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路 上——楚欢鲁庵

面前大大小小的杯子里，加起来可不止一瓶酒，颜枫没有把握能不能全喝下去。不过，事已至此，却由不得自己。他抬起手，细长的指尖缓缓在一排满溢着透明液体的杯口划过，停在了最高的一只杯子上。

楚煌靠在宽大的沙发里，一只手横搭在靠背上，另一只手放在膝头，食指指尖有节奏地轻轻敲着。他的一边嘴角勾起，讥诮的眸子斜睨着颜枫，眉目间透着一股无赖般的肆意。

“怎么，颜老板是怕了？”

颜枫微微一笑，提起酒杯，仰头一口气喝干，冰凉浓烈的酒液滑过喉头入胃，引起一阵痉挛般的刺痛。他深吸一口气，又端起一杯酒喝下，茶几上的酒一杯杯减少，他的整个胸腔都像燃烧了似的火烫。

勉强喝下最后一杯酒，颜枫扔下杯子，微微眯了眼，仰头道：“二少，您还满意么？”

大约是受到酒精的刺激，他脸颊绯红，嗓音略微有些沙哑，额前的碎发散落，遮住了半边眼睛，暗黑的眸中隐约流动着水色。

楚煌面无表情地直直盯着他，没有说话。

颜枫只觉着头一阵阵晕眩，胃里翻江倒海一样难受，紧抿着唇再说不出话来。陈威察觉不对，板着脸递过来一支烟，弯腰打了火机点燃。颜枫轻轻抿了一口，火辣辣的咽喉顿时舒服了不少。他抬起眼睫，优雅地吐出一个浅浅的烟圈，缓缓道：“二少，愿赌服输。”

楚家二少爷终于弯起了嘴角，笑意绵延到眼底，“颜老板好气魄！”他忽然俯近身，伸手从他指尖轻轻抽出烟，小指状似无意轻轻擦过他的唇，柔声道：“吸烟对身体不好。”

颜枫对他前倨后恭的态度很吃了一惊，定了定神说：“多谢二少关心。”

楚煌耸耸肩，撤身起来，唇畔的笑意更加深了，“我以后会经常光顾的，颜老板。”

他最后两个音低沉含糊，犹如咬在舌尖上，两指按唇朝颜枫一个飞吻，转身向厅里众人大声呼喝：“都给我滚出去，该回哪回哪！”随后施施然向外走去。

他手下弟兄纷纷跟了上去。刘大鹏过来道了声歉，也匆忙跟着走了。

等众人乱哄哄散去，秦川才站起身，他慢腾腾到了颜枫身边停下，深深看他一眼，“颜老板既然是韩家的人，还是离二少远些的好。”

颜枫闻言心口一震，原来他们早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

眼看着这位忠义堂老大在几名保镖的簇拥下出了酒吧大门，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毫无预警地倒了下去。

周围的惊呼声中，陈威不知怎么已经到了跟前，一把抄起他跌落的身体，抱入了怀中，朝围过来的店员道：“我送他去医院，你们顾着店里吧。”

韩家的私人医生金一山所在的医院距此不算远，陈威怕他不舒服，也不敢开快。到了半路，颜枫吐了两回，胃里舒服了些，人也清醒不少。他自小到大，头一次这么狼狈，这会儿好受了些，是无论如何都不愿再去医院了，硬是让陈威折回店里。

陈威拗不过，又放心不下，回去的路上打了电话请金医生亲自过来看看。

颜枫靠在车窗上，默默看着窗外流光溢彩的夜景，忽然问：“阿威，刚才是你告诉晋哥的么？”

陈威平稳地开着车，从倒后镜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是怀疑自己悄悄通知了韩晋才得以解围，淡淡道：“不是，晋哥和忠义堂没什么交情。”

颜枫知道他不会对自己说谎，这时胃部猛然一阵绞痛，他拧着眉闭上眼忍着，也没什么精神再去想了。

回到酒吧没多久，金医生前后脚也赶到了。这人三十岁左右年纪，带着金丝边眼镜，一副温文和善的模样，仿佛让人一眼看去就愿意给予全部的信任。

“金医生，给您添麻烦了。”金一山与韩家关系深厚，陈威对他很尊敬，接了他上楼，热络地让进屋。

颜枫半躺在床上，身后靠着柔软的垫子，神情委顿，脸色苍白。

“颜少，还记得我吧，我是金一山。”他在韩家老宅见过颜枫，怕他记不得了，先客气地自我介绍。

颜枫强打起精神，微笑道：“金医生是医界权威，上次韩霖得了急病，多亏了金医生妙手回春，颜枫怎么会不记得。”

“能得颜老板夸奖，风某真是荣幸。”

他说着话，一边拿了听筒、血压计等物诊看。幸好颜枫路上吐了几次，肠胃中酒精含量不多，最后确认只是酒精轻度中毒，挂上了吊水。

“颜少脾胃较虚，平时还是少喝些酒的好。”金一山微笑地注视着他。这个性明朗洒脱的年轻人比两年前初见时更加沉稳内敛，稍加点拨，确实是韩家不可多得的好帮手。可惜，韩晋做的却是暗道的生意。

“是，我会注意，谢谢金医生。”颜枫客气道谢。

金一山接着又去隔壁房间查看了林茜茜的情况，也大致相同。他叮嘱陈威要给两人多喝水，多吃些水果，对身体会有帮助。

看过医生，没什么大碍，大家都放了心。陈威亲自送了人出来，到了后巷中，金一山看看四下没人，板起脸问：“怎么回事？”

陈威毫不隐瞒，把今晚的事一五一十都告诉了他。

金一山跺脚道：“阿威，颜少这里出了事，你都敢不向你晋哥报备，好大的胆子！”他初时看情形就知道不是普通醉酒，这时候可全都明白了。

陈威低下头，半晌道：“颜少不许我告诉晋哥，我既然跟了他，自然要听他的。”

金一山重重敲了敲他的脑门，“你这小子就知道死心眼！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晋哥对他……”他忽然住了口，恨声道，“哼，从前都是韩霖护着你，往后有你受的！”

医生摇头叹气走了，陈威独自在黑影里站了一会儿，想起林茜茜的吩咐，去店里叫了个小妹跟着他上楼帮忙照看病人。

林茜茜平日里喝酒喝惯了，歇了这会儿功夫，反是比颜枫恢复得快。她不愿在自己房里呆着，偷偷拔了吊水，钻到颜枫房里，歪在床边陪着他胡聊。

颜枫劝她去休息，林茜茜嗤嗤笑道：“我们这些人隔三差五的喝醉酒，习惯了，可没你大少爷这么娇贵！”

颜枫心疼，故意板着脸道：“还说！那个楚煌要收购酒吧，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让自己受这么大的罪。”

“我知道你不会愿意，再说你不是也宁愿自己扛下么。”她笑嘻嘻说着，支起手臂倚在床头，随手拨弄着颜枫柔软的头发，“阿枫，其实有时候，服个软也没什么，你有韩家这么大的靠山，做什么刚才非要自己出头？”

颜枫苦笑，酒吧里的一场闹剧，明显是楚家的人前来胡搅蛮缠，制造事端。只怕有了这过节，往后酒吧真的不好做下去了。自己倒没什么，只是会苦了茜茜。

他疲倦地闭上眼，喃喃道：“茜茜姐，我知道你一个人撑着不容易，要不……咱就把酒吧卖了吧。”

话刚说完，林茜茜腾地坐起来，怒冲冲道：“你说什么！我这么多年辛苦下来，就像是养大我自己的孩子，你要卖酒吧，先把我卖了吧！”

颜枫苦笑，“不过是说说，看你这样子，像要把我吃了。”说到底，明珠酒吧是母亲留下的唯一纪念，要说就这样舍弃不要，也确实极为不舍，走一步看一步吧。

屋里多个人手到底轻松不少，小妹端茶倒水，递个热毛巾的，很勤快，又煮了些白米粥，调弄出两个小菜。

陈威本来想在卧房门口照应着，后来看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就慢慢踱到客厅的大落地窗旁站下。正琢磨着如果韩家家主韩晋问起，要如何解释，手机突然响了。低头看到熟悉的号码，他心里一惊。不过短短几个小时，韩晋就知道了。金一山当然不会多事去告诉韩晋，看来，颜枫这里发生的什么事都瞒不过他。

小妹端着托盘从他身边走过，偷偷看了他一眼。陈威回过神，稍一犹豫，推开门到了露台上，随手关上门。电话是韩晋亲自打来的，没有询问，没有训斥，没有安抚，只沉沉说了那么一句：“明天晚上带他过来。”

“是，晋哥。”

陈威恭敬地答应着。他知道，这是老大给他的一次改过的机会，这也就意味着，无论以什么理由，无论用什么方式，他都必须将颜枫带回韩家去。

第5章

陈威回到客厅，一直面无表情地坐在沙发角落里，冰冷的目光随着小妹进进出出，眼珠似乎都不眨一下。

小妹明显有些怕他，走路都离得远远的。最后忍不住在林茜茜跟前嘟哝道：“林姐，外面那尊神什么时候能走啊？我怕着呢！”

林茜茜正弯着腰帮颜枫拔针，手一抖大笑起来：“阿枫，你的手下还真是有黑社会的潜质啊！连我这里见惯了各色男人的小妹都怕了。”

颜枫无力地看着手背上飙出的血线，叹了口气，伸手按住，大声叫陈威。

门是半开着的，坐在外头的陈威听得清楚，忙起身走到卧房门前，“颜少，有什么吩咐？”

“药也打完了，我已经没事了。有茜茜姐在这里陪着我，你去休息吧。”

见颜枫的气色确实好了不少，陈威放下心，回头看了眼正在厨房洗碗的小妹。颜枫明白他的意思，吩咐他让小妹也下楼休息。陈威直到小妹走了，这才小心关好窗户和各处的灯后离开。

林茜茜幽幽一声叹息：“这陈威还真是个好男人，可惜……可惜……”

颜枫笑道：“可惜什么？茜茜姐你这个花痴……哎哟！”话没说完，胸口被重重擂了一拳，阻住了未及出口的调侃。

林茜茜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子，望向外头无星无月的夜空，轻声说：“阿枫，我知道你这几个月来心里一直不舒坦。韩霖虽然不在了，可日子还不得一天天过下去。我当年……”她顿了顿，改口道，“韩霖地下有知，也是希望你能快快乐乐活着。”

“我知道。”颜枫低低应了一声，心口一阵抽痛，已不愿再谈下去，“你也回去睡会儿吧，店里有李艾他们看着。”

第二天，颜枫一早去公司安排好当天的事务，就出门去罗氏事务所。因为罗辰交代过要他自己去，因此他没让陈威跟着。

车子刚驶出地下停车场，罗辰的助手海青打来电话，“很抱歉，颜先生。罗先生刚刚有急事离开，因为走得匆忙，没来及先给您打招呼，让我替他致歉。罗先生交代，如果颜先生方便，请您晚上七点过来。”

“好，七点钟我准时到。”

“罗先生特别交代，请您务必一个人来。”

“知道了，谢谢。”

颜枫客气地道谢，心里颇有些无奈。他虽然很少去罗辰的事务所，可毕竟这么多年了，多少和他所里的人还是熟悉的，可只有这个海青，偏偏每次都用这么公事公办的态度和他说话，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是否被人厌憎了。

挂上电话，他这会儿也不想就回公司去，便驾着车子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滑行，可他忽然间发现，自己此时竟然已无处可去。

自从跟了韩霖，他就一心扑在盛世集团，几乎与旧日的朋友圈子断绝了往来。毕竟是异路殊途，两条道上的人，为了避嫌，也为了不给彼此添麻烦。

道路两旁琳琅满目的店面对他毫无诱惑。他自己对衣饰什么的从来不讲究，而韩霖却是个对衣食住行都极为挑剔的人。从和他交往起，颜枫的日常饮食、衣服鞋帽、甚至小到领带内衣袜子，都是韩霖亲自精心打理的。既然有人乐于操心，他也乐得享受。被人宠着爱着的感觉是这样美好，他早已深陷其中，无可自拔。

颜枫唇边绽出一抹苦笑，自韩霖出了意外，他一直龟缩在自己的天地里，表面上再是执掌大权、风光无限，内心深处仍是不愿真正面对。茜茜说的对，没有了韩霖，日子还得一天天过下去。或许，他是应该重新开始了。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林茜茜。

“阿枫，那位楚家二少让人送来了好大的一个花篮，说是为了昨天的事情道歉。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林茜茜的话音里有着明显的担心。

“没什么，收下吧。”

黑道上的人讲的就是信义二字，楚煌既然当着那么多兄弟答应了，至少不会在表面上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何况，他亲自带人到明珠酒吧闹事，倒像是冲着自己来的。只是不知道韩家或是盛世集团有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位二少。

他故作轻松，笑着劝了几句，林茜茜放心不少。

挂上电话，想想她昨晚受得惊吓着实不轻，颜枫决定给她买件礼物压压惊。过了两条街，汽车在韩霖带他常去的一家店门前停下。

里面的女店员认得他，热情地迎上来，问清要求，很快帮他选定了一身玫瑰色的修身长裙，低低的领口处镶着几颗碎钻，简洁而典雅。颜枫很满意。

女店员接着又拿过来一身便装，“颜先生很久没来了，我们这里有一身非常适合颜先生的新款，和您刚才买的女装正好是一个系列，颜先生不妨试试。”

颜枫含笑接过来，进了试衣间。

这家店是韩霖最喜欢来的地方，设计师品位独特，高贵中又富含个性，很合他的喜好。

他慢慢换好衣服，推开试衣间的门，刚一转身，就看到了坐在隔壁柜台沙发里的楚煌，唇间含着一支雪茄，意态悠闲，隔着一个展示台，正陪着一位年轻靓丽的小姐试衣服。

颜枫心口一跳，他此时并不想和这人见面，立即退回了试衣间，拉上门，只留出一道缝隙。

心绪很快平静下来，颜枫忽然觉着有些好笑。刚才即便是和这位二少对了面也不过是打个招呼罢了，自己又何至于怕他怕得躲到了试衣间来。话虽如此，却实在没什么心情再去应付这位飞扬跋扈的二世祖。

他默默等待，直到楚煌取出金卡，替女伴结了帐，两人相携离去，颜枫才从试衣间出来。

女店员看到他眼前一亮，连连称赞。

颜枫随意在镜中看了看，做工精致的衣服配上修长挺拔的身材，很是惹眼。可他被楚煌一搅和，这会儿也没什么心情，指了指柜台上的长裙，“把这件包起来吧。”

他重新进试衣间换下衣服出来，女店员接过去手脚麻利地打包：“一件女装，一身男装。楚先生已经结过账了，说是为了向您表示歉意。”

颜枫正从衣袋中摸钱夹，闻言抬头，吃惊道：“什么？楚先生！”他猛然醒悟，原来刚才楚煌已经看到了自己！

大约见颜枫脸色不善，女店员红了脸，说，“是，刚才楚先生替您付了款。他让我告诉您，颜先生如果不收，就是不给他面子，他也不能好好做您酒吧的客人了。”

颜枫气结，咬着牙愣了一会儿，表面上也只能客气地收下。出了门上了车就扔在后座上，憋着一肚子火，却没地方发作。

林茜茜收到衣服很开心，穿了新裙子在颜枫面前扭着腰转了几个圈子，脸上红扑扑的，犹如一个刚得到贵重礼物的小孩子。

颜枫看到她开心的模样，不由有些内疚。这些年，自己心情一有波动就回到明珠酒吧埋头疗伤，要是开心了也会数月不来一次。林茜茜像亲姐姐一样照料着自己，从无怨言，可自己却从未主动关心过她的喜怒哀乐。

“茜茜姐，你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对我说，我送给你。”

林茜茜笑嘻嘻地抱住他脖子拉低，亲了亲他的额头，“乖孩子，我什么都不缺。中午店里没什么人，姐姐我亲自下厨给你做几个拿手菜！”

“好。”颜枫嗤地一笑，心里暖暖的，很是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