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叹了口气,凝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宫殿,那光芒的边缘与黑暗有着毛茸茸的界限。那界限在光和暗之间有些交错,
却在超出了光芒最尖端的地方猛地划清了区别。于是漆黑的夜空仍旧是漆黑一片,人间地面上的灯火再如何光亮耀眼也照
不亮没有月光的黑夜。
那模糊又分明的界限,就如同……
他有些自嘲的苦笑了一下,不再试图寻找到那个不可能出现的身影,转身离开。
朱厚熜离开了乾清宫的宴会会场,在那之后,他觉得自己的心境一直都还算平静。他没有因为夏言的赐婚而觉得过于悲伤
或者是愤怒,他甚至没有什么激烈的情绪,他只是有些累。
或者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有些飘,就像是坐在秋千上,走路都有些不稳了。所以他没有拒绝黄锦的
建议,即便是短短的几步路程,他也还是坐上了步辇,一路慢慢地晃到了皇帝冬日里常住着的西暖阁。
这时候已经早过了平常睡觉的时间,但是朱厚熜没有感到任何睡意。这一刻他的脑子并不是很清明,但是又偏偏不够混沌
,无法产生迷蒙的睡意。他换上了舒服的睡衣,周围的烛火也熄灭了,他却只能半躺在床上,枕着自己的手臂,从拉开了
一条缝的床帐之间凝视着屋子里各式各样的家具,朦朦胧胧的轮廓。
他知道,黄锦和陈林就站在一边,带着几个小太监都没有睡。在他睡之前,他们都必须清醒的等着皇帝可能有的任何吩咐
。于是他挥了挥手,让黄锦陈林带着人离开,只有他自己在的时候,这个房间虽然空得让人心慌,但是这会儿他觉得还是
自己一个人呆着好一点。
本以为自己会在这一夜想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或者是因为夏言而觉得难过,甚至他已经准备好了流泪。可是,当天空重
新被阳光洒满起来,外面的光线透过纸糊的窗户让整个宫殿都亮起来的时候,朱厚熜才发现,他一整夜没有睡,却只是发
了很久的呆。
这个夜晚,他的脑子里是一片空白的,处于放空的状态,意识的海洋当中什么都没有存在,他几乎什么都没有想。他没有
想到关于夏言的任何事情,没有想到自己的情感,他仅仅是清空了自己的大脑,看着室内的光线因为外室守夜宦官点亮的
蜡烛的燃尽而一点点暗淡,然后又在晨光的侵染之下,慢慢地亮起来。
一夜没有休息,朱厚熜的精神却仍旧不错。虽然会有一点恍惚的感觉,但是却完全没有上辈子大学时熬夜的困顿。或许这
就是一个少年的身体应该有的状态,耐得住消磨。即便是透支了一点,从总体上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影响。
于是朱厚熜揉了揉自己的脸颊,从被窝里翻身坐起来,下床去。换好了衣服,洗漱之后,就往书房去了。
今天该封笔了,不过在那之前,按照惯例,还是要看一看有没有什么紧急的事情的。就算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在面临至
关重要的大事的时候,也可以先靠边站。
可能是临近年关,大家都有过个太平年的想法,不想在这时候生事,让自己的春节也不得安生,于是全国上下都很消停。
朱厚熜不知道自己对此是满足还是失望,他看着黄锦捧起玉玺,放进了盒子里,然后将那个盒子和他批奏折用的毛笔装在
一起,封进了箱柜之中,意味不明的感叹了一下,这又是一年过去了。
就在他准备离开这个过于正经的办公地点,去补一觉或者是找本闲书看看,打发时间的时候,陈林匆匆走了进来,说,徐
阶求见。
第七十一章:告白心曲
徐阶走进来的时候,是背对着阳光的,在逆光当中看不清他的脸,但是朱厚熜直觉他的表情是很沉郁的。如果现在能够用
肉眼看见他的气场的话,大概就可以用灰暗来形容了。
今天算是全国公休日了,徐阶自然也没有什么公务要来汇报,所以朱厚熜有些奇怪,他为什么不趁着假期好好休息一下,
却专门跑过来求见。
见过礼之后,徐阶没有坐下来,他走到了一个离朱厚熜足够近的距离,轻声说:“今天是个很好的晴日,皇上想出去走走
吗?”
这个问题让朱厚熜一愣,他没想到徐阶会说出这样的话。出去走走,或许真的是个好主意,毕竟就算是坐在屋子里,也能
看到外面明媚的阳光,让人见了就觉得心里暖洋洋的很舒坦。阳光总是能驱散灰暗,阴霾的心情也能够因为这样的光明而
振奋起来。
可是,这不是足够徐阶今天专门耗费一个时辰的时间,在宫门口等着求见,冒着被弹劾的风险,也要跑进来见皇帝一面的
理由。这也不是他的身份应该提出的建议,这有些太随便了些。他必定有着其他的事情想要做,他的话,有着其他的用意
。
于是朱厚熜有些犹疑的点了点头,道:“也好。自打入冬,朕便鲜少出门了。今日日光正好,也没有风,出去走走也不错
。”
只不过是到御苑里转转,用不着准备什么,徐阶就站在一边等着朱厚熜穿上厚衣服,戴上帽子,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出殿
门,黄锦照常跟在后面。
自然的力量永远是人力所不能抵挡的,因此即便是皇家御苑,在冬日里也是一片萧瑟。前些日子下的那一场雪已经被收拾
宫苑的太监们扫除干净,也融化的差不多了。没有了白雪的遮掩,冬日里的御苑显得和荒郊野外的农田树林差别也不是很
大。
皇宫中是不种松柏的,这些只有在陵园和祭祀场所才种植的树种有些不祥的意味,在这样的地方不合时宜。所以除了少数
的几棵冬青的石楠和大叶黄杨之外,其他所有的树都是光秃秃的一片,只剩下干枯的枝干。还不到腊梅的花期,所以就连
傲雪寒霜的冷香也没有。
因为没有风,整个御花园看起来就像是凝固的一样,前所未有的空旷寂寥。朱厚熜没有逛花园子的喜好,蒋太后也没有,
所以这几年对于御苑的管理,着实有些松了。他也从来都不知道,春夏里看起来热闹蓊郁的园子,在这样的冬日里,竟然
会显出一种荒凉的感觉。
不过日光正好撒了满地,没有了繁密的枝叶阻拦,太阳的光辉毫无顾忌的遍及了每一个角落。朱厚熜站在阳光里,满身都
能感受到那种令人欣然的温暖。只是这未免太过明亮了,让他的眼睛有点酸,于是他忍不住微微眯起了眼睛。
徐阶就站在他的身后,不到半步远的地方。朱厚熜直觉他肯定有些什么事想要说,但是一路上他都是沉默的。现在这个空
空的花园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就连黄锦也被朱厚熜留在了园子门口,看着有没有人在一旁窥视。冬天的园子没有了花木的
遮掩,也少了对于有人隐藏在身边偷听的担心,朱厚熜侧过头看了一眼徐阶,有些催促他的意味。
和朱厚熜的眼神对上,徐阶的脸上划过一丝决断。他此刻的表情颇有些壮士断腕的悲壮,让朱厚熜觉得有些好笑。
他的嘴唇轻轻地抖动了几下,终于开口,低声道:“夏大人,是心无风月正气浩然的君子,他是不会有私情的。皇上再如
何挂念他,他也不会知道;皇上为他辗转难安,他也不会触动于心。皇上对他的心思,终究只能是妄念,还是趁早,了断
了,也是对皇上自己好。”
语音的余波在冷冷的空气中传开,一点一点的消散在不远的地方。寒冷似乎使得声音都能够被冻结住,沉沉的降落在身边
不足尺许的地方,就凝冻在周围。朱厚熜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他的脸颊扭曲了一下,双手握紧。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必须
用尽全身所有的力量,才能控制住自己,不让自己对着面前这个人咆哮,不让自己失控的向他怒吼。
如果他的涵养再稍微差那么一点,这会儿徐阶就已经人头落地了。
他说的是事实。可是这样的一个事实,如此残忍地让所有的自尊和卑微的幻想都破灭掉的事实,在自己的心里清楚,自己
能够说出来嘲笑自己,和被别人揭穿,血淋淋的摆在面前,摆在了明面上,那是完全不同的。
在这一刻,朱厚熜只感觉痛彻心扉,更有一种几乎要把他自己涨破的愤怒,让他的眼前顿时像充血一样,是一片充斥着死
亡和血腥的红色。
真想就这么用这双手掐死面前这个人……
为什么他能够这么平淡的把这件事情揭露出来?他凭什么!
沉默像是凝固的水泥,就在这一瞬间之前还充满了欢欣的阳光,此刻也仿佛带上了沉重的死灰。朱厚熜已经不能控制住自
己的表情,那一定非常狰狞。他知道自己是在恶狠狠的瞪着徐阶,但是现在他无暇再掩饰自己的厌恨。因为现在的他,仅
仅是制约住自己对面前这个人的杀意,不要扑过去,让自己的双手攀上他的脖颈,就已经需要耗费朱厚熜浑身的力气了。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又或许是短短的一段沉默,朱厚熜低下头,动了动因为刚刚过于用力地握紧而有
些僵硬发白的手指。他急速而低沉的说:“朕记得原先告诉过你,不要再提起他。我告诉过你不要再说夏言了!”
他想这一刻他的眼睛中射出的恨意几乎能够凝固成有形的箭,射进面前这个青年的心窝,但是他不为所动。徐阶只是摇了
摇头,眼神中带上了一些哀伤,他的声音很轻:“臣,不是在说夏大人,臣没有说夏言……臣是在说皇上!
“臣所有的话,都是为了皇上……皇上不能再继续想着夏言这个人了,这不是因为夏大人,而是因为皇上。”他又走近了
一点,几乎就是在朱厚熜的耳边,说,“皇上为了夏大人,已经憔悴了许多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夏大人,他是不会看
到皇上有什么不同的。皇上再如何失意,他也不会因为这个,就心疼皇上的。这样,也得不到夏大人的注视的……”
“那又怎么样!”朱厚熜歇斯底里的尖叫了起来。他不能容忍这个人,不能忍受他把他一切的心思都剖开,明明白白的在
这样的阳光下晾晒。这个人太了解他了,他似乎能看清楚他的所有想法,所有心思,这太可怕了。他尖叫着打断了他。
“这些都不用你管!”稍稍压抑了自己的音量,朱厚熜还不想因为这一刻的失控引来无数揣测和注视的目光,“这不关你
的事!你不需要管我到底在做什么!夏言看不到也无所谓,我不需要他看到!我也不需要你来管我做了什么!”
徐阶缓缓地抬起手,却很用力地抓住了朱厚熜的肩膀。他低低地道:“这当然是和我相关的!皇上的自伤,夏大人不会心
疼,可是,臣,会心疼……”
朱厚熜张大了眼睛,直愣愣的看着徐阶。他平静的样子,好像自己刚刚只是说了什么无关紧要的话,而不是几乎可以惊天
动地的告白。他甚至向着朱厚熜淡淡的笑了一下,虽然那个轻微的笑容才跟他哀伤的眼神很不匹配,甚至让他显得有些痛
苦。
徐阶低声重复了一遍:“皇上的哀伤沉郁,臣都看在眼里,也都会为此心疼。所以,这是与臣相关的。这些,都是与臣相
关的。”
他的声音很坚定,没有任何犹豫和拖延。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明白,仿佛每个字里面都蕴含着能够表明他坚毅的心意。朱
厚熜有些被他的声音震撼住了,他怔怔的看着徐阶,看着他慢慢地说着有些过于直白,但是情感明晰的语言。
他似乎并没有期待对方的回应,只是接着说了下去。他的声音就那么低沉又清晰的在朱厚熜耳边萦回着.
“臣知道,皇上厌恶臣,是因为,臣总是妄自揣测皇上的心思,然后说些试探的话。臣也不想让皇上为难,实在是,臣,
难以自持。
“臣心中,所思所想,无时无刻,无一不与皇上无干。便是公务,也是因臣是皇上所遣。皇上一言一行,一举一当,凡是
为臣所见,总不免遐思百千。臣想知道皇上所思所想,所爱所憎,实在是,当真难以自持。便是勉强收束心神,也总不能
长久。
“臣也不想总这么绞尽心思地揣摩皇上是在想些什么,皇上心里的人是谁。可是,臣实在是希望能够多懂皇上一些。皇上
的一切,臣都想要知道明了。臣只想知晓皇上为何所喜为何所忧,又是为何,会因为谁人而抑郁黯然。
“皇上,这实在是因为,放在心上的人,他的所有所有,都像是最贵重的珍宝,哪怕放在火坑里,也实在是,忍不住想要
伸手去取。”
他说着,深深地凝视着朱厚熜的眼睛,那么近的距离,澄澈的双眸之中所有的情绪都在瞬间涌了过来,汹涌澎湃,如春潮
一般,不可阻挡。
在他说话的时候,徐阶的眼睫上下颤抖了一下。这么一个细微的动作,朱厚熜却看得一清二楚,实在是他们之间的距离,
已经太过接近。他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容,一时之间有些恍惚失神,根本就没有反应过来那开开合合的嘴唇,在说些什
么。每个字他都听得清清楚楚,但是他的心神就是被那眨动的眼睫吸引,被那红润的双唇吸引,被那张英挺俊美的面容吸
引,而无暇分神,去注意他在说什么。
或者是,仅仅是在逃避而已吧……这是一种潜意识的逃避。朱厚熜不想听这个人的告白,他甚至有些想要捂住自己的耳朵
,不去听他说些什么。他不想听他说这些暧昧的话,不想看到他这样表现得深情款款的样子。
刚刚他还在用语言伤害他,可是现在他却表现出这样一幅温柔深情的模样。这让朱厚熜打从心底里不愿意相信他的话。
而且,被一个同性告白,这个事实本身就已经足够震撼了。他喜欢夏言,他承认他是喜欢上了一个男人,但是这并不代表
他可以接受另一个男性的感情。事实上,徐阶含糊委婉的表白,让他更想躲开。他觉得这让他有些毛骨悚然的害怕。
朱厚熜轻轻地摇了摇头,让自己回过神,试探的问道:“你是说,你喜欢我……”
徐阶没有对他不恰当的自称发表任何看法,他只是认真的点了点头。
然后朱厚熜慢慢地,带着讽刺的笑了一下:“可是,我不喜欢你。你知道的,我喜欢的人,是夏言。我不喜欢你。”
徐阶的瞳孔瞬间收缩了一下,这个反应让朱厚熜看得清清楚楚。他或许是真的喜欢他,因为他仅仅用短短的一句话就成功
的让他觉得痛苦了。
这种感觉让朱厚熜有种报复的快慰,他接着说:“即便是你再如何喜欢我,你说你想要知道我的所有,所以才总是揣摩我
的心思——可是我不喜欢这样。
“我喜欢夏言,不代表我就喜欢男人。我不喜欢你,就像你刚才说过的,夏言不会喜欢我,是一样的。除了他之外,我不
会喜欢其他的男人。你也可以说我是,心无风月。”
朱厚熜的声音随着话语的进行越来越低,渐渐地几乎轻得让人听不见。然而徐阶和他站得太近了,他几乎一个字都没有拉
下。朱厚熜可以看到,他的脸色迅速的变白。他每说出口一个字,他的脸色就要白上一分。
这让朱厚熜忽然有些慌了神。他刚刚在心里的确是恨极了徐阶,可是那种强烈的感情来得迅猛去得也快。这毕竟是个已经
被他承认了的朋友,不论怎么样他们总还是有些情分在的。更何况,一个告诉你他喜欢你的人,用这样恶劣的态度对待他
,会不会有些太伤人?
朱厚熜咬了咬牙,压抑住那种对于徐阶的,近似于怜惜的情感。他带上了三分恶意,却有七分他自己都没有完全察觉的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