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脑。这个只在电影和小说中听到过的词,没想到就发生在这个社会中。吴嵘无法再相信安裕鹏的话都是百分之百的真实
,但有些事情,根据他的判断,还是属实的。比如“洗脑”,其实是一种把人催眠后诱使人对自己的记忆产生误解的心理
暗示手段。这个方法是身为优秀脑神经学家兼心理学专家的许岩君首先开发出来、再传授给思纠委专署的心理医师,让他
们在113事件后广泛于士兵们身上实施。
吴嵘隐约察觉到,安裕鹏会如此热心地帮助自己去静湖,跟许岩君这个人物有着某种关系。安裕鹏不肯透露这方面的详情
,吴嵘只能猜测或许他们二人认识对方,或者有更进一步的关系也不一定。听了关于许岩君其人的各种传闻后,吴嵘觉得
这个人是一个掌握着顶端智慧和知识的魔鬼。他的父辈只会用武力和思想灌输去压制人,而他知道如何在精神上将人击溃
。自己喜欢同性,却协助身为思纠委主席的父亲不遗余力地将同性恋逼入绝路。这是个年轻的、前途无量的、冷血又扭曲
的魔鬼。
回想在永夜的两个月,吴嵘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他其实不是没有想象过,假如那群人的示威游行能起到一定效果,思纠
委的绝对权力能有所削减,这个国家的情况将会比现在好上很多。但是这个噩梦除夕夜打破了他所有的幻想。他觉得自己
真是个懦夫。在大家纷纷揭竿而起的时候,他却怕惹上事端而畏缩不前;现在他难得因过于愤怒而认同了他们的做法,可
他已经永远地失去了他们。此刻他只有孤身一人。
走在阳光明媚的大街上,吴嵘真有一种想跑到路中央大喊“打倒思纠委”的冲动,但他很清楚那样做的下场。街上的行人
来来往往,他们的脸上都是一样平静的表情。平静,但毫无生气。没有神采。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都不知道曾经有一群人
为了争取本该属于他们的权利而两度遭到屠杀。或者他们中的一些人知道那些事情的存在,但是他们假装成什么都不知道
的样子。很多人每天为了柴米油盐而奔忙,庸碌一生,好像活着的意义就为如此。而这或许正是执政者所需要民众变成的
样子。
他想起了查理曾经说过的话:“我相信,任何事物,只要曾经存在,就一定会留下痕迹……存在本身就有意义。”
查理他们的确存在过。可是现在没几个人知道他们曾经存在。吴嵘伤感地想。
他自己已经什么也不指望了。只要能把哥哥救出来,带他回家看上爹妈一眼,就足够了。然后他将坦然接受命运,是被通
缉,还是被追杀,他都无所谓了。即使和哥哥一起死掉,也比让他在静湖里、在许岩君那魔鬼的控制下毫无自由毫无尊严
地活着强上千万倍。
至于安裕鹏,他打心眼里痛恨这个卑鄙的男人,明知道他害死了永夜的几千个生命,自己的力量却无法与之匹敌,无法杀
之而后快,现在还不得不依赖于他。
一月初,天气已经开始回暖。吴嵘一直和安裕鹏保持一定的距离,直到某一天,他们经过一条繁华的大街,准备去街尽头
的汽车站时,吴嵘在购物中心外面的电视墙上看到了安裕鹏被放大了好几十倍的脸。那是循环播报的一则新闻,新闻的内
容很简单,思纠委高额悬赏一名在逃的思想犯,犯人叫安裕鹏。
吴嵘先是惊诧,然后就大笑了出来——安裕鹏这就叫做现世报:他当初那套弥天大谎里有一部分就是说自己是个被通缉的
逃兵,结果现在这个情节还真应验了。
安裕鹏连愤怒的余裕都没有。他一把将吴嵘扯到自己身边,低声警告他:“我要是被抓了,就没人带你去静湖了!”
这个威胁让吴嵘恨得咬牙切齿,却也没辄,只好被他拽着加快脚步往汽车站走。
安裕鹏不方面露脸,只得由吴嵘去买了两张车票,两人像做贼似的钻进车里,找了最后一排靠窗的两个座位坐下。安裕鹏
将外套脱下来盖在身上,遮住大半张脸。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到静湖?现在你可真成通缉犯了,我们白天走在街上迟早会被人认出来的!”吴嵘有点急了。
“快了。”安裕鹏镇定自若地答道。
“‘快了’是有多快!还有,到那儿以后我们要怎么进去,你有计划么!”吴嵘不耐烦地追问。
安裕鹏正欲开口,不料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几乎要刺破人耳膜的爆裂声,还没等二人反应过来,一颗小东西就从安裕鹏耳朵
尖上擦了过去,那只耳朵立刻流下一道血水。
吴嵘愣愣地不知发生何事,安裕鹏眼疾手快,一把将他的头死死地往下按去,自己也迅速弯下腰。就在他弯腰的当儿,又
一颗子弹从先前二人头部的位置飞过,直接击穿了另一侧的车窗。
“怎、怎么了……是有人开枪吗?”吴嵘吓得嘴唇都白了,紧张万分地问。
外面突然响起了警笛声和失真的喇叭喊话声:“我们接到举报,说通缉犯安裕鹏可能上了这辆车!请已经上车的所有乘客
下车,接受我们的检查!”
这话说得客气,但刚才那两枪正是瞄准安裕鹏的位置开的,如果他反应稍微迟钝一点,就已经丧命了。警察局的人可以如
此嚣张地行事,想必是得到了思纠委的授意。
“怎么办!他们要一个个地查,你怎么逃得了!”吴嵘的嘴都有些哆嗦了。
“你先下去。”安裕鹏对他说。
“那——那你怎么办!你一个人怎么对付得了他们这么多人……”
“我叫你先下车!”安裕鹏不由分说地把吴嵘往过道上一推。吴嵘没办法,只得忐忑不安地和车上其他受惊不轻的人一起
下了车。
看见下车的人中没有一个人是通缉令上的那张脸,得到长官的命令后,一群训练有素的武警持枪就要往车里冲。第一个正
要上车的武警忽然愣了一下,因为他发现车上还有司机没有下来接受检查,于是喝道:“喂!司机,你没听见么,全车人
都要下车!包括你!”
那司机缓缓转转过身来,冷不丁对着那武警的脑门就是一枪。武警应声往后倒去,此刻车子突然开动,在刚发动的状态下
猛地转了个180度的大弯,“嗖”地往旁边的公路上开去。一行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唬住了,等大伙反应过来时,那
车已经驶出了一段距离。
“开车那人就是逃犯!快追!”
几辆警车又呼啸着迅速离去,只留下车站的人们目瞪口呆地消化着这场莫名其妙的警匪闹剧。
他跑了!
吴嵘脑子里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这三个字。安裕鹏逃掉了。他最后还是丢下他,自己逃了。吴嵘站在又脏又乱的车站售票处
前,油然而生一种天地苍茫却无路可去的悲惨之感。他下意识地掏了掏自己的衣兜。只有十几块钱。连买张去隔壁城市的
车票钱都不够。行李包又都在那辆车上。吴嵘这时候才意识到,他被这世界遗弃了。
就在他茫然失措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吴嵘连忙掏出手机,屏幕上赫然显示着安裕鹏三个字。
他激动地按下接听键,急切地问:“是你吗!”
“去之前那个有电视墙的商场前等我!我很快回来!”沙沙的杂音里,吴嵘听见了大致是这样的一句话。杂音里好像还有
更大的声响,电话马上被挂了。
吴嵘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突然他甩开大步就往之前来的路走去。
“安裕鹏你这个大混蛋!”
10.
吴嵘两手空空地走到了那购物中心的大楼前。他看了看表,已是下午三点多。阳光依然明媚。商场大楼前有个喷水池,高
低不同的水柱正源源不断地从水管里喷出,哗哗地落在池子里。水帘将单色的阳光折射出七彩的光晕,为这人来人往的繁
华之地带来一丝悠闲的气息。
吴嵘不顾水花会将衣服打湿,就在池边坐了下来。他刚从极度紧张的状态中解放出来,现在脑子里一片茫然,连自己能干
什么都不知道。他只能在约定的这个地方傻傻地等那人回来。
不过,那家伙真能如约平安归来吗?他再怎么厉害,也只有一个人;警察可是有一大帮。而且他开着那么一辆大巴,能快
过灵活的警车吗?吴嵘开始担心起来。如果他被抓住了——不,看那些警察竟然敢直接往民用大巴里开枪的嚣张样子,就
知道他们的目的不是简单地抓住他就够了;他们要他死。那么,如果他死了,自己该何去何从?去静湖的线索就此中断,
难道只能回家面对暴怒的父母?学已经退了,想要活下去,就得去工作。自己大学学的是国际关系,一个虚头八脑的专业
,并无一技之长傍身;而且大学毕业证都没拿到,想找份体面的工作是不大可能了。于是寒窗苦读十几年到头来只能去做
扛包运砖头洗盘子之类的体力活,这真是可笑。最主要的是,他还是没办法把哥哥找到。
他看了看手机,发现只剩最后一格电。屏幕上的日期赫然显示今天是1月13日。
这个日期让吴嵘的心脏猛地缩了一下。如果没有发生那个悲剧,今天永夜的人们就会走上街头,像两年前一样喊着口号举
着标语,抗议思纠委的暴行和这个社会体制的不公吧。可是思纠委一定又会像两年前那样残酷地镇压他们,然后把事件彻
底从历史上抹去。换句话说,等待着永夜的,总是一个悲剧。如果12月31号那天晚上悲剧没有发生,那么到今天,它一样
会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吴嵘想着想着,眼前不禁起了水雾。他想起在永夜时,不时就能听到仿佛是来自地底的沉重轰鸣声。别人告诉他,永夜的
附近有一条地下河,那轰鸣声就是河流奔淌的声音。
如今永夜里已空无一人。那些残留在地下的尸骸也无人处理。只能腐烂在原处。而那条深处的河流,依旧继续奔流。
商场外墙上的大电视在播了无数个广告后,终于又转播了一条新闻。女主播的说词让吴嵘从漫不经心到再度紧张起来——
巨大的屏幕上出现了几辆已被炸得辨不出原来颜色的警车残骸,急救队正从那些翻倒的车体中拖出几具烧得焦黑的尸体。
之前被安裕鹏开走的那辆大巴停在边上,后窗几乎粉碎。
吴嵘双眼一眨都不眨地盯着电视墙,全身血液仿佛都停止流动。在很多路人都不敢正视那些让人反胃的焦尸时,他却目不
转睛地注视大屏幕那一具具面目全非的尸体,想从其中辨认出安裕鹏来。
不过女主播说警方没有发现逃犯的尸体。新闻的最后又放出了安裕鹏那张大头照,呼吁市民密切关注此逃犯。而且这次对
安裕鹏的定义不仅是“逃犯”,还加了个定语——从静湖逃出来的逃犯。
吴嵘看到这里,悬着的一颗心才稍微松了点儿。他觉得这很不可思议。那家伙虽然满口谎言,但吴嵘怀疑他以前是不是真
的当过特种兵,居然能一个人力战群警后还能全身而退。可是那辆大巴被留在了那个地方,不知道他一个已被全国通缉的
要犯,要如何避人耳目、回到这里来跟自己会合。
吴嵘又想到另一件事。安裕鹏现在又多背上了几十条人命。永夜众人的惨死虽然不是他亲手所为,却跟他有直接的关系;
现在这帮警察十有八九是被他杀死的。按照世间的标准,安裕鹏是恶贯满盈的大恶人了。吴嵘不同情他,暂时也不想纠结
那么多。现在他需要那个家伙,因为只有他才有能力带自己去静湖。既然他可以一个人干掉那么多训练有素的警察,想让
他把哥哥救出来也不是全无可能了。
他只想等那人来找自己,然后问问他,帮着思纠委做了那么久事后又被思纠委追杀的滋味如何。
太阳渐渐西斜。冬至已过,天现在已变长了。然而街边的路灯却不理会天长天短,总是在固定的时间齐刷刷地亮起。
天边尚有暗淡的红色余晖,路灯明晃晃地亮着,街上的人流丝毫没有减少。吴嵘体内的饥饿感逐渐增强。他孤零零地坐在
喷水池边,木然地注视着眼前的街道。街上人来人往,天上云来云往,这让他产生一种时间和空间一起流逝的感觉。
他只能等下去。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入了夜,风也冷了。吴嵘腹中频唱空城计,但他却不敢走开。也不敢给那人打电话,怕给他带来麻
烦。那人明明就是个把永夜所有人都骗惨了的混蛋,为什么现在自己却坚信他说回来就一定能回来呢?吴嵘恍恍惚惚地想
。
好饿。又冷。身体都坐得麻木了。这时他不禁想起《边城》的最后一句话:这个人也许明天回来,也许永远不会回来了。
正当他想得出神时,手机铃声突然大刺刺地响了起来,吓得他立刻精神了,急忙接电话:“喂?是你吗?”
那边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却不失威严:“看到商场右边的临时停车处那里停了辆出租车吗?过来,上车!”
“啥?”吴嵘吓了一大跳,马上往他说的那个方向望去,果然有一辆出租车停在那儿。
他急忙跑了过去。
正当他怀疑地往车窗内张望时,车前门突然被推开,差点打到他。车里伸出一只手,猛地把他抓了进去。
吴嵘吓得正要大叫,却被车中人及时制止:“是我!”
他定睛一看,坐在驾驶位上的人果然是安裕鹏。
“你……你怎么会开出租车回来?人家司机呢?”吴嵘忙问。
安裕鹏回头扬了扬下巴。
吴嵘顺着他的目光往后座一看,差点没吓得跳起来——后座上躺着一个手脚被紧紧捆住、嘴上贴了胶布的男人,他正在苦
苦挣扎,嘴里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
“坐好了!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安裕鹏说完,一脚踩下了油门,车子猛地向前驶去。毫无准备的吴嵘在惯性的作用下
直撞前方储物舱,疼得直咧嘴。
“你、你就这么抢了人家的车——啊!你要往哪儿开啊,你认路吗!”吴嵘惊魂甫定,马上就想到,就算现在他们有车,
也不熟悉地形。
“……反正有导航器,先出了这个市再说!”安裕鹏轻描淡写地说,又问吴嵘:“你会开车不?”
吴嵘有点迟疑地说:“算是会吧……去年暑假刚考到驾照——但是……我上学后都没有机会开过了……”
然后他好像听见安裕鹏一声叹息。
车子在自动导航系统下很快驶离了市区,往国道的方向开去。
吴嵘拉上安全带,尽量不去在意后座那可怜的司机。
窗外的夜景飞速闪过。
“要去哪儿,你总得有个计划吧?这是的士,别说出省,就连出个市,都会被人怀疑的!”吴嵘忍不住再次发问。
“我认识一个以前曾经去过永夜的朋友,他家就在邻市,恐怕我们现在只能先去他那儿避一避了。”安裕鹏可能是由于疲
劳的缘故,变得很不耐烦。
“那人……可靠吗?”吴嵘小心翼翼地问。
“他也是去过永夜的人,应该可靠吧。”
吴嵘突然想到,安裕鹏这么说,估计当时他肯定还是以永夜内部人员的身份与那人结识的,人家还不知道他其实是个卧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