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颦眉,闭眼摇了摇头。
宣于宴现出身来,将他迎到了正堂之上。
他一面亲自斟着酒,一面问道:“王兄,你说楚桐夫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那里也没有消息,她这次的做法当真是莫名其妙……”宣于静央接过杯盏,淡淡呷了一口。
“我昨夜已与焕商讨过……”宣于宴此言一出,宣于静央将酒盏放回案上时,便有些不稳。
宣于宴留意到了这一点,眼帘向上挑了一下,却没继续注视自己王兄的脸。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闭眼用手无奈地揉了揉眉心,说:“……是我让他今天出去的。”
宣于静央苦笑了一下:“不必骗我,宴,如今我对他的了解不下于你。”他说:“他就是不想见我,那样也好,因为我也不想见他。”
“何必如此?”
“他根本……无心对我。”
宣于宴愣了一下,然后又说:“我看并非如此。”
他还想说下去,却见宣于静央倏地抬手阻止了他。
“说正事,宴。”他沉了音调径直说。
宣于宴摇头,只得说:“那末我提到他或他说的话时,你可别继续愁眉苦脸。”
长公子虚弱地笑了一下。
是故宣于宴继续说道:“按照他的看法,几乎不会有我前去看鲤的同时就遇上楚桐夫人那么巧的事。他觉得我的行踪也许暴露了……”
宣于静央眼睫一绽,横眉说道:“这个问题我也想过……楚桐夫人从来不做对自己无利的事,她既然前去禁宫,多半说明她觉得自己能够从中获利。”
“那么难道真是因为我暴露了行踪?”宣于宴靠近了他,低声问。
“当真不好说,说是巧合,几率太小,说是阴谋,又找不到证据……”他咂唇。
宣于宴认真询问道:“那么楚桐夫人昨日有何举动?”
“一离开那里就回去了,据说她十分生气,拿下人泄愤,砸了不少东西。后来她一直没离开后宫。”
“也就是说,她没去父王那里告状?”
“她大抵没脸去告。她也知道自己是偷偷跑去的,本就违背了父王的命令,而且胧雾姬的儿子在父王那里,终归是个特殊的存在。”
宣于宴点了点头。
然而宣于静央说:“但以她的做派,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所以近期我们要格外留心了。”三公子不屑地冷笑道,“之前是深衣之事,而假使她真有所动作,便不知这次又会是什么。”
“是的……总之近期你不要再冒险到鲤那里去。我已暗中置换了几名禁宫侍从以防生变。假如出了事,你我也能即刻知晓。楚桐夫人那里,我也会继续派人监视。”
“嗯。”宣于宴回道,一抬手将酒一饮而尽。
宣于静央将视线往窗外投去,只见此前明朗的天空中俄然显出了一脉浓淡相合的乌色,隐隐透出些不安。
“这天,似是将有雨来……”长公子望着天边积聚的阴霾,淡淡颦眉说道。
一缕凉意点到了鸣蝉的鼻尖。
“咦?”从庭中路过的他伸手摸了摸鼻尖,然后抬头望了望淡墨色的天空。
天边有一道隐隐约约的光,然而乌黑的云层积得甚厚。
“下雨了?”他摊出掌心去,恰逢又一滴雨点落入掌中。
他身边的门客应和道:“是的。这几日天气闷热,从这云看来,雨势似是不会小。”
“可方才不是还颇为晴朗吗?”鸣蝉回头问。
俄顷,雨点较为密集地倾泻下来。
“的确变得太快。”门客高高抬起了衣袖,疾声唤道,“大人,还是快回屋吧。”
鸣蝉方迈开一步,倏忽想到一事,猝然停了脚步问道:“对了,刚刚……先生出门时,似乎没带伞?”
“诶?”
鸣蝉眸子一动旋即笑上眉梢,对身边的门客下令说:“你快去给我备一辆车,再拿把伞来!”
“大人这是要去哪里?”门客不解地问。
“去给先生送伞,”他盈盈地笑着,尽是调皮模样。
门客呆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有些为难地出言道:“如今辛垣先生不在,大人又要出门,那府中……”
“杂事早就打点完了,还需你提起?你快去备车拿伞!顺便为我向二位公子禀报一声,就说我去去就回!”
离三公子府最近的满是桃树的江岸只有一处,每年花开之时,都不乏游人的造访。
雨水将明研的花瓣悉数打了下来,零零碎碎地铺散于地面宛如夜空中聚散离合的星辰。那桃红在雨中渐渐没了生气,四下摇晃,煞是可怜。
雨水带出了泥土的气息。
鸣蝉坐在车里,揭起后方车帘的一角,仔细向外看着。他只知辛垣焕来了此处,却不知此时他正在哪里。
怕也是寻了何处去躲雨。然而鸣蝉从挤满了躲雨的游人的亭子里一路看来,也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他也没有见到骑马而去的人中,有他熟悉的那张面孔。
怕他挨雨淋,又怕找不见,是故少年连眼都不舍得去眨。
“哎呀……真是的,”鸣蝉皱眉咬唇道,“雨越下越大了,人却还没找着,可别淋坏了呀。”
正在这时,进入眼睛余光的不远处的两人,却倏然引起了他的注意。
伞面在明红底色上,撑起了一树雪白的梨花。伞下,一男一女相对而立。雨水顺着伞沿,携着洁净的质感纷纷坠落,连成一缕缕银丝。持伞的少女长发妖娆如夜,华衣锦绣,天青色的长袖上错落着精细的花纹,编织出一片繁盛的光景。她背对鸣蝉而立,且与男子伫立在较为偏僻之处交谈着,然而那牵着白马而行的高挑男子,鸣蝉只消投去一眼,便知是谁。
“先——”他见了他便开心地开口去唤,笑得甚是欣喜,然而声音未落,他却突然愣在了那里。
他远远地看到了伞下的男子唇边淡漠的笑,而后,又看到了女子在桃花相掩下,主动送到他脸颊上的朱唇。
辛垣焕似是微有一愣,却又不见得内心究竟惊诧了几分。
而后女子将手中的伞柄递到了他手里。
他没有回绝。俄然有恭候一旁的马车上了前来,年轻女子登车前目光一直不离他身,乃至那悻悻的视线终于被阻隔于放下的帏帘。
那张脸,鸣蝉来不及看清,也不想去看。
他只觉得那时候,对他而言,天都塌了下来。
第69章:桃花(二)
一辆马车停下,一辆马车走了。
雨声变得更大,喧嚣着惑乱了无绪的思想。
辛垣焕一手撑伞一手牵马,在雨中若有所思地走着,方行数步,突然逢上了车上之人的视线。
在停下的车中掀开车帘斜坐着的鸣蝉,睁大了双眼怔怔地看着他,那种神色难以言喻。
辛垣焕的眼底突然抽出了一丝难有的惊异。
他蓦地止住步子与他对视了半晌,而后唇角微弧,淡然笑道:“鸣蝉,你怎么来了?”
鸣蝉惊醒,回过神后依然失神似的说了一句:“……因为,先生没有带伞……”
辛垣焕的眼睫微微地动,在风中被吹散的雨点沾上了他的长发,晃似寒夜的露珠坠在纤细的发梢。
“原来如此,多谢了。”他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好似方才的一切都很正常,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肤色如雪的女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躲在伞底亲吻了他的脸。
鸣蝉突然压制不了心中的嫉意与愤怒,就在辛垣焕将马系在车后,然后收了少女所赠的伞登车之时,他忿忿地问道:“先生,方才那女子是谁?”
似是料到他必会问起,辛垣焕不慌不忙地回应:“一户尊贵人家的千金。”
被打湿了粘在他肩上的一片殷红的花瓣,顺着长袖滑到了车上。
“先生认识她?”
“我平日外出时,有过几面之缘。”
“她刚才怎么……?!”鸣蝉说着说着,不觉音调升高,却又因说不出口而停在了那里。
“嗯?”辛垣焕平静地反问道,“怎么了?”
“你……她……她一个年轻女子,怎么可以大白天的在道上做出这种事?!简直不害臊!”有些话他说不出口,于是偏转了话端,直直地只骂那女子以泄愤。
“我也没料到。”他依旧冷静,不受一点干扰。
“先生你为何……就不回避一下呢?难道你……对她……”鸣蝉红着脸,气急败坏地说。
辛垣焕淡淡将看不出情感的笑意引上了眼角。“没有的事,”他说,“不回避只是因为身份罢了。”
“身份?”
“我们终究是寄食之人,门下之客。试问世上有哪个门客,是会明知对方身份高贵,还故意招得对方不悦的?”
“可你是三公子的首席门客啊!你以为你是寻常朝臣家的下客么?!”在摇动着前行的车里,鸣蝉止不住地叫了出来。
“鸣蝉,门客就是门客,不论职事高低,在别人眼里,始终低人一等,”他静静地坐在一隅,波澜不惊地看着他,翕合着朱色的唇角淡然得残酷地说道,“为客之人,最得罪不得的就是为主之人。即便我们是三公子的门客,也不能轻易获罪于任何一名朝臣与他们的亲眷。这一点,你我都明白。是故她有心于此,我亦不好阻拦。”
鸣蝉的脸色渐渐变得铁青:“不好阻拦?那年轻女子是何身份,会让先生如此忌惮?”
“身份……?”辛垣焕难得有些苦涩地笑了一瞬,“难缠之人。”
面有愠色的少年此时忽而唤道:“难道先生最近时常外出,就是因为——”
“并非如此,”他尚未说完的话被辛垣焕俄然打断,“我只是出来散心的,与任何人都无关联。”
“我……我不信!”鸣蝉颦眉对他叫了起来,“先生,你最近变得很奇怪!从前若有人将自己送到跟前,你分明看都不看一眼!从前即便可以休息你也不往外头去,现在却天天往外跑!而且你最近怎么……说话也好做事也好,态度总是冷得紧,一点也不像从前!”
“嗯?我自己倒是觉得,并没有什么变化。”
“没变化才怪呢!”他怒得霎时站起身来,却因猛地撞到了头而惊呼一声赶紧缩回了身去。
辛垣焕忽而愣住,转而忍俊不禁。
他很快凑过身去替他轻柔地揉着脑袋,没有忍住从唇角流泻出来的笑。
“当心些,何至于如此激动?”
“我当然激动,我……”
他还没说完,突然车身剧烈一颤,辛垣焕没有稳住身子,一不留神便压靠在他身上。车轮似是碾到了麻烦的物件,车身震个不休。为了不继续压着他,他努力用手撑住了车壁,然而两人依然停留在一个十分暧昧的距离上。
鸣蝉噤声,倏地涨红了脸。
车身再度平稳,辛垣焕重新撑起身子时,他发现那个平时吵吵嚷嚷的少年正一言不发且满面通红地看着他。
“……怎么,弄疼你了?”他问。
促狭不安的鸣蝉使劲地摇头。
“脸怎么这样红?真像桃花一样。”辛垣焕柔和地笑着说。
然而这句话却令鸣蝉面上的红晕愈发浓重。
“先……先生……”他怯生生地,伸出手去捉住了他濡湿的袖端,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真的……和那女子……没什么?”
“嗯。”他甚是干脆地回答。
“那……你是喜欢她,还是不喜欢……?”他扬着睫羽,然而显得有些胆怯。
辛垣焕从鼻腔里送出一声轻笑,继而缓缓摇头。
鸣蝉迟疑久矣,盯了他许久,方战战兢兢地,试探着开了口,像个有着诸多渴望却又担心无法实现的孩子,拧住他的衣袖便不愿放开,且缓缓开口问道:“那么……先生你能不能……喜欢我?”
紫色的电光从天际延伸出去,一瞬绽开了扭曲的形态后又一刹收拢,继而空中隐隐有雷,隐而未发地酝酿在蔽了天日的云层之中,荡出些沉闷的咆哮。
宣于静央执盏的手略略停住。
“啧啧,真大的雨……”宣于宴被雷声引去了目光,望着窗外的一片暗色,如是喟叹。
“这样大的雨,恐怕连待会儿回宫都颇为困难……”宣于静央说。
“是啊,焕和鸣蝉也还没有回来,也许还得再等……”宣于宴尚未说完,就发现估计自己又被兄长在心里咒骂了一遍。
他果然还是看到了宣于静央低沉的脸色。
于是他干咳了一下,说道:“等雨小些再走吧,王兄。”
“能的话,我倒是希望现在雨势就收小一些……”他沉默了少时,然后忧郁地笑着回答。
辛垣焕很久都没说话。
鸣蝉一直红着脸,捉着他的长袖,惊惶地看着他。
车外雨声很大,伴着车轮碾在道路上的生硬声响,落得一片嘈杂。
然而车内却静得令人不安。
俄然,辛垣焕噙住了唇边清淡如旧的笑,闭眼轻轻摇了摇头,说:“鸣蝉,何必如此?”
闻者突然愣住,只因完全不能明白这句话出口的意味。
“什么……何必如此?”他睁大了双眼,分寸不离地看着他。
“如今这般有何不好?为何要说这样的话呢?”长发的男子置着言辞,淡然若絮。
“当然不好!”鸣蝉直起上身,迫切地说,“我、我一直都不希望……”
“好了。”他突然出言打断了他,平静地说道,“鸣蝉,不要说不值得的话,不要做不值得的事。”
“……先生什么意思?”
辛垣焕笑着说:“鸣蝉,你不了解,我不是你所看到的那个样子。我不值得你喜欢。”
“我才不管先生到底是什么样子!”他径直说,捏住他衣服的手紧了又紧,“反正我只想跟着先生!”
辛垣焕没有说话,苦苦地笑了起来。
他再次摇头,似是自言自语一般,低下眼睫撩起唇角,带着嘲讽的语气暗自嗫嚅:“上天……你这是要教我,负几个人……”
鸣蝉的心狠狠一拧,身体的各个部分变得不安分起来,他努力压制着性子,唇齿颤抖地问:“是……拒绝的意思吗?”
辛垣焕没说话,那时,也没有真正看着他。
“是吗,先生?”他复追问道。
他转过目光与他四目相叠,疏离而又有些苍白地笑:“我本比任何人都不愿见你伤心,鸣蝉。”