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这一步,坐在这个位置。
朱厚熜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当初在安陆时,他的那些简单的愿望了。那时候他只想好好地做一个逍遥闲人,没有幻想过轰轰
烈烈的浪漫爱情,也没有期待过功成名就万古流芳。那时候的心思怎么就能那么简单单纯?若是那时的朱厚熜遇到了徐阶
,两个人定然能够幸福吧。
彼时的朱厚熜与现在是多么不同,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当初的单纯质朴澄澈透明了。他距离那个象牙塔中的苏沉照越来越
远;他开始学会算计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经过自己面前的每个人,并渐渐地形成习惯;他已经被染上了黑色——这让他
觉得,他已经配不上徐阶了。
配不上徐阶那般深情,他不能全心全意地去爱他。或者这次的事情就是个警告,是一个了断的开始。朱厚熜自己也知道,
经历了生死关头,人的想法都会发生或多或少的变化,那么徐阶呢?原本就已经心灰意冷的徐阶,或许会就此……
只是这么设想一下,朱厚熜就觉得难以忍受。他已经习惯了那个总是在某处深情凝望着他的徐阶,习惯了徐阶的嬉笑无忌
和厚脸皮,习惯他从远方寄来的信件,习惯了他一直在等他——不论是等他爱上他,还是等着他重新牵起他的手。
此刻朱厚熜有无尽的后悔,也有无尽的冲动。他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早早发现自己是这么需要徐阶在身边,没有早早看明
白自己的心,知道自己是离不开他的。他甚至有些恨,恨自己过于固执。只有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当初他就怎么会狠
心因为蒋太后的死疏远了徐阶?而他几乎难以抑制自己的冲动,去看他一眼,看他一眼!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天色慢慢地凝成了沉重的墨黑。初夏的夜风带着一些些清凉的植物香味吹进窗子,就像是曾经的某
一个夏夜里,那人沐浴后身上的体味。朱厚熜忍不住抬起手环抱住自己的肩,有多久没有被他拥抱过了?就连身体都已经
淡忘了那种温暖和幸福,而开始怀恋。寂寞从心底一点点的占据整个身体,直到充满四肢百骸。
那种寂寞的疼痛让人无法忍耐,朱厚熜抬起头,看向只有稀疏几点星光的夜空,他忽然不想忍耐下去了。
如果因为尚未成为事实的顾虑而让自己终身遗憾,那岂不是太过愚蠢了吗?如果自己用责任将自己囚禁起来,这难道不是
自我的丧失吗?这样的一个人,还活着做什么?
就算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活着……朱厚熜攥紧了拳头,站起来,眼神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皇帝的私下出京的确不是小事,朱厚熜不知道自己是因为长期的焦虑还是夜晚的感性爆发才做出了要去找徐阶的决定,但
是既然已经决定了,他就一定要去做。
或许托词给夜晚带来的冲动,只是个借口,但是朱厚熜真的无法忍耐下去了。他丝毫没有给自己后悔的余地,直截了当的
告诉了陈林,给他收拾一些简单的行李,然后让黄锦去请王守仁和杨廷和。
到了这么大的年纪,却还要麻烦老臣子,朱厚熜也觉得自己这个皇帝做得实在是不称职。但是现在他满心满意的都是徐阶
,对于王守仁和杨廷和的眼光,他真的无暇去注意了。
说清楚了自己要出京,王守仁是沉默的反对,而杨廷和则是在讶异之后,表现出了强烈的愤怒。朱厚熜知道杨廷和或许是
因为正德的原因有了心理阴影,而王守仁大约早就猜出来他和徐阶真实的关系,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解释,没有劝说,只是
扬起头,不容怀疑和拒绝地道:“朕意已决,出京之行,势在必行。两位爱卿不必多言了。”
王守仁似是叹了口气,然后便拉住了想要说话的杨廷和,向着朱厚熜拱手为礼,道:“皇上既然已经有了决断,老臣们也
不赘言了。皇上心里清楚就行。”
大约是这几年来积累了些帝王的威严,杨廷和脸色虽然很不好看,但是也没有多说。两个老臣告辞之后结伴而去,朱厚熜
看着远远的殿外,王守仁伸手搀扶杨廷和的样子,有些唏嘘惭愧,但是不过片刻,就将心神投入到要携带的东西上面去了
。
此去虽不是路远险阻,但是要带的东西却是很多。这些年来朱厚熜也算是被养的身娇肉贵,陈林虽然是照着最精简的准备
,但是林林总总的行李也是装了几车。再加上朱厚熜一定要带着已经年过八旬的周老太医一起上路,需要备下的东西就更
多了。
其实朱厚熜也知道,周老太医现在年纪大了,医术并不一定有现在执掌太医院的他的儿子,周炎阳太医好。先前他已经让
周炎阳去徐阶那里了,现在再带着周栩昆,其实作用不大。
但是这也算是个心理安慰作用。周栩昆毕竟是多年行医,经验丰富。再者先前载城和朱厚熜同时得天花,就是周栩昆将两
条人命拉了回来。朱厚熜心里总是觉得,不论什么状况,周老太医都是能把人救回来的。
于是周老太医带着一脸的纵容,坐上了朱厚熜后面的那辆车。载城出宫来送行,他知道父亲此去是要探望徐阶,他也还记
得徐阶当初与他的情分,倒是没说什么,只说会努力协助王守仁工作,让父亲放心。
关于这一切,这会儿朱厚熜也没有多少心情去感叹了,他甚至连网车窗外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现在他心里想着的只有尽
快赶路,尽快到徐阶身边去了。
这时候陆路交通反倒没有水路快,朱厚熜在出京之后就换乘船,从运河南下。徐阶的船也是要走运河的,双方会在水上碰
头。
只是朱厚熜直到现在才知道他晕船有多严重。一开始的时候他还以为是因为没有休息好,精神紧张,早上没吃饭——这些
都是容易导致晕车的原因,朱厚熜以此类比了晕船——可是等他喝完了周太医的晕船药,却仍旧浑身无力,两眼蚊香圈时
,他心里也清楚,这是身体本身的原因,他的体质就是晕船体质。
旅途的艰难让朱厚熜很难分心去想别的,这一路上也就没有后悔的机会。他在恍惚之中有时也会想,可能这也算是跟徐阶
同甘共苦了——他在生死之间挣扎,他也不好受。
直到见到徐阶之前的那一刻,朱厚熜登上徐阶所在的坐船,仍旧因为头晕目眩而脸色苍白。而徐阶仍旧紧闭着眼睛,不知
道那个他日思夜想的人,已经到达他身边。
朱厚熜深吸一口气,阻止了陈林的动作,亲自用颤抖着的手撩起避风用的门帘,一步一步的走进门去。
不等他的眼睛适应里面的昏暗,他便听到了屋内数声惊呼。
第一百二十六章:终于再见
才踏进门,朱厚熜就听见里面有几个人轻声地像抽气一样惊呼。其中还有一个相当熟悉的声音,朱厚熜知道那是周炎阳。
他瞬间觉得心脏猛然收缩,几乎窒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过去,拉开那几个围在床前的人的,朱厚熜只是直愣愣地盯着
床上的那个人。然后看到他苍白无色的嘴唇轻轻抖动了两下,咳了起来。随后,那双眼睛随着眉毛的皱起紧闭了一下,缓
缓地张开。
朱厚熜出京的事情,并没有知会这边的人,所以现下围在床前的几个人里面,认识朱厚熜的那两个,都愣住了。周炎阳刚
想行礼,身后伸过来一只老迈的手,拉住了他的胳膊,将他带向一边。周栩昆慢慢从身后踱过来,捋了捋胡子,对朱厚熜
道:“公子,眼见着徐大人好容易醒过来了,想是要好了,且让老朽看看吧?”
听到老太医这么说,朱厚熜才好似终于反应过来了一样,向旁边侧了侧身子,让周栩昆走到近前。他自己却从旁边凑到了
徐阶的身旁,就好像身上栓着那么一根线,让他不能远离。
周栩昆诊了脉,拿起他儿子送上来的帕子擦了擦手,道:“徐大人的脉象虽说还有些悬,但是已不算弱了。待会儿待老朽
看看今日的脉案和方子再说,不过现下看来,倒是无忧了。公子和大人也不必担心,想是将养几日,就无大碍了。”
有了周栩昆的保证,朱厚熜忽然觉得鼻子一酸,眼泪就要流出来。从知道徐阶受伤开始,不论心中再如何煎熬,再如何痛
苦,他也不曾落泪。不是因为爱得不够,而是那种情已经被深深地压制了太久,压抑得连表达都成了困难。而朱厚熜以为
自己已经坚强到能够抵抗任何事情刀枪不入了,他不知道自己居然会因为这一刻的欢喜而流下眼泪。
幸而他站的位置正好在床帏的阴影中,没有人看到他流泪。然而当眼泪终于滑下,他再次看向徐阶的时候,却见那人也正
正的看着他。
他不能确定他是不是看到了他的泪,但是他清楚的看见,他的眼中瞬间涌上来的哀伤,随即在那苍白的唇角浮现出一个微
笑。
徐阶的嘴唇轻微的动了几下,别人或许只会觉得,那是他不自主的震颤,可是朱厚熜却看得明明白白。他是在向着他的方
向说,不哭。
朱厚熜立即将脸转向阴影之中,泪水像是被瞬间开启了隘口,汹涌而下。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过这样的泪流满面,朱厚熜咬
住下唇,生怕自己发出一丁点的声音,引来他人的注意。但是他知道,徐阶一直都在看着他,微笑着。
等周栩昆整理完了所有的脉案和药方,朱厚熜才终于将自己打理好。流过泪的眼睛是带着淡淡的粉红色的,而满面的泪痕
也无从掩饰。方才当周栩昆终于检查完了,准备向朱厚熜禀报徐阶的病况时,他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办,正慌乱中,徐阶的
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徐阶勉力一笑,道:“周老太医,且让公子陪我坐一会儿吧……老太医可先行看看脉案,我实在是……等不及和公子说话
。”
周栩昆愣了一下,随即道:“那也好。大人如今既然已经醒了,精神看来也好,说说话自然是无妨的。”说着便起身,一
并带走了徐阶身边围着的人。
人都走完了,朱厚熜这才敢转过脸。徐阶看着那红红的眼睛,噗嗤便笑了,只是没有气力,笑起来也像是在喘气。
朱厚熜有些着恼,但更多的自然是心疼。他侧身在徐阶的床边坐下,握住了被下那只牵着他衣袖的手。
仅仅从那只手上就能看出,徐阶瘦了许多。原先修长的手指,现在已经能够摸出骨节了。而一直以来存留在印象中,温润
如玉的指尖,也被茧子覆盖,搁在掌中来回擦拭,粗糙得几乎能把朱厚熜娇嫩的手心磨疼。
他这几年吃的苦头,大约是要比之前三十年的总和还多的。朱厚熜想到这些,不由得眼睛又有些湿润了。他牵着那只手,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怕只要一开口,就是难听的哭音,让徐阶笑话,也会让徐阶……心疼。
朱厚熜不开口,徐阶却一径微笑着,也没有说话。他的眼神中是数不尽的怜惜和温柔,几乎要将哀伤完全覆盖——但是那
哀愁仍然被朱厚熜看到了,就像是冰底的水,尽管深得看不见底,表面上却被掩饰得毫无破绽,可只要是有心人,就仍然
能够发现冰下的暗潮。
这让朱厚熜心口痛得要窒息,他紧紧咬住下唇,不知道怎样面对徐阶,怎样跟他说这么多年来的第一句话,怎样,让他原
谅这些年来的冷淡。
深吸一口气,朱厚熜想着,无论如何都要开口,告诉他,他这些年也非常的想他。相思让他在几乎每个夜晚都难以安眠,
不停地想念着他的声音,他的容颜,他的怀抱,他的温柔,还有他的……强硬。朱厚熜想跟他说,他后悔了这么多年对他
的冷淡,后悔了纳妃让他难过,后悔了增添儿子女儿,后悔了一直不松口,让他赶快回来。
但是话到嘴边,就是张不开口。哽咽在喉间,朱厚熜只想痛哭一场,把心里所有的痛苦思念哀伤还有悔恨都哭出来。他知
道这时候他应该说什么,他应该做什么来挽回徐阶,但是他的身体就在徐阶那万般温柔深情的眼光中僵硬了,只有眼泪是
自由的,不断地滑下。
徐阶轻轻叹息,然后笑道:“不哭了……再哭下去,真的就不能收拾了。皇上,你之后还要见人呢,仪表是最重要的。”
他之后说了什么,朱厚熜都没有注意到,他只听到了他对他的那个称呼。他还是那样的柔和嗓音,总是最温柔的对他,但
是好像真的有什么不同了……
朱厚熜愣愣地坐着,眼泪慢慢地沿着脸颊滑下去,从最初涌出眼眶的温热变成冰凉。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纠结于一个
称呼,但是好像真的,徐阶现在对他,不一样了……
迎着那样专注温和,仿佛能够包容一切的眼神,朱厚熜却只想大声的嘶喊。是不是现在已经把他们之间的情放下了,他才
能这么平静?或者说,是因为他不再爱他了,才没有任何的怨言,只是这么温柔的,包容的看过来。就好像是,看着任性
孩子的兄长……
牙关紧咬的声音通过骨骼的传播,在自己的耳中是那样的清晰,几乎掩盖了朱厚熜终于忍不住的抽泣声。他不知道自己居
然还会有这么失态的时候,现在他完全顾不上去想,自己这样的一个男人,经历了四天三夜不间断的晕船折磨,苍白着一
张脸,狼狈不堪地哭泣着,将会是多么丑陋,多么难以入目的情景。他只是顺从自己的眼泪,用这样的方式发泄着,在这
个人面前,让他看到他的一切不美好,最丑陋的一面。
面前的人哭成这副德行,再想想他的身份,估计任何人都会这么吃惊吧。朱厚熜看着徐阶终于收敛起那让他锥心疼痛的微
笑,眼睛中也不再是温柔的神情,反而被不知所措和惊愕取代。他知道自己在徐阶心中的形象,如今更加不堪了。可是只
要那人不再用那种眼神看着他,他就觉得心中舒服许多——或许注定是要分手的,那么,就不要给他留下美好的印象!
不知这种心态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变态,但是朱厚熜在这一刻是真的不想让徐阶保留着几年前对他的印象。现在这样失态的
,无礼的,歇斯底里的这个男人,才是他最真实的样子。这才是他,面对他们要分手的事实时,会有的样子。
淡然或是冷漠,那都不是他!朱厚熜不想让徐阶一直记得当年遣他出宫的朱厚熜的样子,他宁愿徐阶这一生都只记得,在
运河上的那条船里,朱厚熜曾经哭得多么丑。
徐阶纵容朱厚熜哭了一会儿,终于叹着气,抬起手,抚上了那低垂着的头。这个动作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不算为难,但是也
颇为吃力。他轻轻抚了抚那丝滑的长发,然后便无力地垂下了手,正巧覆上了朱厚熜放在他身边,正紧紧攥成拳的手。
手指下是紧绷地皮肤,青筋都能被摸到。朱厚熜的手抓紧了徐阶身上的被子,他哭得几乎喘不过来气,说实话,那种涕泪
纵横的样子,真的很难看。
但是为什么却让他这么心怜……徐阶只想叹气,先前也想过不要再跟他纠缠下去了,就放弃了这段孽缘也罢。但是为什么
一见到他,就算是看着他这么毫无风度地哭泣,也会觉得心里一软,又酸又甜,在疼痛之中,满是温暖。
他的动作明显的安抚了朱厚熜的情绪,那人抽息了几下,哽咽着渐渐停下了哭泣。颤抖着手指从袖中拿出一块帕子,胡乱
地在脸上擦拭,毫不怜惜那白玉一般的肌肤。
算来如今他也有二十七八,可为什么却反没有了几年前的沉稳?徐阶看着那像是赌气一样的动作,不由得失笑了。这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