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烨心头一颤。
“一时心软就会死无葬身之地。”沐王爷道,“你如果能先下手将那些人斩尽杀绝的话,他们也没有机会在本王背后放冷箭。”沐王爷转过身靠在窗边笑道,“又或者……你更愿意这么一场一场地跟本王玩苦肉计?”
孟烨陡然变了脸,沐王爷挑眉一笑,双手叉在胸前,歪着头不解道:“孟烨啊孟烨,本王还是很好奇,你不贪权不贪财不贪色,跟着本王究竟想得到什么呢?”
孟烨欲言又止,却到底是沉默不语。
沐王爷无奈地摇摇头:“算了,你不想说,本王也不会勉强……”
“王爷!”孟烨靠在床上,低声打断沐王爷的话,“孟烨所求,只为一人。无论如何,孟烨绝不会辜负王爷,请王爷放心。”
沐王爷听了,只是看着他笑。这种表决心的话他听过不少次了,真正兑现的好像也不多。
听见外头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沐王爷让出位置给汗流满面匆匆赶来的郎中,对孟烨安慰了一句“好好养伤”就离开了。
孟烨受的是皮外伤,郎中谨慎地留下瓶伤药千交代万交代最后也离开了。
房间里又剩下孟烨一个人,盘膝打坐,口中念咒,房间半空渐渐显现出一本书来,自己展开,一页页翻着,到第七页的时候停住了。
孟烨走得匆忙,只来得及匆匆拓了天书副本,粗粗翻过,其间细节尚未及看。
书中的影像如浮光匆匆闪过,最后停在御花园里的一座白石桥上。
一个十五六岁满脸黑渍的宦童,手里高高举着只毛笔跑在前面,后面跟着同样满脸黑渍气喘吁吁的皇七子:“你……你给我站住……”
那宦童一边回头一边咯咯笑着跑过石桥:“来呀来呀,来追我呀!”
小时维是练过轻功的,虽然功力尚浅,但跑赢一个毫无武功的宦童是绰绰有余,何况那宦童还不时回头等他。小时维很快便追上那宦童,要夺他手里的毛笔,自己的脸上被画了几道,统统都要画回来。
那宦童却把笔举得高高的,小时维一下跳起来够着了,就要往那宦童脸上抹去。
那宦童却忽然惊慌地跪在地上,连声道:“皇上万岁。”
小时维心知不好,回头果然见宣帝满脸怒容地瞪着他。
宣帝一看到皇子脸上画得横七竖八的线条,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怒骂道:“胡闹!”
皇七子应声“扑通”跪地。
一旁的太子殿啧啧嘴:“七弟,你这样确实太不象话了。”又向宣帝道,“父皇息怒。七弟年幼不懂事,才会冲撞了父皇,父皇千万不要责罚于他。”
皇七子立刻抬头瞪了太子殿一眼。
宣帝冷哼一声,看着那跪在地上不住颤抖的宦童道:“拖下去,打八十大板。”
“父皇不要!父皇不要……不关他的事……父皇不要打他……”皇七子凄凄切切哭得流泪满面,虽然才七岁,不过已经很了解八十大板是个什么概念了。
宣帝看着自己的第七子,叹息着摇了摇头:“你啊……本王就是太纵容你了……”
宣帝叹息着,和太子殿一起离开了。
那个宦童也被人架着离开了。
最后只剩下皇七子一个人在原地,地上还躺了一只神气活现的笔。
后来那只笔被皇七子埋到了宫城外的一个乱坟岗上。
孟烨面无表情地看着书里的影像。
翻了几页,书里的皇七子长到十五岁。
那年他殿里新进了一个宦童,也是十五岁,白白净净的,笑起来的模样让孟烨觉得似曾相识。
皇七子常常冷眼看那宦童干活,抹桌子擦地,端茶送水,见了谁都笑嘻嘻的说趣儿。
除了宣帝之外,皇七子已经很久没有对别的人笑过了,他一言不发地,将手里的茶泼到地上,看着那宦童收拾。
皇七子甚至没有与这个人说过话。
可是这个人忽然有一天也死了——。
属国进贡的新鲜水果,宣帝赏了一些给七殿下,皇七子故意摆在显眼的地方,等那个人来偷吃。
他站在帘柱后面悄悄看那个人悄悄吃着悄悄笑着却忽然再也笑不出来。
他站在帘柱后面忽然笑得不可自抑。
二十岁,沐王爷去西南赈灾的途中遇到强匪,被袭受伤,得苗王之女所救,娶之为妻,帝病危急召,回京途中,因苗部有人叛乱,被诬勾结苗人谋反,为太子殿所射杀。
这是当时孟烨甫放出囚洞时所看到的。
可是现在,天书的最后一页却是沐王爷坐在驿站的床上,缓缓擦拭自己的宝剑。
孟烨闭上眼,收起天书。
天书已改,命格已变。未来如何,连天都不知。
10.马车
第二日即从驿站启程。
孟烨伤未好,沐王爷让他坐马车里,孟烨先是不肯,说是“没有侍卫坐马车王爷反而骑马的道理”,沐王爷送佛送到西,只好舍弃了沿途大好风景耐着性子也坐进马车。
王府的马车宽敞,两人坐着倒也不觉得挤。沐王爷点了火盆靠着软垫看书,孟烨靠近车门处坐得端正笔直。
两人无话,车厢里安静得可以听到沐王爷的翻书声。
悉悉嗦嗦翻了一会儿,沐王爷忽然抬起头,迎上孟烨的视线,有些烦躁道:“你一直看着本王做什么?”
孟烨道:“孟烨为王爷近侍,自然要时刻关注王爷的安全。”
沐王爷皱了皱眉:“不要一直盯着本王看。”
孟烨道:“为何?”
“啧!”沐王爷脾气上来,“你这样本王怎么看书?”
孟烨道:“孟烨不与王爷说话,王爷自看王爷的书便可。”
“你!”沐王爷对着个愣头青是气不打一处来,“把脸转过去。”
孟烨看了沐王爷一眼,答了声“是”,掉头目视正前方车布上的暗青花纹。
沐王爷这才低头,可是方才看书的兴致已经被搅和得荡然无存,兼之马车颠簸,沐王爷拿着书随意翻弄了一会儿又不耐烦地掀开窗帘往外望了望,一路过来都是平地,沐王爷便令车队加速前行。
坐回原位,往软垫里又躺进去几分,忽然瞥见孟烨座位旁的剑,沐王爷突然想起那天在三道口,情势那么险恶,孟烨的这把剑仍然背在背上,不曾取下,便问道:“这剑,本王好像没见你用过?”
孟烨摸上剑鞘答了声“是”
沐王爷斜了他一眼,又道:“既不出剑,为什么要背着剑?”
孟烨道:“不是不出,是未到出剑的时候。”
沐王爷只当孟烨狂妄,伸手道:“把剑给我看看。”
接过剑时沐王爷敏锐地捕捉到孟烨眼中一闪而过的犹豫,因此格外留意起来。剑的剑柄剑鞘是灰铁所铸,既无光泽亦无繁复的饰纹,看起来平凡无奇。剑亦不重,抓在手里几乎没有质感可言。不过孟烨的东西……沐王爷笃定此剑不同寻常,对着剑鞘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就要拔剑。
“王爷!”孟烨猛地喊住他。
沐王爷停了手,笑问:“怎么,难道你这剑也讲什么出鞘必见血之类的?”
“……这倒没有。”孟烨低了声。
沐王爷一笑,从剑鞘中徐徐拔出剑来。刚露出一寸,沐王爷就愣了,是竹剑?他迅速地拔出剑来,前后翻看一番,果然是把竹剑。剑厚二分,正反都镂刻着花纹,从剑身一直到剑尖,工艺繁复,图案精美,这样层层镂空的竹雕,沐王爷还从未见过。
手指摸上花纹中央的篆字,看清楚了,才发现刻的是一个“维”字,沐王爷心头一动,对孟烨道:“这‘维’字,倒与本王的名字一样呢。”
“啊?”孟烨反问,“是‘维’字吗?我一直不知那上面刻的是什么。”
“你不知道?”沐王爷面色微沉,“这剑不是你的么?”
孟烨摇头:“是别人送我的。”
沐王爷几乎可以推断下面的对话,如果他问是谁送的,孟烨一定会说是他那个死掉的师父。总之不论他怎么问,孟烨都会把事情推给那个死人!沐王爷用力挥了挥竹剑,又问:“那这‘维’字,是刻剑之人的名字?”
孟烨摇头:“不知道。”
果然!一问三不知。推得是干干净净。沐王爷冷笑着收了剑,还给孟烨,调整着姿势,看孟烨把剑收到身边,半晌,换了个问题:“这里离你们青州还有多远?”
孟烨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道:“尚要十几日。”
“恩……到了青州,就离疫区不远了。你可担心家里情况。”
“是有一些。”孟烨一边答,一边起身帮沐王爷盖好薄毯。
沐王爷盯着他的表情:“本王可以放你一天假,让你回家看看。”
“谢王爷。”孟烨答得不卑不亢。
孟烨越是装得沉着,沐王爷就偏要激他,又问:“你常年在外,家里可曾定了亲?”
孟烨道:“不曾。”
“哦。”意料之中,沐王爷戏笑道,“那有没有意中人?需不需要本王帮你物色一门婚事。”
沐王爷想:以孟烨的脾气一定会说不需要,如果孟烨说不需要,那他就要问他为什么不需要。如果孟烨找各种理由搪塞,那他可以这样那样一一击破……
“有。”孟烨答道。
沐王爷一愣:“什么?”
“有意中人。”孟烨强调。
这倒是意外,沐王爷来了兴致,笑问:“哦?是哪家的姑娘?”
“不是姑娘,是公子。”孟烨直视沐王爷果断答道。
“哦 ,是公子啊……”沐王爷重复了一遍,忽然表情僵住,手一松,书本立刻从手中滑落至火盆内,迅速着起来。
沐王爷大惊,一脚踏下,却不小心将火盆踩翻在地,火势顿时蔓延开来。
孟烨立刻跳起来,掀开沐王爷身上着火的薄毯扔到一边,将他抱离原地,连声问道:“你没事吧。”
“王爷,出了什么事?”王枫听到动静,隔着马车问道。
“没事。”沐王爷被孟烨轻轻放下地,神色怪异地看着孟烨。
孟烨踩灭了火苗,重新点一盆火,自顾自说道:“我跟他原本决定私奔,但是被他的族长发现了,派人把我们抓回去,要我们分开。我们不肯,他们就把我们关起来,他假装妥协,被放出来后寻了个机会就来私放我,不想又被发现,再次被软禁起来。我打昏了守卫去找他,结果被抓到,他的族长认为我冥顽不灵,是个祸害,要挑了我的手筋脚筋关到我放弃为止,他听说了,向族长求情说愿意放弃我……”
孟烨说话的时候没有看沐王爷的眼:“后来我被放出来再去找他的时候,他已经喝了族里的巫药,完全忘记我了。”
“后来呢?”沐王爷问。
“后来?”孟烨笑道,“ 没有后来了。”
“那他呢?”沐王爷问。
孟烨摇头不语。
“哦……”沐王爷眨眼想了想,“这是你练成剑法之前的事?”
孟烨有些感叹:“是啊,好多年了。”
沐王爷也感叹:“却是可惜了。”
孟烨微微苦笑。
11.王爷请用茶
“王爷……不介意吗?”
“什么?”
“孟烨的事。”孟烨的表情有些动摇,沐王爷失笑:“怎么?难道你还会怕我介意?”
“怕。”
“什么?”沐王爷愕然。
“怕。”孟烨认真道。
沐王爷一笑,翘起二郎腿准备好好问一问孟烨“怕什么”,目光落到孟烨手边的剑时却顿住了,莫名又想起那个“维”字,脑中闪过一个荒谬至极的念头:“难道孟烨说的那个人……是我?”
不过只那么一闪念,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来沐王爷确认自己没有失忆的经历,二来,孟烨那剑法,没练个七八年不成,七八年前,沐王爷不过十三四五岁,能跟孟烨有什么暧昧私情。
不过那天过后,沐王爷却不由自主开始注意起孟烨来了,甚至以前从未放在心上的小事,现在看来都有点不同寻常。
拿喝的来说,看着书,一伸手,就有一杯微烫的茶递到手边,饿了,果盘里一定有可意的点心。沐王爷一直认为这是理所当然,自己贵为王爷之尊,理当被人服侍得如此周到。可眼下是在马车里,身边的人是孟烨。
孟烨是什么人!他是连跪地请安都不愿意的人,可是一杯微烫的茶,热度拿捏得刚好——他往往只喝一口便放在一旁,下次端起来的时候,那茶也还是热的——沐王爷以前不知道,存心留意了一下才发现,孟烨会不定时地倒掉旧茶沏上新茶。
孟烨对自己的喜好如此精准的把握,让沐王爷不得不动容。
有时候不坐马车改骑马,刚觉得疲惫时孟烨就会拍马上前面无表情地问道:“外头风大,王爷回马车里休息吧。”
住在客栈里,开着门在房里喊一声孟烨,不用太大声,那个人很快就会出现在眼前,不卑不亢地问道:“王爷,什么事?”
沐王爷是那种即使床底下堆满了金子他会想着万一没钱了怎么办的那种人。
一连十几天都平安无事,沐王爷觉得不太踏实。
路上越平安,沐王爷越不踏实。
孟烨越殷勤,沐王爷也越不踏实。
可是每每对上孟烨的眼,又是一副冷面冷心的神情,让沐王爷深觉得自己莫名泛起的那点心思可笑得没边了。
靠近西南,路面上也有了点绿色。沐王爷已经没让孟烨与他同车了,所以茶水是冷的,点心也是潮的。
沐王爷在车里看了两天书,喝了两天冷水,嚼了两天潮了的酥饼,不觉有些烦躁,便把王枫叫进车里。
与王枫聊的都是些攸关生死的要事,沐王爷却依然忍不住走神,目光常常透过飘起的车帘看外面孟烨的背影。
“王爷?”耳边传来王枫的叫唤。
连叫几声沐王爷才回过神来。手里还是冷掉的茶水,盘里还是潮掉的酥饼。
沐王爷是舒服惯了的人了,哪里享受得了这样的舟车劳顿。
又黑了两天脸,第三天忍不住把孟烨叫进车里,随口闲扯了无关紧要的事,状似随意地问道:“你现在可还想着那位公子?”
孟烨猛被这么一问,措不及防惊看着沐王爷。
沐王爷一只手看似随意地磕着茶盖,另一只手却紧紧捏着书本,脸上挂着惯常暧昧的微笑,眼神里却满是探究意味。
孟烨一愣:他是……在紧张?他在紧张什么?难道……
孟烨尚在揣测犹豫,沐王爷已露出了然的神情:“呵,是本王逾矩了。这是你的私事,本王……不该问的。”
除了皇上太子殿,谁受得起沐王爷的“逾矩”两个字,偏孟烨是个愣头青,长揖到底,大声道:“谢王爷体恤。”
沐王爷碰了个软钉子,不由来气,扯了扯嘴角为自己找台阶下:“其实啊,天涯何处无芳草,事情过了也就算了,你年纪轻轻,还有大好前程,不要太拘泥于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