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医活了大把年纪,从未遇到这样的怪事,又惊又惧,一颗心滴溜着四处走动,想寻个人来问一番。
走着走着,老太医突然想起一件大事来:“沐王爷!沐王爷哪里去了!”
这下可糟,沐王爷若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也不用回京了。老太医忧心忡忡,穿过回廊走到前院,见有人在打扫场地,老太医忙上前问道:“这位小哥……”
那小哥倒是认得他:“您老人家这么早就醒啦。我给您端盆热水过去。”
说着就扔下扫帚一溜烟跑了。
老太医一个人站在院子里东张西望越发糊涂:“这……这到底是哪里啊!”
忽然对面廊下一扇门开了,一个人从里头走来。老太医定睛一看,却是孟烨。孟烨也见了他,走过来打招呼:“陈太医,早。”
老太医指着孟烨,语气有些激动:“沐王爷呢?”
孟烨指指那扇门:“在屋里。”
“哦……”老太医这才微微安心,又问:“这是哪里,我怎么在这里?”
“这是致远县衙。”孟烨解释道,“王爷的病不敢耽搁,我们就连夜赶来了。昨晚您睡得沉,我们没敢打扰。”
“致远县衙!”老太医大惊,这是疫县县衙!。
老太医也是阅历丰厚的人,“睡得沉”这样的借口,真相是什么他隐隐也明白。让他不敢相信的是,马车再快也要一天的路程,居然能连夜赶到!这是多快的马啊!。
当下瞪圆了眼不可思议地看着孟烨。
孟烨看出他的疑虑,面不改色道:“也才刚到没多久。我已跟他们县官说了,尽快找几个大夫过来。”
19.喂药
致远知县这一个月来都没有睡过好觉。也不知道是他流年不吉还是致远县风水不好,竟会遇到这样的天灾。
疫病一直不能得治,前几日请了个风水先生来看,说是县衙的正门对着蛇山,阴气重,坏了风水,所以这几日致远县衙正忙着换衙门。
也就在衙门里混乱无比的时刻,昏迷不醒的沐王爷又来到了县衙。
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什么倒霉事都让他这个知县赶上了。
几个大夫会诊了半天没有结果,致远知县站在一旁腿都有点抖,一边暗暗怪着“这沐王爷哪里不好去,偏要来我这里”,一边又暗暗祈求着“千万不要是疫病,不然堂堂王爷客死我这儿,十颗脑袋都不够砍”,又寻思着“得想个办法把这尊佛爷弄到其他地方去,出事了也与我无关”
这边还没想出头绪来,大夫们已经有了结果——果然是染了疫病。
一边说,大夫们一边狐疑地看向孟烨,按道理疫病传染性很强,王爷病成这样,这孟烨怎么一点事没有。
孟烨眉头紧皱,也想不通沐王爷是如何染的疫病。这几天他们并未接触过其他人,也没有吃过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就是……
就是在河边喝了水。
孟烨猛地转头对致远知县道:“河水有问题!”
致远知县大惊:“你们喝了河水?”
大夫们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致远知县忙道:“本官在河岸沿途设置告示牌,你们没有看到?”
孟烨摇头。他一路上心思只在时维一个人身上,何曾去注意过什么告示牌。
原因既已明了,几个大夫商量一番,那疫病的厉害之处就在于,一剂药下去,烧是退了,但隔几个时辰又会复发,无法根治。若只是误饮河水,病症应当不重,可能是沐王爷在途中受了风寒,致使病症加重,因此决定还是按惯例先给沐王爷退烧。
药熬好端进屋里,孟烨屏退了其他人,亲自给时维喂药。
时维半梦半醒的,感觉自己被孟烨撑着坐起来,接着有什么东西抵在他嘴边,孟烨的声音贴在他耳边:“王爷,张嘴。”
为什么要张嘴?他脑子糊成一团,却也没力气想,听话地张了张嘴,却没张成,不一会儿就感到有什么硬硬的东西撬开他的牙齿送进他嘴里。
苦苦的,他含在口中。
“吞下去。”孟烨说。
他吞了吞,药水却滑出嘴角,痒痒的,有些难受,幸好很快就被擦干净。
下一刻嘴巴便被捏开,什么柔软的东西被送进嘴里,带着苦涩的滋味,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连呼吸也开始困难,忽然那东西一下离开,喉头一松,有什么液体被他吞了下去。
反复了几次神志渐渐清明起来,沐王爷依稀感到伸进嘴里的东西……灵活得令他厌恶。他想扭头甩开,却被牢牢固定。他微微曲起舌,想把那个东西推远,却忽然被缠绕得更紧。
“唔……”沐王爷憋着气睁开眼,孟烨的脸尽在咫尺,然后嘴里的那个东西……沐王爷心下一惊,猛地清醒过来。
几乎就在同时,孟烨的舌头飞快地扫过他的舌面然后退出来,快到让沐王爷以为是孟烨只是不小心碰到而已。
孟烨若无其事地舀了一勺药,吹了吹,送到沐王爷嘴边:“醒了么?喝药吧。”
沐王爷愣愣看着嘴边的青花瓷勺,又抬眼看了看孟烨,终于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被孟烨圈在怀里这个事实。
然后还有孟烨……他刚刚是干了什么事啊!他……沐王爷的胸中怒火如有风助,赫赫作响,噌地一下就烧上了脑子,烧得他的脸都有些红。
这放肆的奴才!
“来呀!”沐王爷本能地就要下令让人把这个奴才拖下去烙刑伺候,张嘴才发现自己的声音虚弱地可怜,王爷的气势全无,想来外面的人是听不到了。
沐王爷渐渐反应过来,没好气地问孟烨:“这是哪里?”
“致远县衙。”孟烨答道,勺子在沐王爷嘴边碰了碰,轻声道,“张嘴。”
什么语气!沐王爷眼一瞪,张嘴就要训斥,不料孟烨却正好喂了一口药进来,差点呛到。
反了!真是反了!大丈夫能屈能伸,沐王爷权衡眼下局势,忍耐着把药咽下,思量着待病好得势之后,一定要将孟烨五马分尸。
从小到大,还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他!沐王爷强作平静地喝着药,心中恨得咬牙切齿,五马分尸都不足以解恨,要凌迟!凌迟处死!。
孟烨一口一口喂沐王爷喝着药,心中也为时维这般的配合感到微微诧异,留心看他的神情,时维却只温顺地低着头就着他的手喝药,孟烨便是轻轻一笑,想了想,又将勺子略微举得高一些,时维便微微仰起头去够那勺子,孟烨不动声色地将勺子往往移往自己跟前,时维的脸便渐渐仰得更高,终于可以看到他的眼神,不甘不愿地瞪向自己。
孟烨心头一软,微笑着忍不住用拇指擦去时维嘴边的药渍,可是一碰到那柔软的肌肤,他竟然就移不开手,拇指顺着褐色的药渍一直抚到时维的下唇,流连着,舍不得离开。
沐王爷也呆住了,眼看着孟烨像失了魂一样越凑越近,他竟然想不起该如何反应。
孟烨!沐王爷看着尽在眼前的脸庞,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咚”,快得像要跳出嗓门。
孟烨……
沐王爷感到自己的下唇被孟烨的手指轻轻按下,不自觉地就微微张开嘴,对面孟烨的眼蓦然转深,向他倾身过来。
“王爷……”
是什么声音?
沐王爷的脑子转不过弯来。孟烨的嘴唇明明没有动。
孟烨的手却倏然离开了他,连同孟烨的气息。
他又得以能够大口的呼吸到清新的空气,神思也清明起来。
“王爷可醒了?”恭谨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沐王爷看了孟烨一眼,孟烨木着脸,支起枕头小心将他靠在床头,起身前去开门。
进来的正是致远知县。
自打沐王爷大病光临致远县衙之后,他这知县的脑袋算是正式拴到裤腰带上了,有个什么风吹草动都会晃荡着掉下来,因此就照看得格外仔细起来。
适才孟烨在里头喂药,他就在外头候传。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何况是孟烨是沐王爷的身边人,自然也要好生伺候。
这致远知县方才模模糊糊听的屋里有一声“来呀”,之后便没声音了,恐自己是听错了,没敢推门进来,不料等了等,里头又隐约传出对话声,这知县心道:莫不是刚刚真有叫人进去伺候?
这知县犹豫着,又贴着门听了听,估摸着沐王爷是醒来了,这才在门口轻声问了一问。
孟烨开门的时候脸色有点黑,致远知县看在眼里,陪着笑,心里却惴惴不安,暗道难道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一眼瞥到沐王爷靠坐在床头,知县立刻快步走近,给沐王爷行了个礼,关切道:“王爷醒啦,可有好些了。”
沐王爷点点头:“打扰贵县了。”
致远知县笑道:“王爷客气了。王爷能来,小县是蓬荜生辉。王爷为百姓亲身涉险,实是我致远百姓的福气。”
沐王爷笑了笑,对县令吩咐了几句,又命他一会儿差人执手令前往青州共运药材:“通知邻近的疫县,明日在此商会救灾之事。”
致远知县又称赞歌颂几句,孟烨就送他出门。
沐王爷躺在床上便又昏昏睡去,醒来时已到中午。床边立着一个丫鬟,孟烨却不知哪里去了。
那丫鬟见沐王爷醒了,连忙到屋外招呼着备膳。
“孟烨呢?”沐王爷问丫鬟。
那丫鬟道:“王爷是说孟侍卫?他跟我们大人在议事呢。”
笑话。他一个侍卫跟人家县令议个什么事!总共来王府才多少天,官字怎么写都搞不清楚,还议事!用膳用药近身守护什么的,这才是他要管的事。正事不管,去议什么事!
那丫鬟看沐王爷脸色不善,又多问了一句:“王爷,要我去请孟侍卫过来么?”
请他过来干什么,好像我有多离不开他似的。沐王爷阴着脸摇头。
喝了点粥,那丫鬟又伺候他吃过药,沐王爷躺在床上睁了半天眼睛,头痛得厉害,又沉沉睡去。
再醒来,傍晚夕阳正打在窗棂,沐王爷用眼珠子在屋内扫了一圈,还是那个丫鬟杵在床边,没见到孟烨。
沐王爷不禁又是火大,这孟烨是干什么吃的,怎么了这是,仗着主子生病了,他就偷懒去了?议个什么事,能议整整一天?孟烨那是能跟别人议事的人吗?谁说的话他能听了?他把谁放在眼里过了?跟那个什么知县,他也能议个一整天?。
瞟了那丫鬟一眼,沐王爷冷冷道:“去,把孟烨给本王叫过来。”
那丫鬟去了一阵,带回来的却是致远知县,那知县一路笑着走到床前,对沐王爷道:“孟侍卫没跟您说吗?他去苗寨了。”
沐王爷一愣:“去苗寨?去苗寨做什么?”
致远知县笑道:“大夫们说这次疫病甚少波及到苗人,所以估计苗寨里或许有治病的药方。孟侍卫去要去了。”
沐王爷一听,不由冷笑:哈!去苗寨要药方。去苗寨要药方那么容易的话,你这个致远知县怎么不早点去。谁不知道现在朝廷跟苗人关系有多僵,稍有差错,他们便闹着要反,朝廷就得安抚,其中厉害关系,孟烨一个人担得起吗?你让孟烨去,只怕孟烨在寨门口就给拦下了,连门都进去。进不去倒也算了,最怕孟烨这个莽汉跟人动起手来,那个时候,烂摊子一堆他一个人怎么扛!
沐王爷看着致远知县悠悠道:“那苗寨里,果真有药方?怎么当初折子里没见你提起?”
致远知县吞吞吐吐道:“也是大夫们近日的推测,因为尚未肯定,所以未曾上报。”
沐王爷又笑道:“孟烨人生地不熟的,你们可有谁,熟悉情况的陪他一起去了?”
致远知县摇摇头:“下官原也想派个人与孟侍卫一起过去,不过孟侍卫说人多碍事,就……一个人去了。”
沐王爷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心里堵着一口气,越发头晕,他握紧双拳,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声音:太嫩了,孟烨你太嫩了……
20.惊夜
“他是什么时候走的?”沐王爷斜着眼问致远知县。
致远知县察言观色,猜想沐王爷是为属下没规没矩的不告而别而生气,便笑道:“用过午饭走的,走之前孟侍卫原想同您说一声,见您睡了,也没敢打扰。”
“哦?”沐王爷质问地看着身边的丫鬟,眼里之意是“你怎么没叫醒我”
那丫鬟连忙跪下:“王爷恕罪,是孟侍卫不肯叫醒您。他探了探王爷的额头,发现王爷还在发烧,便吩咐奴婢仔细伺候……”
沐王爷立刻抬手阻止这丫鬟继续说下去。知县府里的丫鬟果然比不得宫中王府,连说话都没分寸,什么“探了探王爷的额头”,这知县还在眼前呢,怎么说得这般详细。他一个侍卫,来探王爷的额头,若严格论起来,已经犯了僭越之罪,他倒还端起官架子,吩咐人这吩咐人那的。若是传扬出去,指不定外人如何说沐王府治下不严,一个侍卫也敢狐假虎威。
“派个人去看看事情进行到什么样了。千万别让孟烨跟他们动起手来。”沐王爷道。
孟烨的能耐本事沐王爷当然是知道的,但是……就是因为太有本事了,所以更怕他恃才轻敌,出手不知轻重,到了苗寨,还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
不过其实,沐王爷又想,他倒也不是怕孟烨出什么事,是怕孟烨惹出了什么事要他这个王爷去收拾善后,那就麻烦了。
挥手屏退致远知县,沐王爷又交代一句:“晚上他一回来,不管本王是否睡着,都让他来见我。”
一睁眼,已到晚上子时。
薄云遮月。万籁俱静。
远远的街道上偶尔传来几声狗吠。
沐王爷从床上猛然坐起。
“来人。”沐王爷哑着嗓子喊了一声。
很快就听到悉悉嗦嗦的声音,接着一支蜡烛被点亮。
“王爷有什么吩咐。”丫鬟端着蜡烛凑近问道。
沐王爷看了那丫鬟一眼,“……孟烨还没有回来?”
丫鬟摇头:“没听说孟侍卫回来。”
沐王爷沉默了一会儿:“这里到苗寨来回最快多久?”
“骑快马来回要两个时辰。”
沐王爷算了算时间,勉力从床上撑起来:“让你们知县过来。”
大半夜的,王爷传召,致远知县顿时睡意全无。派去苗寨的人刚刚回来,说是在苗寨绕了一圈不得门入,里头一片平静,也不像是有事的样子。大老远的去了,结果啥也没问到就回来了。致远知县正在头疼,不知道要怎么向沐王爷交代,忽然就听到下人报说沐王爷传召。
唉……致远知县哭丧着脸,他一个小小县衙,不比王府,精兵强将高手如云,他县衙里就那么几个兵,平日里混吃混喝欺软怕硬的,关键时刻全不顶事,探听不到消息也没办法啊。
果然沐王爷张嘴就问:“派去的人回来了没?”
致远知县道:“是,刚刚回来了。”
“怎么说?”
“……不知道。”
“什么?”沐王爷的声音陡然一沉。
致远知县忙解释道:“这些人瘟疫闹得厉害,那苗寨各门都有人把守,不是族里人不让进寨,派出去的人也被挡在外面。”
“是吗?”沐王爷不阴不晴地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