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话才刚问出口,对面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露出“他把这个都告诉你了”的惊讶表情。阿奴更是惊得差点把碗摔了。
沐王爷见了这阵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脸色顿时黑得怕人,只沉着气不发作,一言不发地把饭吃完。
回屋气冲冲收拾好东西,孟烨却迟迟未出现,沐王爷越发气恼:这孟烨竟然欺主到这般地步!着实可恶。怎么,难道还想让本王亲自去请你不成?。
随手抄起一个瓷杯正要往地上砸,沐王爷突然又想,还是先按下这口气,到了疫区再好好收拾他。固然是这么地宽慰自己,但那股窝囊之气还是难以下咽。良久,沐王爷才勉力扯出一个亲切的笑容来,前去慰问生病的孟烨。
一转头,便看到孟烨站在门口,沐王爷忙关切地笑道:“你怎样?阿奴说你病了。”
孟烨的语气有点疲惫:“喝了姜汤,发过汗,好多了。”
“哦,那就好……”沐王爷口气甚是欣慰,又有些犹豫地问道,“还能走吗?”
孟烨点点头,越过沐王爷肩头看见床上的包袱:“王爷收拾好的话,现在就可以走。”
沐王爷心里这才略略消气。
一家人送孟烨出门,自然很是不舍,孟烨一一拜别,沐王爷在一旁静静瞧着,偶尔接到他们投来的一瞥,猜测他们跟孟烨大概在说一些跟那个“维哥哥”有关的事,有些不大自在。过了一会儿,听到孟烨大声道:“我走了,你们多保重。”沐王爷知道这是孟烨故意说给他听,便与孟烨一家道别,骑马上路。
因为孟烨生病的关系,这一路走走停停,大半天才走了百来里。沿途可见逃难的流民,三三两两,神情凄楚。沐王爷见了,越觉得事情急迫,回头看看孟烨勉力强撑的样子,深觉得他实在累赘,一面为自己昨夜赶孟烨出门感到后悔,一面却又想着,如果不赶他出去,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更过分的事来。
到了溪边下马饮水,沐王爷自取了水袋,也不与孟烨说话,就地而坐边歇边喝,孟烨便也跟着坐下来,放马在一旁自由吃草喝水。
两个人一个比一个安静,只听见寒风呼呼从耳旁掠过,掩去所有细微的声音。
沉默了一阵,还是孟烨先开口:“阿奴跟我说了。”
突然就是这么一句,沐王爷捏着的水袋差点滑落。
孟烨看了沐王爷一眼,缓缓道:“王爷猜得没有错,孟烨喜欢的那个人,与王爷一样,名字里都带着维字。”
沐王爷微颤着手,不自觉举起水袋喝了一口,斜扫了孟烨一眼,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道:“哦,是不是……长得也有点像。”
孟烨轻笑:“那倒不太一样。”
“是吗?”
孟烨点点头:“他是瓜子脸。”孟烨比划着自己的下颌处,“他这儿不像王爷这么棱角分明,要圆润一些,笑起来像只餍足的小猫。他的眼神也不似王爷这么犀利精明,他喜欢耍小聪明……”
沐王爷倒没见过孟烨这样的神态——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眉目间含着淡淡的无奈与宠溺。
沐王爷不想再听下去,起身往回走,带着几分警告意味冷冷道:“孟烨,本王劝你一句,有些东西,注定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刻意强求,只会害人害己。”沐王爷说着按住马鞍便要上马,手腕却忽然被紧紧握住。孟烨的手指像烫热的铁钳,透过皮肤直要烙进他心底,连着他的脸都渐渐热起来。沐王爷不想被孟烨看见自己此刻的表情,僵直着身体不肯回头,孟烨的声音就落在他耳边,那么近,像贴着他的耳廓说话一样:“王爷。孟烨也有一句话要对王爷说。”
沐王爷勉力大声喝道:“大胆!”
孟烨充耳不闻,用力扳过他的身子,对上他的眼,咒语一般的声音笃定又决绝,:“王爷,有些东西,是我的就是我的,永远也跑不了。”
16.倒了
“你!”沐王爷双目圆睁,眼见孟烨神情冷凝地缓缓欺近自己,被逼迫着倾身后仰,挣了挣手腕想要退后,孟烨却捏得更紧,眼神里的坚定让沐王爷感到无端的紧张,脊背上冷汗渐渐渗出。孟烨在离他鼻尖一指宽的地方停下。
他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孟烨的呼吸,一下一下,沉重缓慢。抗拒挣扎的动作很快就因为无法承受这种令人窒息的压力而缓慢下来,那种感觉,就像自己是刀俎上的鱼肉,随时会被撕碎吃拆入腹。
孟烨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良久,才松了手。
沐王爷趁机挣脱上马,一鼓作气飞奔而去。
孟烨从容不迫地牵了枣红马过来,翻身骑上,在那抹白影后面远远跟着。
西南多山路,不若平原地方跑起来那般恣意,沐王爷疾骋一阵,见孟烨没有追来,便放慢了速度。渐渐就感到冷意从衣服渗入肌肤,沐王爷打了个哆嗦,想着疫区就在眼前,至多明天就能到达,心中有底,也懒得再加件衣服。只是这两天赶路,浑身酸疼,一放慢了速度,疲惫感就排山倒海地袭来,越骑越觉得有些吃不消。
再说孟烨不远不近地跟在沐王爷身后,起先没留意,后来见沐王爷的速度越来越慢,心中隐约感觉不妙,突然一抬头,沐王爷已松了缰绳,正要从马背上跌落下来。孟烨大惊失色,也不顾是否有旁人注意,立刻弃马飞到沐王爷身边,接住他下坠的身子。
待落稳一看,怀中之人双目紧闭,已失去意识。
孟烨心中大骇,连声喊他:“王爷!”
沐王爷却毫无反应。
孟烨忙探他鼻息,赤热急促,再探他额头,滚烫滚探。再搭他脉搏,虚浮无力。孟烨眉头紧锁,不知沐王爷是突然得了什么病,还是中了什么毒,蓦地又想到天书曾示,沐王爷活不过弱冠之年,唯恐要应在这件事上,顿时又惊又惧,抱起沐王爷就往最近的山头赶去。
残阳如血。天边红霞如缎。
山脚处躺着一间不起眼的小屋,屋内生着火,柴火声辟剥作响。
孟烨为沐王爷掖好被子,看着他的安静的睡颜,思绪乱作一团。
他自擅改了沐王爷的命格之后,一直有些患得患失,担心自己这逆天之举要报应到沐王爷身上。其实于他自己,无论如何都没有关系,他早有觉悟,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也好过认命地顾影自伤。
他也见过那牛郎织女每日相会,织女倒是满面欢喜,牛郎却一日冷似一日。也难怪,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天上神仙又怎知这年复一年等待的辛酸与绝望。
至于恒清这个笨蛋……孟烨看着沐王爷,嘴唇紧抿,这个笨蛋难道就分不出“生别离”与“永失去”哪个才更痛苦吗?就那么义无反顾地一力承担所有惩罚,也不设身处地地为他想一想。那根本不叫牺牲,那是愚行!
“阿奴。”孟烨偏头唤道。
很快一个青衣少年的身形就出现在床边,竖起单掌对孟烨行了个道礼:“道君。”
眼睛滑过孟烨,看清床上的人是谁,阿奴大惊道:“恒清道君怎么了?”
孟烨道:“我也不知。你且在这里守着他,我去请药君来。”说着起身就要出发,被阿奴急忙拦住。
孟烨看向阿奴,阿奴的表情是从未见过的严肃:“道君三思。您若是去找药君救人,那就等于把您与恒清道君现在的事昭告天庭……”
这点孟烨自然是想到了,但总比眼下束手无策的好,只道:“本座自有分寸。”
阿奴忙道:“道君何不先请凡间的大夫看过之后再做打算?”
孟烨沉吟不语,他适才情急,这点竟未想到。
阿奴又道:“不如先让他们的太医看看?”
孟烨紧抿双唇,皱着眉沉吟片刻,方道:“也罢,他们现在不知到了青州没有。你速去速回。”
阿奴点点头,行了个道礼自去了。
孟烨缓过神来,守在沐王爷床边,用毛巾沾了水,擦去他额上的汗珠。
孟烨默默看了沐王爷半晌,再次确认他与恒清长得丝毫不像。
无论相貌神情性格脾气都不像。
只有一个维字一样。
恒清未成仙之前,单名也是维。恒清很喜欢这个名字。
有一次恒清新酿了月桂露华,请他去府里品酒,他记得那天天幕如水新月如舟,他们坐在桂下赏月,凉风拂面,月桂飘香。恒清带了点酒意,脸颊微红,眼角含醉,笑问他道:“明尘道君可知这维字有什么讲究?”
“什么讲究?”他问。
恒清眉目里都泛起了笑意,后来想起来,原来却也不仅仅是笑意。恒清笑着缓缓道:“这维字,左边是柔软的丝,右边是佳人的佳。”恒清眨眨眼,“你可知其中有什么道理?”
他那时不解风情,哪里听得出其中的道理。
后来……后来自然是深悟了。
那个维字果然很适合恒清。
17.若雅
孟烨看着沐王爷的睡颜,禁不住起了旖思,俯下身就要往他唇边吻去。
当时恒清见他一脸茫然,还笑他道:“明尘道君真是枉负了‘明尘’这两个字,一点不解红尘……”
如今却又是谁不解红尘?
这边才刚刚碰到时维的唇角,门外却传来低低的人声。孟烨耳力极好,听得是两个人在用苗语商议着要在此借住一宿,不由暗怪自己方才太过心急,忘了施障眼法将这变出来的小屋隐去。
不一会儿就听到敲门声,孟烨好事被打断,帮时维掖好被子离开床,脸色不善地打开门。
门外果然站在两个青年,一个黑衣一个蓝衣,皆是苗人打扮,孟烨因着天书曾言及沐王爷与那苗王之女的一段姻缘,因此对苗人先起了戒备之心。
“这位大哥,我二人是前头苗岭的村民,路过此地,天色既晚,无处落脚,大哥可否行个方便,让我们借宿一晚。”那蓝衣人用汉话缓缓说着,唇边挂着浅笑,抬起头来对上孟烨的眼,两个人俱是一震。
孟烨差点脱口而出:好一双沉静清澈的眼!。
若雅也是一惊:好一股纯正清灵之气!是纯正的道家仙气,不是寻常野狐歪道所练的精怪之气,而且依他所见,没有五百年以上的修为绝然达不到这样的程度。如果所料不错,眼前人,当是一位上君。
且说这蓝衣人不是别人,正是苗巫若雅。他对灵道之事甚有慧根,年纪轻轻便继承苗巫之位。若雅虽模模糊糊知晓了孟烨的身份,却不戳破,想着自己误闯上君的地界,借宿之事怕是无望,不知可有转圜余地。
果然,孟烨道:“在下家中有事,不便留客,两个小哥可到前面山神庙过夜。”
再往前走一个时辰,确有一个破旧的山神庙,若雅以前都是在那落脚,但是天寒地冻的,他体弱受不住冷,不愿再走,听着孟烨讲话还算客气有礼,便起了侥幸之意,盼望着能赖上一赖,便恳求道:“这位大哥,我们只求片瓦遮身,在墙角窝上一晚也就罢了,绝不相扰。”说着连咳几声,那黑衣人连忙顺他的背,用苗语紧张问道:“哥哥你怎么样?”又对孟烨用汉话结结巴巴地央求道:“这位大哥……能否……行、行个方便,给口热水喝。”
孟烨皱着眉,还是回身倒了一杯热水给他。
若雅趁机抬眼向屋内看去,见床上隆起一团,猜想大概是有人生病,又见孟烨脸色沉重,想来是棘手病症。若雅接了水一口喝完,连连道谢,笑道:“府上好像是有人生病?在下曾学点岐黄之术,也许可以帮点忙。”
孟烨接过碗看他一眼,冷冷道:“不用。天晚了,你们再不走,就找不到路了。”
若雅一愣,他既示弱又示好,向来无往不利,不想这位上君竟然不吃这一套……软的不吃,硬的他也没那个本事,若雅撇撇嘴,暗骂自己运气真是差到极点,碰到这么个铁石心肠的上君,笑容却再真挚不过:“失礼失礼,多有打扰,我们就先告辞了。”
却说沐王爷虽然闭着眼,脑子也被烧成一团浆糊,可多年锻炼出来的警醒还是迫使他微微保持着一丝清明。
沐王爷半梦半醒着,先是模模糊糊地听到了孟烨叫“阿奴”两个字,心中便有些奇怪,后来又好像听到了阿奴的声音,沐王爷一时也弄不清自己是梦是醒,然后好像听到有人要给他治病,结果孟烨不让。
孟烨不让啊……沐王爷半昏半醒地暗暗提醒自己,这笔帐定要记住,等起床后跟孟烨讨回来。还在想着该怎么整治孟烨呢,唇边却有些发痒,似是有什么东西在轻轻碰触着,沐王爷厌恶地皱起眉,他想扭头甩开,身子却动不了,眉头越发皱得厉害。
孟烨有所察觉,伏起身看他,伸手抚过沐王爷眉间的“川”字,心道:他倒是倔强,与恒清截然不同,恒清可要比他温顺许多。想到恒清孟烨又觉得心疼得无以复加,恨不得把所有记忆都施法灌到沐王爷脑中,然后看他睁眼,像恒清那样狡黠地看他,笑着对他说:“明尘道君……别来无恙啊……”
但是,便是像现在这样什么都记不起来也没关系,只要魂魄还在就好,曾经的往事,他来记,将来的幸福,他来守。守得一刻是一刻,守得一生是一生,守得一世是一世。
孟烨轻轻吻上时维眉间,低低喃着:“只盼你不要怪我。”
18.致远
一室悄寂。
新月初上。
阿奴带太医前来。
太医眼上被蒙了块黑布,原本年纪就大,又受了惊吓,更是分不清东南西北,进屋时,举止还有些慌乱。阿奴把他领到床前,摘下他眼上的布。
孟烨待他适应了光线后,对他道:“王爷突然昏迷,你看看是怎么回事。”
太医看了看孟烨,又看了看床上,差点没惊叫出声:“沐王爷!”
太医失措地看向旁边两人,他不知这二人是什么身份,留意到两人眉间的焦急之意,微微放下心来,闭上眼平稳心绪,伸手探沐王爷脉搏,又翻看沐王爷眼皮。
孟烨与阿奴神情紧绷地盯着太医的手,眼都不眨。
太医向孟烨问清来龙去脉,又诊看了一阵,摇摇头对孟烨道:“王爷这病,老夫一时也查不出病因,只是……”
“只是什么?”孟烨问道,声音里竟带着自己也没察觉的颤抖。
太医犹豫着道:“只是……看起来,与疫区呈报的疫病症状……颇为相似。”
孟烨紧盯着他:“然后呢?”
太医摇摇头:“目前……尚无药可医。”
阿奴道:“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老太医捋捋胡子,沉吟道:“依老夫看,不如就近将王爷送到疫区。那里的大夫对这种病症应该经验丰富,老夫可与他们一起切磋,或可找出救治之法。”
孟烨抿着嘴,坚毅的轮廓被微弱的烛光照得忽明忽暗,半晌,方道:“我给你三天时间。”
三天。三天是长还是短?孟烨不知道。他害怕自己做的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但他……不能后悔。
第二日清晨,阳光照进窗子,太医一觉醒来,睁眼便是一愣。屋子格局全然换了,身下被褥也与昨夜不同。他下床推门往外一看,屋外鸟鸣声声,左右是抄手回廊,院中有石桌石凳,大概是在什么府邸院内,太医大惊,不知自己是到了什么地方。
难道是在做梦?老太医往自己手上狠狠掐了一把,痛得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