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查理这个面貌的吴嵘吃了一惊,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听说他以前是这间俱乐部的红牌之一,人年轻,性子又活泼,很会做人的……”大鹏站在吴嵘身旁,不知是在说给他听
,还是自言自语。
吴嵘看得出神。查理那张脸好像变成了哥哥的样子。两年前,哥哥莫非也是像他那样,打扮成妖娇模样,对财大气粗的男
人们笑脸相迎,然后献出身体吗……而那个时候的自己,还什么都不知道,每天上学,享受父母的照顾和同学的友谊,完
全没有体会到哥哥的痛苦与艰辛。想到这里,吴嵘愈发难过了起来。眼前久违的热闹景象看在自己眼里,一想到这些人在
十三天后就要去送死,时下这欢快气氛便像耶稣最后那顿晚餐一样,格外地凄凉。
而他只能静静地做一个旁观者,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向那个毫无希望的“革命”,白白地牺牲自己年轻的性命。他们不会
听他的劝告。
“别站在这里发愣了,要喝点酒吗?”大鹏拍了拍他的肩膀。
“哦,不,我想……我想去外面走走。”吴嵘有点受不了这种感觉,揉揉眼睛,转身就往大门外走去。
大鹏紧跟着追了上去。
仍然不断有人往俱乐部里走,吴安二人却从俱乐部里冲出来,招来不少人异样的目光。
“哟,大鹏,这是你的新相好吗?”有人吹了个口哨,揶揄道。
吴嵘浑身一僵,猛地停住了步子。他这才想起来,两人同室而居了那么久,他竟然一直没有问,大鹏是不是也是个gay?
听刚才问话那人的意思,这个答案明显是肯定的。
吴嵘回头,用自认为很凶恶的眼神瞪视大鹏。大鹏见状无奈地摆摆手,对他说:“这个……我虽然是……不过你放心,我
对你没有那方面的想法啦,啊哈哈……”
“反正也没关系了……就算你是,那又如何呢。我哥也是。只不过是喜欢男人而已,又没杀人放火,更没通敌卖国……为
什么、为什么要遭到那样的待遇呢!”吴嵘只觉得嗓子发哽,好像心中满满的酸楚要从喉咙中溢出来似的。
“大鹏,我问你——你既然在静湖那边呆过,那你知不知道送进去的人要接受怎样的对待?为什么大家都说那里很恐怖?
”他问大鹏。
“我只在外面站过岗而已,静湖里面我没权进去,而且只要是正常人,都不会想进去吧……我站在大门外,只知道那房子
整个都很安静,以前我还以为那地方跟真正的精神病院一样、会经常听见疯子的大叫声,但是事实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简直就像空房子一样……而且那地方,不是随便想进就能进去的,”大鹏解释道,“大门进去是很大一片操场一样的前院
,那块空地上有战争用机器人的监守——”
“战争用……机器人?那是什么?”吴嵘诧异地问,他可不知道国内竟然有可以当保安用的机器人。
“说白了,那些东西就是专门拿来杀人的,我们那会儿都管它们叫‘无差别杀人机器’。那些东西内部有红外线感应器,
只要在防御范围内感到人体的存在就会自动开枪射击,直到判断对方死亡为止。也就是说,只要那个院子里有生物在走动
,它们都会自动将其击毙。”
吴嵘如听天书。他不敢相信,现在的机器人竟然可以如此先进、如此残酷。国内的机器人在他的印象中只是那些在游乐场
的门口跟你打招呼合影的娱乐工具而已,没想到军方已经将他们发展成战争用途的武器了。
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想把哥哥救出来的想法要实现得有多难。静湖外有人和机器人大军的重重把守,而他和大鹏只有两个
人,就算大鹏当过兵,也有武器,但是什么也不会的自己到时肯定会成为一个油瓶;到时候,自身都难保,更别提要闯进
去找到哥哥并把他救出来。
可是他身边有个知道静湖具体位置的大鹏,他感觉自己已经离静湖很近了,如果现在打退堂鼓,实在是太不甘心。况且,
他是那么地挂念哥哥……一想到哥哥那温柔而隐忍的面容,吴嵘就咬牙激励自己:事已至此,只有拿出破釜沉舟的决心了
。
“呐,我说,安裕鹏——”走在人流逐渐稀少的街上,吴嵘停下脚步,回头叫住身后的男人。
男人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我不是说过不喜欢人家叫我全名了吗?”
“我当然知道,但是只有叫你全名,才能提醒你,别忘了你的身份。你就算不是同性恋,也是个逃兵,还是参加反社会团
体的思、想、犯。”吴嵘冷笑道,“我一直纳闷,你到底是哪来的自信,可以向我保证13号闹完事后一定能活着回来?两
年前你亲手杀了不少反思纠委的人,对吧?最清楚思纠委的力量有多强大的人,是你。那么如今你拿什么保证你一定能从
你昔日兄弟们的枪口下完好无损地逃回来呢?”
“……这些你不用问。我既然答应你陪你去找你哥哥,就一定会活着回来的。如果不放心,那天你干脆就跟我们一起去—
—”
“你真是冥顽不灵。”吴嵘打断他的话,“就算你有把握自己能活着回来,那其他人呢,其他人是不是也都能一起毫发无
伤地回到永夜来?”
“这我不能保证。”大鹏很干脆地承认。
“那你怎么就那么希望大家都去送死呢!”吴嵘觉得这个男人简直古怪得不可理喻。
“这个体制已经腐败不堪了,总需要新的力量去推翻它的。要革命嘛,牺牲总是在所难免的。”
“不要说得好像你们都是大义凛然的烈士似的!”吴嵘怒道,“你要搞清楚你们和思纠委的实力差距!不要总把自己幻想
成小说里那靠着意志就能所向无敌的英雄主人公好吧?”
“你还是没能理解理解你哥哥,还有我们这一类人。只要思纠委的霸权还存在一天,我们就永远无法过上安稳的日子。就
算你把你哥救了出来,他也无法真正安心地活下去。你是想看着他孤独一辈子呢,还是想逼他找个女人结婚来隐藏自己的
性向呢?”大鹏严肃地说,“如果不是被逼到绝路,我想没有人会愿意与这个社会为敌。可是你看看现在的国家是什么样
子——想生个孩子都要先考证,在网上说句实话就会被抓去静湖关一辈子,黑的被抹成白的,存在的被说成不存在,思纠
委说什么就是什么,没有一个人能放心大胆地站出来指责他们……你觉得这样下去我们还有未来吗?”
吴嵘无言。最后他说:“我们回俱乐部吧。”
俱乐部里气氛正热烈,不少人已经醉得一塌糊涂了。吴嵘只听见身边有人在畅想着新的一年里的大计,心情不免更加低落
,径自就往楼上走去。
大鹏紧跟了上去,在后面问:“不喝几杯么!”
“人们每到新年都期待新的一年比旧年美好,但事实上一年比一年更糟。”吴嵘愤愤地说着。
“你说啥?”楼下的歌声、笑闹声、划拳声一浪高过一浪,大鹏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我说我实在不想在这个地方呆下去了!”吴嵘把满腹积怨都发泄在男人身上,回头冲他大喊大叫,“都快两个月了,什
么都做不了,这里就连风都是人造的!”
大鹏愣了一下,说:“如果你实在想去上面透透气的话,我可以带你去。”
吴嵘也愣了,他没想到男人会这么爽快地同意他回上面看看。
二人穿过乱哄哄的人群,快步往吴嵘初来时那条狭长的通路走去。
“今天他们肯定会闹得很晚,没人注意你在不在的,我可以允许你在上面多呆一会儿。不过十二点前一定要回永夜。”大
鹏说。
吴嵘忍不住发笑,这句话听起来很像小时候家里规定的门禁。
那条连接永夜与地上出口的通道长而压抑,不过此时吴嵘因为能回地面上去,心情很好,一点儿都不在意。他边走边问大
鹏:“你有多久没去上面了?”
“半年了吧。”大鹏想了想,答道。
“你都不会想去上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吴嵘惊讶地问,“老是呆在地底下,我的感官都要失调了!”
“你跟我不同啊,你是自由人,而我是个见不得人的逃兵,通缉犯。”大鹏平静地说。
吴嵘自觉失言,便也没再继续将话题进行下去。
两人爬出井盖时,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风呜呜地刮着,周围暗白色一片,是多日无人踏过的积雪。天上没有星星,只有一弯与积雪同样颜色的新月挂在夜空中。
外面很冷。但是再度呼吸到新鲜空气的吴嵘已兴奋得全然忘却了寒冷。他刚想撒开腿在这片广袤的田野里奔跑跳跃,却冷
不丁被大鹏牢牢地抓住了手腕。
“你干吗!”吴嵘怒视他。
“怕你跑了。”大鹏轻松地说,但握住他手腕的力气却丝毫没有减弱。
“放心!我还要等你带我去静湖,不会跑!”吴嵘不爽道,“可以放开了没?
大鹏只当没听见。“你想去哪儿?这里黑灯瞎火的,什么都没有。”
“就在这附近走一走就好。”吴嵘也没打算去人多的地方,他担心身为在逃犯的大鹏会被人当场认出来。
08.
四周一片黢黑。只有暗白的积雪反射出微弱的光亮。走在原野上,只听见呼呼的风声,还有脚踩在积雪和枯草上的吱嘎声
响。吴嵘完全分不清东西南北。四处是苍茫一片,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与大鹏二人。
这地方有点像《呼啸山庄》里那个场景啊。吴嵘心想。
空气很凛冽,却让人头脑清醒。
“我说,你对你哥的感情,还真不是一般地深啊……”大鹏信步走在吴嵘后边,玩味地对他说,“我问你,假如你哥因为
杀人放火而坐牢了,你会想去劫狱吗?”
“啥?当然不会了!”吴嵘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
“你哥被关进静湖,你现在想把他救出来,这行为跟劫狱实质是一样的啊。”
“这两件事完全不一样啊,怎能相提并论!”吴嵘马上说,但是他突然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可以反驳大鹏的话。事实上静湖
确实就是个监狱一样的存在,甚至比监狱还要可怕。至少监狱还允许你探个监,而静湖是绝对不允许你去探望“病人”的
。而且他也认为静湖的存在很不合理,也违背了宪法的精神,可是如果他承认了这一点,那么大鹏肯定会劝说他参加13号
的示威活动……
“我也不想深究你对你哥到底是怀着怎样的感情。我只是因为那天问你是不是拼上自己的命也要去救你哥,而你说是,让
我很感动,所以决定带你去静湖罢了。”大鹏神不知鬼不觉地抽起了烟。在永夜,因为空气流通比在地面上慢得多,大家
都尽量克制自己不吸烟。
“……谢谢你,肯帮我这个萍水相逢的人去做那样冒险的事。”吴嵘叹了口气,面前立刻形成一团白雾。“能说说你的事
么?”
大鹏咧嘴一笑:“我的事?不是都讲过了吗,去当兵,然后113事件,再然后去静湖,后来逃跑了,来到永夜——就这样
啦!”
“不,我是说——可以说说你的家庭吗?你父母都还健在吗?有没有兄弟姐妹……”
“怎么突然问这个?”
吴嵘以为触到了他的伤心事,急忙解释:“啊我没有想试探你的意思……只是想,我这么想念我哥,你应该也会想念家人
吧……”
“113之后我就没有机会回过家了。在部队那会儿根本就没法跟父母见面,只能写信,而且信的内容都要经上级审查后才
能寄出去,我们不能透露一点真实情况;后来去静湖后就被切断了和外界的联系。再后来,逃出那里后我就直接去永夜了
,我已经是个通缉犯,更不可能跟家里联系了。要说想念,确实是很想。不过有什么办法呢。只有思纠委不存在了、静湖
不存在了,我才能光明正大地回到家里去。”大鹏感慨道。
“你家在哪个地方?”
“从这往南……算是南方的一个小城市吧。”
之后二人都陷入沉默。
大鹏不紧不慢地吸完一支烟后,清了清嗓子,也不在意吴嵘在做什么,放开喉咙唱起了歌。
“宁夏川,两头子尖——东靠黄河西靠嘛贺兰山——”
一开始吴嵘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放声高歌吓得不轻,但听着他继续唱下去,吴嵘觉得这首歌虽然朴实,却挺好听的,也就没
打断他。
等他一曲唱完了,吴嵘忍不住好奇地问:“这是什么歌?”
“嘿嘿,好听吧?这歌是我在宁夏当兵那会儿战友教我的。据说有几十年历史了。”
不知是不是这首歌冲散了之前尴尬的气氛,吴嵘这会儿来了聊天的兴致,往大鹏身边一坐,又问:“你脸上那疤是怎么弄
的?”
“这是我从静湖逃出来后为了避人耳目,自己用刀划的。”
吴嵘听得心里一颤。自己划的,那么疼,怎么下得了手……他怕气氛再度沉重起来,便转移话题:
“哎,那个许岩君,就是把我哥带去静湖那人,听说是思纠委主席的儿子,还是静湖的设计者——你了解他的情况不?”
“……我站岗时见过他几次。确实是个英俊潇洒的公子哥。都说高官的子女只会享乐,但是许岩君这人确实有能耐。听说
他是脑神经内科学的博士,又在国外一所顶尖的学校研修过心理学,总之是个那些方面的专家……静湖里的治疗方案什么
的,都是他主持制定的,就连疗养院大楼的那奇形怪状的造型都是他要求的……总之,他爸现在很依赖他,中央领导也很
器重他呢……”大鹏边回忆边说。
“他把他的学识都用在那上面了吗!”吴嵘愤怒地说,“这种人,简直就和他爹狼狈为奸!”说完想了想,觉得自己再怎
么骂那人也没啥意义,还不如问点有用的:“你说静湖的造型很奇怪,究竟是怎么个奇怪法?”
“哎,我没好好读书,语言能力不行,描述不出来那个样子,总之……就是一个很——很诡异的造型,有点像个迷宫……
”大鹏伸了个懒腰,幽幽地说。
风刮得更猛烈了。二人实在冷得不行,只得往回走。
回到那个井口,大鹏敲起了暗号。可是他连着敲了几遍,井盖下面都没有人应答。
“奇怪,人都哪儿去了?虽然今晚联欢,但该值班的人还是要坚守岗位才对啊……”大鹏嘀咕着,挽了挽袖子,决定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