆着一壶酒,时维已命人温过三遍,他要等的人还没有来。
时维自斟自饮了一杯,手指在桌上一下下敲着,拿不定是否是自己自作多情,平白担忧大半天。
不过是跟个只见过一面的女人成亲而已。以孟烨的个性,可能根本不会将那个女人的威胁放在心上。
不过……或许,孟烨会在明天的婚礼上大闹一番。
时维拿不准。
孟烨做事总在常理之外。
毕竟是……神仙啊……
以往日对孟烨的了解,此刻的平静该是疾风骤雨的前兆,可闷等了这么久,却一滴雨粒也没有落下,让他不得不怀疑,这场雨许是不下了。
说不清是放心……还是失落……
说来荒唐,堂堂一国王爷,大婚前夜只为了一壶没人来喝的酒而心绪不宁。
等了大半个晚上,时维端起酒壶,决定亲自去孟烨屋里走一趟。
当断便断,好过夜长梦多。
不料正要起身,门就被推开了。
孟烨走进来。
时维稳住呼吸,不动声色地坐实了椅子,倨傲地扫了孟烨一眼,道:“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改变主意的。”
孟烨关好门,走到时维身边,淡淡看他一眼:“给我一个你必须娶她的理由。一个就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