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致远知县忙笑道:“不过依下官看,孟侍卫应该没事,我们派去的人说,苗寨里很平静,不像有大事发生的样子。”
“哦……”沐王爷又应了一声。
致远知县偷偷看他脸色,劝道:“天色已晚,王爷还是先歇息吧,明天还要给各县开会呢。孟侍卫那边,您放心,他一回来,下官就让他来见王爷。”末了,致远知县又笑道,“王爷这样担心体恤下属,这是孟侍卫的福气,也是我致远百姓之福啊。”
沐王爷白了他一眼,低声道:“罢了,你先去歇息吧。他回来了,你让他无论多晚都要把我叫醒,我有话要问他。”
沐王爷重新躺下,丫鬟吹灭了烛火。
屋里只剩下黑暗。
这黑暗一直蔓延到两百里外的苗家小楼。
黑暗里依稀可辨辗转反侧的人影。莫名地,就忽然坐起身。散乱的长发垂在身前,如水的月光勾勒出清灵的轮廓,正是不日前向孟烨借宿的苗巫若雅。
若雅的床前坐着一个人,身影稳如泰山。
若雅看了那人一眼,拭了拭额上的冷汗,微微一笑:“原来上君没走?”
那人侧回头安静地看了若雅一眼。
若雅失笑:“真是奇怪。你在这里,为什么我还是会做噩梦?”
那人冷然道:“睡吧。”手掌轻轻覆上若雅的额头,让他重新躺好。
若雅伸出手将身上的被子拉扯好,对那人笑道:“我还从来没有过——一个上君为我守夜。”
那人没有答话,继续施法镇住若雅的三魂七魄,而后收回手静静盘膝打坐。
若雅自笑了笑,安心闭上眼。
是夜重归于宁
21.不是初吻的初吻
翌日,邻近疫县的知县陆续赶到致远县衙,沐王爷在丫鬟的搀扶下起身下床,仔细穿戴好衣物。他的脑子时而清醒,时而混沌,闭着眼坐在桌前想了许久,才提笔把过一会儿要交代给各县的事情写全。屋外有嘈杂声,越来越近,听着像是致远知县在跟什么人唠叨他的病情。沐王爷偏头吩咐丫鬟去外头把致远知县叫进屋,心中暗怪这致远县太不知轻重,白当了这么多年的官。眼下正是非常时刻,最要紧是安定民心,他感染疫病的事,怎可随意对人说起。
却说外头果然是致远知县,带着人穿过走廊直奔沐王爷的屋子来,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孟烨。孟烨终于回来,致远县差点没高兴得涕泪交加,在他身前边走边回头道:“孟侍卫,您可是回来了,您这一趟出去,王爷担心得整夜没睡好,昨晚两更天的时候还召下官问您的消息。”
孟烨一笑:“哦。”眼睛瞟向沐王爷的屋子,对致远县道,“让大人受累了,真是过意不去。”
致远知县笑道:“可不敢担。您是王爷身边的红人,下官还要多仰望您呢。”目光落到孟烨身边的苗人,长得端端正正的,一双眼却好奇地反看着他。致远知县便问孟烨:“这位是……”
孟烨道:“若雅。苗巫。”
苗巫!致远知县愣住了,还来不及反应,只听孟烨低低说一声“你们在这里等一等”,就抬脚进到沐王爷屋里去。
沐王爷听到动静,只当是那个丫鬟带着知县进来,照旧伏在桌上写他的东西,头也不回道:“稍等。”
孟烨用眼色使走那丫鬟,而后关上门。
沐王爷听到关门声,心中奇怪,回头一看,居然是孟烨,惊得手中的毛笔突然掉在纸上,晕黑了好大一圈。
沐王爷厌恶地“啧”了一声,把笔提起,重新拿在手上,继续写字,耳朵却留意着身后。
孟烨的脚步声渐近,然后站定在他身旁,问道:“今天可有觉得好些了?”
怎么又是这种没上没下的口气。而且胆敢这般居高临下地站在他身边,沐王爷适才刚松的一口气陡然又提了起来,若无其事地沉声道:“回来了。”
“恩。”孟烨轻轻应一声便伸手探向沐王爷的额头,沐王爷一惊,偏头要闪,孟烨却更快,一手抚着他的后脑另一手覆上他的额头。
掌下的温度是烦人的高。孟烨松了手:“听说你昨晚因为担心我一夜没睡好。”
“轰”地一下,沐王爷只觉得脸颊像要烧起来似的,在心底把致远知县生生咬碎了骨头,暗道这知县是决不能再让他当下去了。对着孟烨说起话来却是风清云淡的:“倒也不是担心你,本王是担心你在苗寨惹出什么乱子……唔……”
唇被堵住了。
孟烨忽然抬起他的下巴俯身吻上他的唇。
他竟然敢!“……唔……哈……唔……”沐王爷费力推拒着,大口喘着气,觉得自己像是溺水的人,好不容易呼吸一下,又被密密实实地堵住。
“孟……哈……放……”沐王爷呻吟声被支离得断断续续,手被孟烨抓住,别到身后不得伸展,手里的毛笔掉在地上的声音让人倍感羞耻。
沐王爷一脚踹向孟烨,孟烨却一下坐到他腿上,顺势吻得更深。
“唔……放……”沐王爷挣扎着想让孟烨从自己身上下来,孟烨却忽然离开他的唇,面对面看着他。
沐王爷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出什么事,是孟烨的……真是狗胆包天!沐王爷又怒又惧。
“孟烨!”连声音中都带了颤音。这种明显的畏惧表现深深折损了时维的自尊和骄傲。这是第一次,他被人逼到这样的程度,
孟烨静默看他片刻,然后倾身靠过去,用湿润的舌头缓缓描着他嘴唇的形状,在他下胲上一捏,趁他张嘴的功夫,将舌头探进他嘴里。
唇舌交缠的黏糊糊的水渍声让时维羞恼到极致,他在情事上从来都是主动,几时被人这样恣意对待过,偏又无力抗拒,当即就想狠下心一口咬断孟烨的舌头,不料那东西却灵活地很,他几次三番没得着好,反被撩拨得眼雾迷蒙,力气全无。
“啊……”时维失神地看着孟烨从他嘴里退出来,伸出手指缓缓擦去他嘴角的津液,又在他唇角啄了啄。他回过神挥手就要扇孟烨一巴掌,却被孟烨眼明手快地接下,然后身体被紧紧抱住,孟烨微乱的气息呼在他耳边,抵着他的东西越发硬实。
“孟烨!”沐王爷的声音变得惊恐,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也不得不承认,不论现在孟烨做出什么事,他都无法反抗,更不能喊人进屋,这个认知让沐王爷克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孟烨轻轻吻着沐王爷的脖颈,缓缓平复着呼吸。
“这样就好。”孟烨在他耳边轻轻说。这样就好,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学会关心他,一点一点地接受他,一点一点地爱上他,一点一点地找回过去,这样就好。
时维一动不敢动,僵着身子任由孟烨抱着,良久,孟烨才平静下来,默默起身离开时维的身体。
“我找了个大夫,你见见。”孟烨说,转身向门口走去。
“孟烨!”时维在他身后叫道。
孟烨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沐王爷威严的声音在孟烨身后缓缓响起:“孟烨。本王不是你那个什么维。你给本王认清楚了。”
22.若雅的为难
孟烨没有答话,静立片刻,径自往前打开门,让若雅进屋。
为了让他给时维看病,孟烨答应了他不少苛刻的条件,若雅一直好奇,能让这位上君如此上心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当下进门一见,是个男人,首先就愣了一愣,再看清楚那张脸,更是心神俱震,呆若木鸡。
“若雅。”孟烨唤他。
若雅似是没听到这一声叫唤,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沐王爷。虽然说是在病中,但那眉眼、那鼻唇、那周身的气度,都让若雅无法移开眼。
孟烨皱着眉,连唤了三声,若雅终于回过神来,对孟烨笑道:“乍见了五百年前的风流冤孽,却在此处相逢。”
这分明是口无遮拦的调笑话了,孟烨的脸色越发难看。沐王爷也暗恼此人目光唐突,不过却对若雅的汉话造诣感到诧异。寻常苗人能说汉话已是凤毛麟角,何况还能说得这样好的。疑问地瞅了孟烨一眼,却见孟烨也正向他看来,沐王爷又装作若无其事地别开眼。
“若雅。苗巫”若雅向沐王爷微微一笑,算是自我介绍。
沐王爷猜测孟烨应该未对此人说过自己的身份,便回了个点头礼:“时维。”
若雅又回头对孟烨道:“你去吧,这里交给我。”
孟烨警告地看他,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要有分寸。
若雅歪头一笑:“放心。”
孟烨确认似地又盯着若雅看了片刻,然后对沐王爷道:“那我先走了。”
为什么要走?沐王爷心下奇怪,却没有问,只是轻轻点点头。
孟烨便走出屋去。
屋里剩下若雅和沐王爷两个人,若雅看着沐王爷只是笑。
沐王爷克制着脾气坐下,伸出手腕对若雅道:“看看吧。”
“好啊。”若雅笑着向他走去,走到一半却忽然停下,往地上看了一眼,弯下腰。
沐王爷奇怪地看他,然后看到若雅拾起一支毛笔来。
“这笔怎么掉地上了。”若雅笑着研究着手中的毛笔,玩味地看着沐王爷。
嘴唇上的红肿还没有消呢。
沐王爷见了那笔,已经如坐针毡,又见若雅只盯着自己的嘴唇瞧,心下也隐隐明白他看的究竟是什么,心中是又恼又恨。当下只淡然道:“搁桌子上吧。”
原来这样。
原来上君喜欢的是这样脾气的人物。
若雅挑了挑眉,笑着把毛笔放好,伸手搭上沐王爷的脉。
“如何?”沐王爷沉着问道。
若雅轻轻摇头,笑道:“不如何。等孟烨回来再说吧。”
“他去哪了?”沐王爷问。
若雅的神色一时变得古怪,似笑非笑的:“孟烨给你找药去了。”
“找药?找什么药?”沐王爷奇道。
若雅笑道:“我们苗家的灵药。因为数量稀少,所以通常不给外人用。孟烨想要,只有自己去找。”
“自己去找?去哪里找?”沐王爷问。
若雅一笑:“这我就不知道了。他的本事大得很,你就不用担心了。”
这话明明是宽慰,可是沐王爷却听得很不是滋味。一时又挑不出刺来,便又道:“听说苗寨轻易也不让外人进去,孟烨是怎么找到你的。”
“他啊……”若雅好笑着摇头,“我还从来没遇过这种无视道义的上……”不小心说漏了嘴,若雅忙改口道,“……午就非把我从被窝里赶起来的人。”
沐王爷一愣。
若雅笑着解释:“我身体不好,一般都要睡到中午才起的。”
沐王爷还是一脸诧异。
若雅又继续解释道:“他为了让我早上有精神过来给你看病,硬是守了我一夜。”
若雅看着沐王爷的神情,觉得自己的汉话水平还是太差,好像是越描越黑,越说越不清楚,便解释道:“你别误会,是我硬要他留下来的。他守在旁边,我睡得比较踏实。”
若雅此刻是万分为难,他觉得如果不说出来上君是为了帮他镇住他常常游离的魂魄而守了他一夜,时维脸上不尴不尬的神情就不能恢复正常。
看起来眼前这位对上君好像也不是没有一点意思。
哎呀……这可就有点难办了。
他还是想着上君可以夜夜守在他身边,这样他就不用睡得太辛苦。这些年他没有睡过一天好觉,一不注意,他的魂魄就会游离于体外,必须时时刻刻保持清醒才行,不过再这样下去,他一定活不了多久,真是……辛苦哪。
不过他也没什么本事能留住这位上君就是。这位上君法力高深,行事又不择手段,一点不像个正经道君。他居然取了那白河的水下三滥地倒在苗王的酒里,等着苗王发烧,他赶去医治,然后一路跟着他回家。这种不计后果的做法,很有点背水一战的意思,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位上君为了眼前这位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如果强行让他们分开的话,若雅犹豫着,怕会让自己死无全尸,而且拆散有情人,是造孽啊,说不定会折寿啊。
若雅犹豫着,一时想不出什么万全之策。
要是这两人没那么点意思,那事情就好办多了。
23.扶璠
却说苗寨圣山云诞山山顶有一棵奇树,聚天地灵气,不惧雷击,历上千年而不倒,盘根错节,枝繁叶茂,果实能治百病,苗人以为山神所化,称其扶璠,自古礼敬有加,每逢年节大事必要来此祭拜,以图顺利。
扶璠果实稀少珍贵,常有不少异族部落之民前往偷盗,苗王着苗巫亲自看守,果实成熟后通通采下晒干储入药库,以备不时之需。历代苗巫尊神崇医,根据扶璠树叶大小朝向,自推导出一番占卜之理,又以其果入药,研制出种种苗家秘药,甚有奇效。
然而随着时间推演,扶璠所结果实越来越少,不好的年景甚至绝收,药库中的扶璠果只减不增,苗王终于下了限药令——非苗王同意,任何人不得擅用扶璠果。
这限药令传了数百年,到这一届却出了个例外。
这个例外就是若雅。
这一届的限药令被改为——非苗王或若雅同意,任何人不得擅用扶璠果。
其实若雅当上苗巫也不过五年时间。可是这五年时间里若雅的变化,却让每个熟悉他的人都感到不可思议。
五年前,若雅和上一届的苗巫,也就是他的师父,涉溪过河,双双落水。当时正是雨季,水浪湍急,若雅的师父被若雅拖上岸时,已经没气了,于是若雅就顺理成章地继承了苗巫的位置。
继承了苗巫位置的若雅,开始变得爱笑。
他以前总是一丝不苟,把学医学蛊当作一项很了不起的事来对待,既认真又严肃,从不随意调笑,师弟素夭是个好动的,爱去招惹他,常被训斥。所以后来若雅变得爱笑了,素夭有点不习惯,惴惴不安地就问他:“你……你为什么最近总是笑?”
若雅眉毛一挑,唇角一荡:“大难不死,难道不该多笑吗?”
至于那些医学典籍,从前的若雅总是珍之又珍地抚整干净,坐在桌前一页一页仔仔细细地翻阅,后来就不怎么珍视它们了,逮哪儿躺哪儿就看,还随意丢弃,床上、椅子上、桌子上,甚至树下,扔得到处都是,反变成素夭每次都要小心翼翼地收拾。
素夭实在是收拾烦了,忍不住问他:“你……你最近怎么不好好看书了?”
若雅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便笑:“我哪里不好好看书了?”
素夭便拍拍自己手里刚刚拾起来的书,又指指四处散落的书。
若雅凑过去,就着素夭的手随意翻起一页,眼珠子一转便开始背起来,竟然知字未差。
若雅落水以前,素夭就知道自己是绝没有办法继承苗巫之位的,若雅落水以后,素夭一天比一天更坚信了这种想法。
尤其若雅落水以后,变得嗜睡,每天不睡到日上三竿绝不起身,可就是这样,他还是一天几本书的扔,看过一本扔一本,扔了一个月,师父的书库里就没有书能给他扔了。
若雅无聊了几天,想起找苗王要书看。
老苗王一开始对若雅的本事不太信服,汉人有句话: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若雅无威无信,要胜任苗巫之职,尚需好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